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海瑞在福建省南平县当教谕(相当于县教育局局长兼公办学校校长)。位卑不敢忘忧国,就是在这一期间,海瑞写下了《驿传申文》和《驿传论》两篇政论。驿传相当于今天的地方政府招待所兼邮政局,与教育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海瑞见那些往来的官员及其亲友在招待所胡吃海塞,用夫用马,巨额招待费地方政府买单,地方政府把压力又转嫁给地方百姓。当时全国发生了多起百姓投河上吊事件,都是因为不堪重负。海瑞写道,地方官为了献媚于人,而使小民投河上吊,这是为媚人而杀人。
那么我们来看一看,刚刚从官场起步的海瑞在文章里传递出一个怎样的信号?他写道:
——如今福建的官员,和洪武年间相比,不过增加几个人而已,近日又裁减掉了市舶司的镇守太监,在驿站流动的人员和洪武年间大致相等。有人整天抱怨说严格按太祖的制度办事,驿站维持不下去,所以天天把制度改来改去,却从不去认真思考为什么洪武年间可以维持,现在就不行!
——他们还说什么此一时,彼一时,说什么洪武年间事情少,法律严,如今事情多,法律也更宽松。事情多,难道朝廷最近有什么特别的差遣?法律宽松,难道朝廷修改了法律?
——就这么些官员,就这么多工作量,法律法规两百年来也都没改,不遵守太祖制定的驿站制度,分明是出于个人的私心,还找什么借口!
海瑞最后给出的结论是:除了“求复国初”,也就是除了按太祖皇帝朱元璋的规矩办事以外,没有更好的办法和措施,即便是“议事尽其变,防弊尽其周”,考虑得再周详、再严谨,也无济于事,“皆下策也”!
那么让我们再回到海瑞去世的前一年,也就是万历十四年(1586年)。或许是感觉到了自己已经来日无多,海瑞给万历皇帝写了一份奏疏。这份奏疏字字如刀剑,入骨三分。如果说刚刚步入权力系统的海瑞,以一个小官僚的身份对国家体制的看法是:“求复国初”按太祖皇帝(朱元璋)的规矩办事;那么在经历了将近三十年的宦海浮沉,海瑞所坚持的政治理想并没有变化。他在呈给万历皇帝的报告里,如此写道:
——皇帝励精图治,国家并没有变好。这主要是因为对官场上的贪渎之徒刑罚过轻。
——官员们要求朝廷对士大夫能够以礼相待,对他们以礼相待, 那又拿什么对待无辜的百姓?
——如今天下贪污腐败成风,只有恢复太祖皇帝贪污八十贯就绞死的律令,以及剥皮实草的酷刑,才能扭转贪风。
前后对照,我们会发现时间在变,海瑞始终是以不变应万变。在这份刀头舔血的奏疏背后,是海瑞心头难以舒缓的怨气。身为官僚集团中的一员,海瑞给人的感觉,一直是官场异类。他就像是一个带着前世诅咒的复仇者,向这个既让他忠实依附,又令他极端厌恶的官僚群体发起一轮又一轮地攻击。尽管如此,他生存的价值要远远低于他的道德消耗指。海瑞死后,万历皇帝一语就道破其中真谛:瑞在世庙时,直言敢谏,有披鳞折槛之风;清约自持,有茹蘖饮冰之节。虽当局任事恐非所长,而用之以镇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合令本官照旧供职。
皇帝说这番话的时候,海瑞已经不在人间。在万历皇帝的眼中,像海瑞这样的“清官”只能“用之以镇雅俗,励颓风”,做一块官场的招牌,用来装饰道德的门面,鼓动官员们学习其精神。至于“当局任事”,参与实际权力运作是不合适的。尤其是到了后太祖时代,官僚集团在利益的驱使下,只能蒙住双眼,无视高悬于帝国天空的那面道德旗帜。眼睛里看不见,不代表现实里就不存在。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海瑞,官员的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嗤之以鼻,还必须装出奉为圭臬的样子。对于这个言必称“祖制”的家伙,他们反对他,就等于反对“祖制”,谁能担得了这么大的罪过。海瑞“挟祖制”横空出世,很快就占据了大明朝道德意识形态的制高点。
万历十四年(1586年)四月与七月,刚刚从地方官升任南直隶提学御史不久的房寰,因“自负材谞”并受同僚鼓动,居然冒险上疏,弹劾他的顶头上司、当时名动天下的“当朝伟人”海瑞。
房寰在奏疏里用词极为苛刻,简直就是一场人身攻击。下面我们不妨来解读一下房寰攻击海瑞的几大理由,看一看能不能立住脚。
——大奸极诈,欺世盗名:“莅官无一善状,唯务诈诞以夸人。
海瑞是个大奸大伪之人,天下人完全被他的虚伪表象所蒙蔽。他在任上断案,并不能做到公平公正。对于疑案的判决,海瑞主张:“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伯,宁屈其侄;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事在争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海瑞的断案原则完全违背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在断案过程中,无论“屈”谁都是不公平的,所以海瑞的断案原则完全不符合法治精神。另外海瑞曾经要求土地争议的解决一律要以书面契约为依据,对于那些目不识丁的草根农民来说,这么做不具有人性化。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在生产生活中,很少使用书面契约来发生借贷关系。由此推断,海瑞的做法不仅武断而且可以说是毫无道理可言。
根据《野获编》记载,当时的吏部给事中戴凤翔曾疏参 “瑞出京师,用夫三十名;德州而下,用夫一百余人。昨年差祭海神,假称敕访民事,恐吓当路,直至本乡。虽柴烛亦取足,有司抬轿径入二司中道,致夫皂俱被责三十,尚不愧悟!”也就是说,海瑞在要求别人不要铺张浪费的同时,自己出行却大讲排场,且有假公济私的行为。另外由于自己的独特行事规则,每到一个地方为官,都搞得地方不得安宁。地方乡绅和有钱人因害怕而背井离乡,导致地方生产衰落、经济凋敝。
——妄引剥皮实草之刑,启皇上好杀之心。
为惩处贪污,海瑞建议对涉贪官员按“太祖法”实行“剥皮囊草”、“枉法八十贯论绞”等酷刑。按照这一标准,当时的官员几乎无一幸免,这样的酷刑令所有人都感到不寒而慄。甚至按这一“枉法”的标准查纠官员,大明官场能够真正全身而退的人寥寥无几。换句话说,按照朱元璋的铁血法则,海瑞这样的官员真就能保全自身?
——诬圣自贤,损君辱国:“以圣人自许,奚落孔孟,蔑视天子。”
这从海瑞惊世骇俗的“骂皇帝”一事中可以得到全面印证,房寰的攻击在正统官僚阶层看来并非虚妄之词。
——公德可嘉的海瑞,某些私德为人诟病
据《明史》及明人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补遗》记载:海瑞“居家九娶而易其妻”。也就是说,海瑞一生娶了三个老婆,曾经两次因小过休妻(潘氏、许氏),第二任妻子更是在新婚时即被逐出家门。先后被收为妻妾的妇女有王氏、潘氏、丘氏、韩氏等,甚至在逾花甲之年,海瑞还纳了两个年轻貌美的侍妾,以至引起妻妾争风吃醋,有两人同日自缢身亡。他“年已耋而妻方艾”,成了言官疏参、成了时人讥评的话柄。
甚至有人指责他“无故而缢其女”,明人姚叔祥在《见只编》记载了另一个说法。据他说, 海瑞的女儿只有五岁, 从男僮那儿接了一个饼吃。海瑞看见了勃然大怒,说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是我的女儿!你要是能饿死,才配是我的女儿!于是女儿啼哭不止, 不肯进食, 家人怎么劝也没用,最后活活饿死。
初到京城的房寰在没有摸清官场政治生态的情况下,就向当时的官场偶像级人物开炮,实在是不明智的选择。当然后果也是他事前没有料到的,明人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记录了朝廷的反应:房寰疏至,“举朝骇惑,俱相顾”。而按房寰政治对手的记述,则是“朝野闻之,无不切齿抱愤”。
这种接近人身攻击的批评,立刻遭到无数青年学生和下级官僚的激烈反对。拥护者和反对者互相争辩,几乎一发而不可收拾。吏部新科办事进士江南人顾允成偕同年生彭遵古、诸寿贤联名上疏,为海瑞辩诬。“房寰妒贤丑正,简直不知人间羞耻事。臣等自幼读圣贤书,十余岁时已知都御史大人之盛名,即知以大人为榜样。大人德高望重,堪称当代伟人,万代瞻仰,望之如在天上,人不能及。而房寰大肆贪污,与都御史大人相比,宜愧且死,竟敢造言逞诬,臣等深为痛心!”也就是说,房寰是“不识廉耻”的卑鄙小人,而海瑞是气贯长虹的“当朝伟人”,一个官场小人根本哪里有资格指责高高在上的海大人。顾允成等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顺势揭露了房寰欺君罔上的七大罪状。
政治对手的说法虽然不可全信,但也不可能全是虚饰之词。当时的朝廷官员即使不是全都“切齿抱愤”,也一定为房寰的行为感到极度震惊:这小子是不是吃错药了,怎会敢跟海瑞叫板?
饱受古书熏陶和传统道德教育的海瑞实在不明白,自己只是倡行“祖制”,怎么就成了同僚攻击的官场异类?那些条条款款的“祖制”,白纸黑字放在那里,怎么就成了同僚攻击自己的证据。如果说,连遵从“祖制”都是一种犯罪,那么这天下还是洪武皇帝当初建立的大明王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