由于夏天的防汛耽误了工期,这一年冬天,碧水河工地没有放假。这场抗洪抢险,如果说给是工地带来了什么好处的话,那么在钟文泰看来,是凝聚了人心。用当时的话来说,是战斗力空前提高,革命形势一片大好。
革命形势一片大好,怎么个好法,得有所表现啊。表现在哪里呢?首先就是各种令人热血沸腾的红色宣传报,代替了被暴雨冲刷地奄头耷脑的旧报。而且上面的各种口号也比以前的更振奋人心了。比方说,景远林现在正贴的这个标语,是钟文泰总指挥亲自写的。这个标语比较长,一共有十六个大字“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景远林把它贴好时,刚好把指挥部的建筑围了一圈。这样一来,整个指挥部看上去就显得更热火朝天。
还有一个表现在哪里呢?那就只有景远林知道了。
在一个霞光满天的黄昏,景远林怀揣着先进工作者而获得的两包红糖,来到了山下的碧水河畔。那里,他看到了少女唐梅。
碧水的波涛中,于是就倒影出了两个人。景远林永远忘记不了那一杯红糖水的味道。景远林老了以后,始终固执地认为红糖水才是最有营养最天然的东西。他完全把我买给他的那些西洋参脑白金之类的各种滋补液扔到一边。他说,我只喝红糖水。而我找遍了无数的商店,竟然无法再找到这种红糖了。
工地上发了一些工资和物资,景远林给家里寄去了五十元钱,自己手里就剩下十几元了,这是他一年来的工资和稿费的总和。他非常满意,甚至不知道应该去买些什么好。
那一天在山下小镇上,景远林汇完了钱,就和汤云飞、龙达铭一起去逛集市,准备买一些年货。在集市的一角,一种蝉翼般的丝巾正在风中飘扬。景远林突然想到秋天的那个夜晚,那条绑在景远林脚下,被血染得殷红的丝巾。
景远林看着迎风飞舞着的丝巾,眼前一片模糊。他想起了雪莲,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子。此刻,在景远林心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雪莲此刻正在做什么呢?上了大学还是去工作了呢?对于雪莲,景远林有一种难以言传的记忆。于是,就有了这首《阿莲》:
你还记得吗
那年夏天 我躲在你屋后的竹园里
学斑鸠长长地叫了三声
你还记得吗
你听到斑鸠声 用锅铲在锅盖上
甜甜地回应了三声
你还记得吗
你的父亲坐在那道又矮有很高的门槛上
大口大口地咳嗽了三声
你还记得吗
那咳嗽声染苦了锅铲声
那锅铲声打湿了斑鸠声
于是
你在夏夜失眠的星空下苦苦地等
我在二月缠绵的雨季里苦苦地等
等锅铲声
等斑鸠声
你还记得吗 阿莲
大别山上,冰雪悄融,又一个春天,终于姗姗而来。景远林,汤云飞、龙达铭请了三天假回家。
三个人走到村口的时候,感觉一切是那么的亲切和熟悉。村头的老枫树还在那儿,像是一位历尽日月沧桑的老人。景远林想起小时候,每次出远门回来,雪莲总是坐在枫树下。而现在呢?景远林四下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那古老的枫树下,景远林再也找不到那个穿着红格子花褂,梳着两条麻花辫子的女孩了。
到家门口的时候,景远林的母亲正坐在门槛上,剥着豌豆。豆子像一个个听话的孩子,按着母亲的意思,一个接一个跳到簸箕里。初春的阳光下,母亲神情恬淡。
景远林喊了一声,娘。
娘一不留神,手心一抖,两颗豆子滚到了景远林的脚边。娘眯着眼放下豆荚,站起身来说,林儿,你回来了。
景远林捡起脚边的两颗豆子,放到簸箕里,说,回来了。
娘说,快进来,吃饭了没有?
景远林说,早上出来的时候吃了早饭。
娘说,现在都快半下午了,我下点面你吃吧。
景远林说,恩,父跟远霞到那儿去了啊?
娘说,一早去城里买嫁妆了啊,你妹下半年就要出嫁了啊。
景远林惊讶地说,她才多大啊?
娘说,不小了啊,下半年就满18岁了,该出嫁了啊。去年年底,村里好多姑娘都出嫁了,雪莲也出嫁了。呵呵。
景远林突然怔住了,心里一阵绞痛。母亲接下来说了些什么,景远林一句也没有听清楚。放下包,景远林不由自主地向外面走去。
娘把头从厨房伸出来喊,林儿,面下好了。
景远林默默地走到雪莲家后山坡的竹林子里,向雪莲家望去。景远林在竹林里望了一下午,果然再也没有看到雪莲的身影了。景远林靠在竹子上。在一颗颗茁壮成长的竹子上,景远林看到小时候刻下的斑斑字迹。景远林一颗一颗地仔细辨认,字迹依旧清晰可见。一颗竹子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景远林和雪莲亲嘴”,景远林记得这是汤云飞写的。一颗竹子上写着“中国人民共和国”,景远林又感到好笑,这是他自己写的。景远林一笑,眼泪却“唰唰”地落了下来,落在一颗颗刚刚从泥土里长出的春笋上。
景远林慢慢地向竹林深出走去。走到了竹林中间,那棵刺槐树下。高大的刺槐树依然枝繁叶茂,春天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新叶,洒落满地晶莹的碎片。落在青石板上,落在将军草上,落在景远林的身上……
景远林躺在青石板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记得那些年,我大概是上小学或者初中的时候,我不太热心于乡下的一些事情。家乡来了客人,我甚至常常讨厌他们弄脏了我们家的地板,我总是目不转睛地看我的《恐龙特级克赛号》或者《小龙人》、《花仙子》什么的。那次,我只是隐约地听到,家乡的一位客人说到,雪莲在街上卖苹果让城管没收了。
景远林惊谔地说,卖苹果?
那位家乡人说,是的,卖苹果。真是没有办法啊。男人在广东打工,摔断了一只胳膊回来了。两个孩子都要读书,有什么办法呢?
父亲努力地镇定着,我却发现他苍老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父亲拨打了一个电话之后,又拿出几百元钱给家乡人说,没事了,你把这钱给她送去。
从那以后,我发现家里的苹果,日益增多。以至于我们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慢慢烂掉,然后父亲又会突然从外面拎回大袋小袋的苹果。
母亲总是埋怨父亲买来一些劣质的苹果。她说,要吃苹果就到超市里去买点好的,像红富士什么的啊。
父亲却还是固执地买回一些即将腐烂的苹果。
一次深夜,我和父亲看完一场电影,从电影院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妇人推着一辆车,是在卖苹果。那妇人带着一顶硕大的斗笠,低着头默不做声,让我想起武打片里的江湖高手。我怕父亲又要买苹果,就加快脚步。
父亲还是喊住了我说,买点苹果回去吧。
我说,家里不是有很多苹果了吗?
可父亲像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迈着大步走了过去。
父亲毫不犹豫地说,称十斤。
我知道父亲是个固执的人,我什么也没有说。看着那人将那些十分可疑的苹果,一股脑儿地往袋子里装。我自以为锐利的眼睛看见了一只已经腐烂了的苹果,我准备伸手去将它拿出来,父亲却亲亲地拍打了我一下。
走了之后,父亲自言自语的叹道,这么晚还没有回去,看来生意不怎么样啊?
我说,她把烂苹果卖给别人,当然生意不好啦。
父亲说,你不会理解的。
我的确不能理解父亲的行为。
一年冬天,一场大雪之后,我回了一趟枫树湾。我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回去了,幸好这些年来农村除了墙上的标语变了,其他的变化不大。我凭着儿时的记忆,找到了老家。到村口的时候,我才发现这里建起来一个小型农贸市场,四周分散着一些店铺,店铺上方悬挂着一些新挂上去的标语。有一个标语是“贯彻落实中央一号文件,大力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还有一个“爱整洁,讲卫生,共建新农村”。店铺前三三两两地聚集着很多人,人们在太阳底下庸懒地斗地主、打着麻将以及桥牌。地上积着一层不厚的雪,然而没有人再去顾及这些,就像没有人会顾及我的出现一样。
经过一个转弯的时候,我面前“嗖”地射来一团绿色的液体,掉在地上,淌着热气。那是一口浓痰。它的热量似乎很大,竟然融化了比它体积大好几倍的一片积雪。它静静地躺在我前方的雪地上,像一颗玛瑙。我抬头看了看它的主人,水果铺的女老板,人们叫他胖二嫂。但是,我知道,还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雪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