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腿恢复得挺快,可以自己柱拐走路了,经过医生同意给他办理了出院手续。母亲说这几个月一直忙着照顾老伴儿,过年都没有回娘家看看,现在距离肖雪去印染厂报道还有十来天,想让女儿替自己去趟乡下。
早上母亲前脚刚走,肖雪就从抽屉里拿出钱和粮票,去商店给姥姥买礼物。营业员麻利的把两斤蛋糕称好,八个一包用草纸裹成正方体、斜着蒙一块大红纸做装饰、用细纸绳捆成十字状然后打个结儿,回身又从柜台上取两瓶千山老白干递过来。肖雪拎着礼物,坐上了通往姥姥家的长途汽车,她望着车窗外变换的风景,嘴角露出似有若无的笑容。汽车走出市区拐上了颠簸的土路,一个半小时后下车,再走十五华里就到姥姥家了。
肖雪刚走到村东头结冰的小河旁,一个拖着两条清鼻涕的小男孩,手里举个鞭子在冰面上正和小伙伴儿们耍“老牛”。那是二姨家的小表弟俊杰,他抬头看一眼肖雪扭头就往岸上跑!
“姥姥,咱家来客啦!”
“俊杰,慢点儿跑,小心摔着!”
肖雪加快了脚步,走到小河沿附近一所蓠芭院儿前,离老远她就看见驼背的姥姥已经迎出了院门,她灰白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在脑后绾个髻,黑棉袄外面穿一件半新不旧的深灰色对襟袄罩,手里拉着俊杰把汪汪大叫的小黄狗喝到一旁。
“雪儿来啦,你爹出院没?”
“出院了,他马上就快好利索啦。”
姥姥冲俊杰说:“快去!把你妈和你姐都找来,帮我包饺子!”
“姥姥不用忙,我又不是外人,吃大饼子就行!我最爱吃大铁锅烙的那种带嘎吧玉米饼子啦!”
“那哪儿行?你总也不来,姥姥咋能让你吃大饼子呢?”
肖雪笑着搀扶姥姥进到屋里,小黄狗也不叫唤了,嗅嗅肖雪的裤脚,摇晃着尾巴跟在她们后面混进屋里,被姥姥呵斥一声给哄出去了。
姥姥家是三间土坯房,东屋住人、西屋堆放杂物、中间是厨房。一进门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靠东屋的大灶坑,灶上的铝质锅盖擦得锃亮、一尘不染!厨房北墙角码放着几捆玉米杆子,地上堆些稻草当做鸡窝,西屋门边上一溜排放着水缸、酸菜缸、和一个咸菜坛子。
“啊呀,姥姥你家的老母鸡在抱窝哪?”
“嗯,小鸡崽马上就快出齐了。”
肖雪前脚刚一迈进东屋,就发现炕头上一只芦花鸡正趴在草编的鸡窝上孵蛋,鸡妈妈见了肖雪立马瞪圆了双眼,晃着血红的冠子似在警告她:“离远点儿,如果你敢碰我的孩子,就别怪我不客气!”两三只刚出壳的小鸡崽,听着动静吓得“叽叽”叫着钻进妈妈的翅膀底下去。
前趟街的二姨说话间就到了,“雪儿来啦?让二姨看看长高了没?”
“二姨好!”
肖雪拉住二姨的手正要说话,表妹君子从门后面蹦进来一把将她搂住:“雪儿啊,我都想死你啦!这趟来你可得到咱家多住几天!”
俊杰也抱住肖雪大腿说:“姐,你今天就住咱家吧,我妈烧的火炕可热乎了!”
姥姥笑着说:“你们先帮我干活!雪儿今天在姥姥家住明天再去你家,咱们娘儿几个一边包饺子一边唠磕。”
“姥姥,光顾着说话了,我姥爷呢?”
“甭管他,你姥爷去邻居家串门儿了,刘兰芳的《岳飞传》一开播,他保准儿进屋!”
“姥姥家买收音机啦?”
“嗯,还是半导体的哪!”
“是吗?在哪儿啊?快拿出来让我看看!”
“至从咱家买了这半导体收音机呀,你姥爷天天准时听评书都入迷啦!”
“谁在背后说我坏话呢?”
“哟,姥爷回来啦?”
“嗯,我准时回来听评书,你爹出院了没?”
“他出院了!姥爷我考上国营了,分配到印染厂。”
“国营单位好!我外孙女有福气,考上了吃皇粮的单位,差不了!差不了!呵呵呵。。。”
一家人盘腿坐在火炕上,有聊不完的话题,听说肖雪考上国营了,左邻右舍也过来围观,你一言他一语聊得热火朝天。
姥姥说:“现在岁数大了,加上老伴儿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今年夏天不能进城卖雪糕了。”
肖雪说:“姥姥不识字,每天晚上卖完雪糕回来,“哗啦”一声把硬币全倒炕上,得数老半天了!她把一分、二分、和五分的各自分成一小堆儿,然后嘴里嘟嘟囔嚷的念叨着:‘一个、两个、三个。。。。’数到十个就落起来一摞。我老弟可淘气了,姥姥好不容易数完的硬币,他笑嘻嘻的凑过去冷不丁一伸手就给推倒,扒拉的乱七八糟!害得姥姥还得重新数!”满屋子的人听了此言哄堂大笑!
姥姥说:“多亏雪儿她妈给我找的这个俏活儿,一百个雪糕还白搭十个呢!我每天上货二百个雪糕,一个夏天能挣一百多块钱呢,都够我家一年的零花了!”
二姨对肖雪说:“还得多念书啊,早先你妈就念书好,那年城里招考营业员你妈就考上了。”她回头对邻居们夸耀到:“我姐在国营商店站一辈子柜台,嫁个城里吃皇粮的大工人,哪像咱们灰头土脸的整天围着锅台转!”
二姨夫说:“咱农村人的日子不也过挺好,我也没亏待你呀?”
“你个老农能跟人家工人比呀?”
“那谁让你长个猪脑子考不上啦?”
“哈哈哈。。。”
正说笑着,君子“啊呀”一声蹦到外屋地去了!
“咋地啦?一惊一乍的!”
“我刚才烧完柴火往灶坑的灰堆里面埋俩地瓜,想烤熟了拿给雪儿尝尝。完啦!光顾着听你们说话地瓜全烤糊了!”
“你扒出来看看还有没被烧焦的地瓜么?我闻这味儿都淌哈喇子了!”
君子从灶坑的灰堆里,扒啦出一个个黑糊糊的圆球说:“一个好的也没剩,全烧焦了。”
姥爷说:“这死丫头!往灶坑里埋地瓜你倒是看着点儿啊?这可好,全白瞎了!”
第二天一大早,肖雪答应君子和俊杰当晚一定回来住在二姨家,他们才肯放她去邻村看望舅舅。他家五口人都是老实巴交的的农民,勤劳但是不富裕。今年又抓了头母猪,养得跟牛犊子似的。他让肖雪给自己大姐捎话回去:“告诉你妈,甭惦记,粮够吃。”
舅舅家一切还好,唯一让她心疼的是小妹妹彩霞,因为哥姐都跟着父母忙农活,彩霞才七岁,就要每天给全家人做晚饭,还要剁鸡食、喂猪。
“我还不敌那猪呢,猪吃饱了往那一趴不用干活,我还这么小就得天天干活!一桶猪食我都拎不动,得把水桶靠在腿上一点一点往院子里挪,那头母猪可能吃了呢!”
彩霞委屈的用冻得红肿皲裂的小手背抹着眼泪儿,肖雪拍拍她的小脑瓜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姐,我想大姑了,你带我进城吧,我想去公园儿。”
“这回不行,姐下回带你进城好不?”
彩霞一听,泪珠儿又掉下来了,肖雪赶忙掏出手绢给她擦擦:“彩霞听话不哭了啊,姐姐这块花手绢儿送给你好不好?”
彩霞破涕为笑:“我有了这块花手绢儿,以后跟在大姐身后扭秧歌,就不用拎那双破袜子啦!”
到了晚上,二姨早把火炕烧热乎了,君子和俊杰欢天喜地把肖雪接到自己家,肖雪说想吃大饼子,二姨夫说:“你是客,哪能让你吃粗粮?”他拎出小半袋全麦面粉执意做了手擀面。
俊杰站在炕沿上,双手附在肖雪耳边说悄悄话:“姐,你在城里看见过小猪没?咱家老母猪马上要生小猪崽儿啦!”
“真的呀?我想看!我还没见过刚出生的小猪哪,小猪崽多大呀?。”
君子用手比划出八字:“就这么长,像小耗子似的可好玩啦,说不定今儿晚上就要生了。”
“真的呀?那么小啊!”肖雪好奇的跑到猪圈围观猪妈妈,期待它的孩子早点儿出生。
二姨夫说:“老母猪今儿晚上不一定生,你们几个小孩儿先去睡觉,别都熬夜等着。我自己守着老母猪,等小猪崽一出生,就马上喊你们起来观看!”
下半夜至天亮前,猪妈妈顺利产下了八只小猪,肖雪手里棒着一只黑白花的小猪崽儿,欢喜的不得了,把它摸了又摸,开心极了!
肖雪返程那天,姥姥四点半就起床了。吃过早饭,姥姥和君子送肖雪去长途汽车站。二姨非得舀两瓢黄豆给肖雪带上,说是回去生豆芽、炒盐豆、或者炖雪里蕻吃很补的。姥姥胳膊上挎着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头天晚上特意去后趟街嘣的爆米花,俊杰也吵着一定要送姐姐去车站。太阳还没睡醒,一轮圆月依旧挂在群青色的天空,满天的繁星亮闪闪的,醉人的月光撒在乡间小路上,映得周遭景物宛若白昼。
“雪儿呀,你还啥前儿来?”
“姥姥,我回去之后马上就要去印染厂上班了,再来串门怕是得等到来年春节啦。”
“雪儿,等我姨父病好了,就让他和我大姨来咱家串门,我给他们烀苞米!”
“姐姐,你夏天来呗,那小河泡子里的荷花开得可好看啦!”
“好,只要我有空马上就来!”
头一趟开往市内的长途汽车进站了,姥姥执意要给她拿路费,被肖雪笑着给挡回去了。她说:“姥姥,我马上就要上班挣钱了,这次您就让我自己买车票吧!”在亲人们不舍的叮嘱声中,肖雪挥挥手坐上了返程的长途汽车。
车窗外晃动的景物一帧一帧翻过去,肖雪的思绪仿佛又被翻回到了童年——柳絮纷飞的季节里,春天的土路上,男孩儿手里拿个铁钩子,推着圆圆的铁环在疯跑!女孩儿在后面追着喊:“狗剩儿哥,借我玩一会儿!不借我玩儿以后就不跟你好了!”风儿乍起,吹落一地槐树花,像雪一样白,像蜜一样香。。。
她闭上眼睛,仿佛又看见风景如画的千山脚下,她在上坡时脚底下突然一滑,被石子拌个趔趄!惊慌失措中结结实实的跌到了春雷的怀抱,撒落一地的水粉颜料七零八落躺在草地上。“雪儿,吓着了吧?你在发抖。”在千山写生时发生的那些故事,深藏在肖雪的记忆中,那些青翠欲滴的山峰,在她心灵深处依旧云雾霭霭、飘飘渺渺、如梦似幻。。。
“春雷哥,3月15号我就要去印染厂上班了。你若是考上大学会不会忘了我?我们以后,是否就没有以后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