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远林正在县城的大街上闲逛着。1972年大别山下的这个小县城,还称为西陵县,直到1986年才撤县建市。几年前,随着国家几项大工程落户以及两条国家铁路大动脉交汇于此,西陵市又升格为地级市,辖三县二区。
1972年西陵县县城就巴掌大那么一块,主街道也只有一条,从东走到西,依次是:法院、体委、农业局、县革委会、实验一小、文化局、图书馆、电影院、邮局、水利局、中心商店、武装部、汽车站。
景远林磨磨蹭蹭地从头走到尾还没用三十分钟。这条路的中间有个十字路口,往两边分别是北正街和南正街。北正街是卖一些衣服布匹毛线锅碗瓢盆生活日用品的杂铺,南正街是卖粮油种子农药化肥等生活生产物资国营商店。
街上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聚集在一些单位的门口。景远林从水利局的门口经过的时候,看到门口的修车摊边,几个拿着“人民公社好”的搪瓷缸子的老头,围着一局象棋,正争地面红耳赤。景远林朝水利局的大铁门里瞧了瞧,机关单位的老头,用警惕的目光看着他,这让景远林心里有点发忤。景远林尴尬地红着脸,埋头走开了。
景远林做梦也没有想到,十年之后的1983年,他会堂堂正正地,走进水利局机关大院,成为一名国家干部。
在街上来回走了三趟,景远林空着手红着脸,还是钻进了图书馆。雪莲看见景远林来了,连忙凑过去兴奋地说,刚才我碰到了我姑父。
景远林知道雪莲的姑父,雪莲以前说过一次的,就在县上的水利局里,是一个什么科长。景远林楞楞地看着雪莲,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雪莲说,我姑父刚才跟我说,明年开春,省里要在我们大别山修建一座大型水利工程,到时候要在全县选拔一批人才上去呢。
景远林看着雪莲因为激动,而变得绯红的脸,有点不知所措地说,我,我们可以去吗?
雪莲说,我姑父说每个公社,都有名额呢。而且,我姑父还说,像我们枫树湾,会有三到五个名额,我们肯定能被推荐上去。
景远林想了想,低着头说,哦。然后轻轻的走开了。
景远林的家庭成分不太好。小时候,一些冬天,景远林的奶奶就会把景远林抱到太阳底下,给他讲过去的故事。据奶奶讲,景家以前是大别山南麓一带的大地主。但大到个什么程度,在景远林幼小的思维中,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
后来,景远林长大了才知道,自己家现在所住的房子,只不过是原来景家老宅的几间收拾房。可从那些斑驳的雕梁画栋中,景远林依稀看到了景氏家族的一些模糊印记。除此之外,景远林再也找不到,与这个大家族有关的任何的痕迹。
这天,在图书馆里,景远林一点心思都没有,把书架上的书翻了一本又一本,什么也没有看进去,什么也没记住。景远林甚至也记不起,他和雪莲是在什么时候离开县城的,又是如何一起回到枫树湾。关于这一天的记忆,景远林只记得,那天夜里的一场混战,以及与雪莲有关的几个片段而已。
事情是这样的,心情不太好的景远林,吃过晚饭后,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汤云飞火急火燎地跑来,喊道,远林,去看电影啊。
景远林本来不太想去了,想一个人在房间呆一会儿,看看书,然后睡觉。景远林惦记着明天还要帮娘去磨豆腐呢。可白天又答应了,景远林觉得不去不好,就搁下书,从房间出来,出门的时候,看见娘在门口剥花生,就说了一句,娘,我去公社看电影了。
娘说,去吧,早点回,门给你掩着。
景远林说,恩。
汤云飞说,婶娘,那我们走了。
景远林娘说,你们回来时,路上不好走,小心一点。
景远林说,晓得。
景远林看就汤云飞一个人,便说,雪莲呢,你不是早上约了她?
汤云飞说,走,那我们去她家叫她。
景远林说,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汤云飞说,好,你在晒场上等我一下,我去喊她。
不一会儿,汤云飞便把雪莲叫出来了。看到景远林的时候,雪莲红着脸,一句话也没有说,低下头,便只顾着走路。景远林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看看汤云飞,汤云飞一脸坏笑。景远林就差不多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汤云飞经常打着景远林的幌子,到处叫女孩子出来玩,有时是真的,有时是假的。景远林听妹妹远霞说过好几次。
快到村头的时候,汤云飞说,我叫一声龙达铭,我下午约了他。龙达铭家本来不是枫树湾的,龙达铭的爷爷,在战乱的年代,带着一家老小从北方迁到内地大别山脚下的。来枫树湾后不久,龙达铭的爷爷就参加了在鄂豫皖地区组建的红四方面军,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不一会儿,景远林、汤云飞、龙达铭、雪莲四个年青人,就走到了枫树大道上了。这时,大别山的太阳还没有落下来,景远林望了望山梁上的太阳,他顿时觉得太阳照在身上十分温暖。夕阳把这四个年青人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拉的很长,在秋天的田野里,像是四杆旗帜。
出了村口,汤云飞提议走小路。于是,大家就向一大片金黄的稻田走去。在1972年秋天的这个傍晚,四个带着甜涩笑容的年青人,时而隐隐约约地出现在一片稻田间,时而出现在纤细的田埂上或者瘦瘦的塘埂边。
很多年后,那道细长的田埂,以及田埂上花儿一样的雪莲,常常从景远林的笔下流出,闪现在他那一首首长长短短的诗篇中。比方说这首《走过田埂》:
我属于那座城市
也属于这座乡村
今天我像一颗麦粒
真实而又朴素
一个人走过曾在记忆中
起伏的田埂
泥土和青草依然守在低处
不改往日的关怀看我
它们仍以粗放的情怀
让我分享来自远古的清新
站在田埂上 我一言不发
仰望田野那种壮阔
观赏远而又远的事物 和
近得不能再近的风景
思想之足
沿着炊烟升起的方向
将与泥土更加亲近
是啊 这条田埂
多像母亲那根情肠
日日夜夜牵挂着家园
牵挂着我们和我们的儿女
田埂上那开着的花朵
多么像
满怀虔诚和爱的方向的
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