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情人节的晚上,祝晓明曾经和我讲起他的曾经,讲起他和他一直深爱着的女孩的故事。
他告诉我说他和她,从大学的时候认识,彼此相爱,一起走过了6年的风风雨雨。他带我走过的所有地方,都写满了他和她共同的记忆。可是女孩的父母却一直反对他俩的交往,因为他并不能给予她一个很好的生活环境,并不能给予她一个好的承诺。父母的一切反对,并不能阻挡他俩之间爱情的发展。可是在一个清晨,她的父母将她锁在了房间里,从此将他俩完完全全的分离开来。
他也终于对他俩之间一切,完全死了心。可是对于她,却一直念念不忘的。他看着我的眼睛,泪流满面。他说:“虽然我们并不能在一起,或许她再也记不起我,再也想不起我们之间的一切,可是只要能远远的看着她,能知道她生活的幸福,就已足够。”
故事很老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隐隐约约看到了我所不知道的,我曾经忘记的自己。
我的头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心里一阵一阵的难过,似乎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他关心的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摇摇头,南喃的回答说有点头疼,或许是风吹的。
他说:“今晚的风有点冷,早些回去休息吧。”
那晚我俩终于在一个十字路口分开,他往左走,而我,往右走。
一个人走在冷清的街道上,忽然明白,原来自己早已习惯着他的陪伴。
然而,我俩之间,却始终是一种普通朋友关系。那一刻,心里,竟然有一种恍然若失的感觉。
风吹过来,飞快的从身边穿越而过。
我裹紧身上的衣服,仰着头望着这片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夜幕,心里说:“今晚,真的有点冷。”
我站在教堂门口,呆呆的回忆起以往,一切仿佛在瞬间变得明朗起来,似乎又依然如同身处浓雾之中,一切均看不真切。
忽然泪流满面。
我想,自己怎么忽然就哭了呢。
有人大声的说:“看呀,新娘子幸福的哭了。”随后周围响起一片附和的快乐的笑声。
可是,有谁知道呢?有谁知道在眼泪喷涌而出的刹那,我心里其实是怎样的难过。
泪眼蒙胧中,我看见我未来的丈夫,轻轻走过来,轻轻的,为我擦去脸上的泪水。
我看见他漆黑的瞳仁里,柔情似水。
我听见他在耳边轻声的说:“嫣然,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我抬头望着祝晓明离去的方向,然后轻轻闭上了眼睛。
我想,我确实是可以幸福一辈子的。
七
嫣然
多年以后,我回到了我的家。
我以往的房间,母亲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打扫的干净。
我看着房间里熟悉的一切,心里感到一阵温暖,我知道母亲,一直希望当我回来的时候,不会因为家里环境的变化,即使只是一些细微的变化,感觉惶然无措。
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知道母亲对于孩子,总有一种自私的爱,看不得孩子的苦。
我一会坐在柔软的床上,一会站起来打开衣柜,抚摩着依然挂在里面我少女时代的衣服,一会又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自己逐渐老去的容颜。
我在努力寻找着这里的一切记忆。
这里的一切,记录的都是我最幸福的少女时光。
梳妆台有一个锁着的抽屉,好像几年前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没有打开过。
我轻轻微笑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我站起来,重新打开衣柜,翻出里面一件蓝色外套。
蓝色,曾经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只是我的丈夫说,蓝色,容易令人感觉忧郁。虽然我很不以为然,然而他终究是我的丈夫。所以这么些年来,我几乎没有再穿过蓝色的衣服。
如今,看着这熟悉的蓝颜色,心里竟有些微的激动。
可是,我知道,如今我要寻找的,并不是曾经的颜色。
我一个一个的翻着外套的口袋,终于在最里面的一个口袋里,翻出了一把银色的钥匙。
我开心的笑起来,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
这确实是一把开启那把锁的钥匙。当我微微颤抖的打开那个抽屉的时候,心忽然剧烈的跳动起来,我感觉自己就像是正在打开一个潘多拉盒子,带着些微对未知的恐惧,然后又有一些兴奋。
我猜想着,这里面,或许收藏着一段我早已遗落的记忆罢?
然而抽屉里面,却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小小的散发着淡淡熏衣草花香的木盒子。我略显失望,可是终于拿出了那个小木盒子,轻轻放在台面上,然后轻轻的打开。
木盒子里面,是一叠相片。
所有的相片,都是我和一位男孩的合照。
熟悉的风景,熟悉的笑容,以及,熟悉的人。
我隐忍着心中剧烈的疼痛,一张一张翻看着相片。
那些相片,像是一把钥匙,忽然打开了封锁多年的记忆的门,隐忍着的眼泪,一滴一滴的划落,模糊了视线。
我的视线,久久停留在其中一张相片上。我记得,我清清楚楚的记得,这张相片,是我和那个男孩一起来到这个城市,在城市公园拍下的第一张相片。当闪光灯瞬间记录下我们幸福的一刻的时候,我曾经对那个男孩说:“有一天,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离开这里,去寻找那个属于我们的梦想的天堂,过我们一直向往着的生活。”
我一边努力回忆着,一边因着这种回忆,沉入悲痛的深渊。
我剧烈颤抖的手,将这张相片翻到背面。
相片的背面,有我曾经写下的几个字。
这么多年过去,曾经的字体,依然是那样的清晰,像是刻在那里的字,永不磨灭。
“祝晓明与陈嫣然,拍摄于2006年6月10日。”
2007年6月10日,我曾经和祝晓明约定,在那一天,一起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城市,去远方寻找属于我俩的天空,可是父母将我锁在了这个房间里,我曾经想从窗户爬出去,却不慎摔了下来,等我醒来,我完全丧失了那天之前的一切记忆,我甚至忘记了,自己一直,一直深爱着的男孩,忘记了我和他,许下的一切承诺。
命运,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
而这个玩笑,却让一对深爱着对方的恋人,从此相见不相识。
母亲在楼下大声喊着叫我下去吃午餐。
母亲一直爱着我,她一直希望着她的孩子,能过的开心,可以过的幸福。
我小心的将那些相片重新整齐的放进盒子里,然后锁好了抽屉。
就让这些曾经美好的一切,停留在记忆之中罢。
我站起来,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一笑。
然而,始终泪流满面。
我听见自己的内心深处,幽幽的,幽幽的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我听见自己轻声的说:“别了,我最爱的人。”
别了,我的,爱人。
红唇海事
天气很暖,暖得像春天翻山越岭提前赶到了。很久不走路,很久不经过那座大厦,我和他相识的地方。大厦的电动门换了,闪着银灰的色泽。
我回着头,脚下有些迟缓。
树叶落了太多,梧桐光秃着枝,只悬挂着一些长长的皂荚,忘了往年雪过之后,它们是否还会安然。
待窗玻璃外的灯光、人影和站台被拉长又模糊,颜色渐灰暗之后,车厢和晃动的人清晰起来。我无意看见那扇窗,或说窗中的一个人,随着轻微的噪音,我有一时的不知所措。
我知道他在注视,玻璃折射出我们同样的神情。只不过他在脸上,我在心。
然后我转过身。
看清楚他的那刻,他的面孔忽然通红。我流泪。
不知道这种反应他是经常的还是有针对的,而我的这种反应是有针对的,只针对他。他的羞涩与他的强势从来都是个无法思议的结合,我选择不加掩饰,不给他的敏感一丝伪装。
对视了很久,耳畔空荡荡地只剩车厢摩擦的声响,和暖气蒸腾人心的燥热。我看见他的额头,在棚顶灯光下汗珠细密地渗出。
大连的二月,天气潮湿阴冷。
除了电脑机箱的嗡鸣,学员低声耳语,他在过道里不时俯下头指点。我觉得这老师年轻了些,学员有一半大过他,大家很放松也很活跃,这种培训性质的学习,对于参加工作多年的人来讲,实在也严肃不起来。
我正小声地跟同事讨论,眼前的屏幕突然黑掉,我下意识地叫出来,又很快掩口四顾。他刚路过又转回身,碰到我的眼神,脸色一下通红,一迭声地不好意思,忙乱地帮我插上电源。
那是那一年的二月。
脸红是他有趣的特质,后来我这样说。其实背后的他,像镜头切换的下一幕,变得风趣,绅士。
黑漆漆的海风,伴着潮水,时断时续地拂着我的长发。沙滩上零散着几个贪玩的学员。他走在我身边,繁星般的笑料让我笑得面颊生硬,心却柔软得像近前涌动的海水。
他说我的眼神像花瓣,芬芳馥郁。
他被香气诱惑,一路挣扎,终是迷迭。
他使用各种可能的借口,来到大连与我相会。
他有一个温和纤秀的妻,对他百般照顾,千般容忍。不知道我眼中快乐阳光的他,怎样霸道和执拗。我只知道他应该似有若无,我们不会有下一幕,虽然他也许就是我的精彩下一幕。
雪纷飞的圣诞节前夜,他突然出现,我倍感意外。未曾想他会在这样的日子远离。那一天,我觉得我应该是不道德的人,虽然我不曾做过什么,也不曾应允过。
他热情的拥抱温暖异常,但他的孤注一掷像冰冷的海水,让我浑身僵硬。
他在厨房的香气里兴奋地忙碌,我则安静地递着一些水或毛巾。
我若是她呢,在自己生日的这天,最爱的人却不在身边。他在我身边。
我在他身边的时候,我是他的最爱,他这样说。
我不忍扫兴,不忍扫他的兴,但更不忍她的孤单。这并不是我想要的形式。我承认他给了我心动的时光,却不至于大度到与人共享,不愿意接受一个不适合的男人。
我和他再去看大海。我和他说过,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大海,大海是我灵魂上的爱人。他也许不太理解,但我的眼神在海边温润饱涨的姿态,让他妥协。而万万没想到妥协的结果,是以他舍弃一切为代价。
温和纤秀的她找到我的时候,具体说是当我看到门内那封信时,我彻彻底底的沉落了。
我公出去烟台,她在我家附近等候了一整天,然后在梅西临窗的位置,写下了一封信。那封信我至今保留。
信被我推门的一刻踢进了鞋架下。
当我趴在地板上向里伸出手的时候,有那么一阵的恍惚——一枚还在新鲜的唇印刺痛了我的眼睛——像溺水人突遇稻草,抓住又沉的刹那——未及开启,我便已知。
我把所有衣服都从柜子里拖出来,扔得满地。我仔细端详那枚口红印,再放进柜子的最深处,上面铺上一张绒毯,再把衣服一件件码进去。
他当然要问为什么,我一定不说她来过。
我一直没把他的承诺当真实,更未对他说过未来。我只是从红色唇印边的一行字知晓,我们的确不应该。
他不断打电话进来,我没换掉电话,我只是听,只是看,一遍遍在泪光里辨认那一行熟悉的数字。我是不舍得,不舍得没有他一丝的声响,宁愿他化成一串焦急无奈的铃声。
蓬莱的清晨,我要牢记。
我先一步来到海边,海风清凉,海面平静,初升的太阳明亮而温暖,周围有三两晨练的人。我就站在那块碑文下,面朝大海,海风微动。
蓬莱的海和大连的海没什么区别,有区别的只是因为他的存在而不同。
忘记了多久,我转身的时候,看到他站在我身后。他脸孔又飞起一片红,然后笑着,不说话。
后来我们聊了很多,只是不说未来。
他的城市没有海,但有她。我的城市有海,可他不属于我。他说他撒了慌,骗过公司骗了她,单为与我待在一处没有熟悉感觉的城市里。
我心动。
倘若这一切的发生都是老天的安排,而主角只有我和他,那么纵使让我清贫,让我失去十年光阴,也无悔。
我不会欺骗自己,也不会欺骗他和她,我最大的优点就是清醒,无论如何都会及时清醒。但他无法接受。
电话不通。他来了。
这我早有预料。
我不躲,也不理睬他。
待他从惊惧,焦急,愤怒中慢慢冷静下来,我允许他走进了我的房子。
他哭了,把我的心浸得像颗海盐,咸咸的痛。从正午骄阳到夕阳斜落,那几个小时我把我人生一辈子的滋味都尝完了。
分开了,生活翻转回去,我和他信守承诺,没再联络。
当我的身边缺少了这么一个人,就像牙齿被拔掉了最里面的一颗,虽不影响咀嚼,却总会因为不断的碰触,想起什么。我忘不掉发生过的一切,我就是只流浪的猫,要记得谁给过的好处,谁的温暖,谁的爱恋。
大海边依然是我时常逗留的地方,起风的时候,艳阳的时候,细雨迷濛的时候,夜晚没有星星的时候,想念他的时候。
他背包里应该是台手提电脑,肩带已经开始下滑,他定定地看着我,额头上的汗也开始下滑。我们很近,像从前海边的模样。
我的眼睛模糊起来,心里咸咸的海盐一点点融化。
我使劲地咬着牙,听得见牙齿相互磨动的声音,还有缺失的地方,有些隐痛。他的面色越来越红,终于逼迫得眼圈也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