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起徐怀义,就想起那个初夏,湿漉漉的,黏糊糊的,像长舌妇卷曲的舌头。在那个初夏,我听见了长舌的蝉儿躁动不安的叫声,而徐怀义脸上的粉刺疯一样地长满了整个脸部。回想起那个初夏,我便认定,在我的血管里流淌着的那两个戏子的血液,让我有了与生俱来的卑贱,尽管我多么不在乎这种卑贱。但是,有时我会这样想,如果我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是高贵或平庸的血液,也许那个初夏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那么我找到的坐标一定是另一种样子的。不过,我从不感到这种卑贱是什么耻辱,相反,这种卑贱让我感到很骄傲。
想起那个初夏的很多时候,我常常会忘记了徐怀义这个名字,在脑海里翻腾的是另一个名词--臭虫,然后就闻见了从粪坑里传来的气味。在我的思维里,徐怀义和臭虫这两个词是割裂的,而那个夏天,这个两词是一体的。我与徐怀义住一个宿舍。我们都叫他臭虫,是因为他每次大便之前总要在宿舍里放个很响的屁,随着响声的结束,房间的空气就被他的屁同化了,我们得立即打开窗子。那个湿漉漉、黏糊糊的初夏,徐怀义的屁已臭得让人不能忍受了,而他的脸上开始长满了骚痘痘,一喝酒,那些痘痘就亮晶晶的,仿佛脸上爬满了油油的光头,那是一种可爱的象征。不知道徐怀义的臭屁和他脸上的骚痘痘是否有着必然的联系,但这两者同时出现,那是千真万确的事。臭虫对自己脸上可爱的骚痘痘怀有深仇大恨,时不时就对着镜子去挤弄它们,一边喊疼一边更用力地挤,挤得每个痘痘都冒出了血。我们都知道,徐怀义在那个初夏喜欢上了一个女孩,他是为了那个女孩而忍受那种痛苦的。女为悦己者容,其实男人也是如此,特别在这样的时代,绝然相反的性别逐步向着中性变异,雄性的女人和雌性的男人越来越多。但那个女孩的确很有女人味,她有着两条罗圈腿,一部日本录像上说,这种腿是手淫型的,特闷骚的那种,是最有女人味的。当然,我们不敢当着臭虫的面说这些,我们只是跟他开玩笑说:“臭虫,我们有一个去痘子的好法子。”臭虫立即睁大了眼睛:“真的?快告诉我。”爱情已让他变得迫不及待了。我们一本正经地说:“你一天放它三次,包你不长痘子。”我们哄堂大笑,臭虫脸红了。可是,不久我们就奇怪地发现,臭虫脸上的小痘子不知道怎么消失了,他的脸已变得光洁如玉。我跟另外两个同宿舍的同学心照不宣地建立起攻守同盟,做起了私家侦探。终于有一天,我发现了臭虫的秘密,原来他在悄悄服用避孕药。这无疑是个惊人发现。要是换了别人,没准就把这个秘密彻底地烂在肚子里了,可是我不同,当着臭虫和另外两个室友的面把臭虫的秘密给抖了出来。结果是,另外两个室友首先哈哈大笑,随后臭虫号啕大哭。我这时才感觉到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弱者。我很内疚,给臭虫倒了杯水来表达我的歉意,并提议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让第五个人知道。另外两个同学也都附和了。我们四位室友击掌盟誓,只差喝鸡血了。原以为这件事就此过去,不想,没过几天全班竟都知道了这件事,那些性欲极强,又只能靠手淫解决问题的大学生们,把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当然,徐怀义的那个女朋友也跟他分手了。我知道,准是那两个小子传出去的。我想跟他们决斗,可是又没有任何证据证实就是他们干的。那么,我也只有哑巴吃黄连的份了。现在我明白,这个世界上充满着那两个室友那样的人种,诺言对于他们不过是放了一个屁,用诺言这个美丽的外表,包裹着恶臭的本质。他们是真正的臭虫!最可怕的臭虫!可是,我当时对他们无计可施。
有一天晚上,学校放映了吴子牛导演的《南京1937》。整个放映过程中,特别安静,一直到放映结束,这种静还持续着。那天,我有一种预感,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果然,到了住宿区的时候,那里已是另一番景象了。几乎每一幢楼的学生都在向下扔空的啤酒瓶,满耳都是噼里啪啦的响声,里面还夹杂着国歌的歌声。看样子,晚上的电影激起了大学生的民族之恨。先前的安静只是为了这一刻的爆发。在这种情境中,没有人能够无动于衷。我的爱国热情也像火山一样爆发了。我冲进宿舍,把空啤酒瓶和水瓶一古脑儿往楼下扔。一个小时以后所有的热情都平息了,宿舍区里只剩下一片狼藉,这里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抗日战争。我们宿舍里一场关于美国人与日本人的争论由此开始了。我的观点是美国人比日本人可爱。理由是:这个国家没有强占过我们的一寸土地。要不是美国人扔下原子弹,第二次世界大战还不定要延续几年呢。我们为什么要恨美国呢?另外几个同学认为,美国人与日本人一样可恶,甚至比日本人更可恶,他们总以世界老大自居,恃强凌弱,不可一世,如果没有美国,这个世界将平静得多。我们争论了很久,双方都僵持不下。在我们的争论中,唯独臭虫没有参与,他一直躲在帐子里,也许失恋对他的打击太大,他还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之中。当时我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臭虫的姐姐嫁给了日本人。万万没想到,这一疏忽,成了我和臭虫之间开展恩怨决斗的导火线,更没想到,它会把我送进监狱。
记得我当时说了这么一句话:日本人是撒出的一泡骚尿,汉奸则是一泡臭屎,与日本人联姻的中国人则是骚尿加臭屎,是最下三烂的人种。我这话刚说完,臭虫突然动如脱兔般冲出帐子,抓起桌上的一只玻璃杯向我砸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已是血流满面,到现在我的额头上还留有一块伤疤。要知道,这种打架的场合对我是一种兴奋剂,肉搏给我带来的是通体舒畅的快感。我在流血,却感觉不到疼痛,我抓起桌上的一只玻璃杯向臭虫砸去。臭虫一闪,杯子没有砸到他的头,只是砸到了他的身上,他叫了一声,玻璃杯“啪”地掉到地上,碎了。整个过程只持续了几秒钟。几秒钟过后,几位同学上来把我们拉开了,并送我到校医院包扎了一下伤口,臭虫也跟着过去了。从医院出来,臭虫掏钱请我们到校旁的小酒店喝啤酒。我们拿着啤酒瓶一边走一边喝,到了宿舍区,我们把啤酒瓶狠命向地上扔去,试图再引发一场爱国主义行动。然而爱国主义热情早已平息下来的大学生,都睡去了,此时的宿舍区已静得如坟墓一般。一切都是那么无聊,无聊得让人疯狂,让人疯狂得要窒息。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有同学传话过来,说是系里找我。我的超感能力总是愚钝的,我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这跟我与臭虫的打架有关。按理说,在整个打架的过程中,我是受伤害的一方,因为我流血了,我是弱者,人们应该同情弱者。然而我错了,在特殊的情况下,任何的事情都违反常规的。我忘了告诉你,那个初夏也在“刮台风”。我一进系办公室,就看见办公室里有四个公安,然后就感觉到头被什么电了一下,后来就失去了知觉。接下去就是提审。警察让我交代罪行,我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无所知。后来他们开始诱导我,他们没有让我跪下问话,而是让我坐在一张凳子上,并替我摘下了手铐。至今我还记得,其中的一个慈眉善目的,肥肥的蒜头鼻子上,毛孔清晰可见,每个毛孔都在向外渗着油,因此他的鼻子永远都是亮晶晶的。第一个审问我的就是他。一开始他就对我讲了一通大道理,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之类,他的声音就像他的那张脸那样慈善。说完了大道理,就问我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吗,我说不知道,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于是他问我某年某月某天的晚上干了些什么,我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他就提醒那天晚上学校放了《南京1937》那部电影,并问我是不是与一个同学打架了。我这才回忆起来,把那天的情况说了一遍。我一边说他一边记。后来他让我在他的记录材料上按了手印,就把我带到外边的一间房间里。那里面有一条没有上漆的长凳子,上面已坐了五六个人,都戴着手铐。看见我进来了,都很漠然地望着我,然后都去看正在播放的电视。电视里孙悦正在唱《祝你平安》。有两个警察也在看,其中的一个给我重新戴上了手铐。此刻我的脑袋处在真空的状态之中,拼命地想,可什么也想不起来。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一点也感觉不到饿,只是很困,睡意像潮水一样倾泻而来,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一个女人牵引着,女人的手充满着母性的温暖,可是我不能看清她的脸。女人牵着我走在一片汪洋之中,她的手仿佛充满了无穷的力量,让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恐惧。我昂着头勇敢地走着,尽管并不知道前头会是什么。后来,这个有着母性温暖的手的女人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想,那个女人应该就是我的母亲。这个梦还在持续着,可是我被人唤醒了,审讯又开始了。这回审讯我的是看电视的其中的一个警察,他的开场白与慈眉善目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表情很严厉。被提审的时候,我还处在半睡眠状态之中,他问我什么,我总说不知道。他火了,骂了我几句,还用电棍打我,我“哇”地一下吐了,吐出来的全是酸水,差点就背过气去,这下我全醒了。于是我又把那天晚上与臭虫打架的事复述了一遍,之后,又在供词上按了手印。这样的审讯后来又经历了四次,每次都是在我刚进入睡眠状态之时提审我,在没有看清这些人的脸的情况下,又开始重复那个已经经历过的程序。我在想,这些人大概都有一些虐待倾向,否则,怎么总是在我最瞌睡的时候提审我呢。
其实从他们的诱供中,我已基本弄清了事情的真相。那天晚上我的玻璃杯砸到了臭虫身上的某根神经,他的性功能受到了损害,实际上是臭虫已失去了性功能。在审讯我的那些日子里,我想的只是同一问题:我砸出去的杯子怎么就让臭虫失去了性功能?难道臭虫的性功能是他妈的豆腐渣工程?我甚至想到了臭虫今后的命运,性功能的丧失意味着他那个象征着生命的东西再也抬不起头,意味着他不可能再有女人,意味着他只能像太监一样活着。我仿佛看见他坐在墙角的太阳底下,口口声声呼唤着他的命根子,那声音像个女人似的,又细又尖。我想到了臭虫,我内疚得恨不得要拿自己那个伟岸的东西和他交换,内疚得想死了。我把臭虫的未来想得很远,唯独没有想自己。其实,我当时的想法是多么可笑,如今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因为徐怀义比我过得快活得多,理由是他有大把大把的钱。这年头,有了钱就什么都有了,管他是性欲狂还是性无能,在金钱面前什么都成了不平等的。我的思绪一直很紊乱,直到宣布我被判劳教两年,才清醒过来。我意识到,自己真的成了被社会唾弃的人。当我坐在囚车里,透过铁栅栏的窗子,看见了灿烂的阳光,拥挤的人群,绚丽的广告牌,我哭了,记得我叫了“妈妈”。我听见押送我的“小察子”说:“你干嚎什么?现在知道后悔了,迟了!你们这些人渣,活着有什么用!”他的话让我打了一个寒颤,我看见身边的几个人都剃成了鸡蛋样的光头,有一个是癞痢头,还有一个油光可鉴。我的头也一定成了鸡蛋,不知道自己的头颅成了鸡蛋会是什么样的。我终于想起有一位教师也曾这样骂过我,那是因为我在他的茶叶里放了烟丝。现在我正向牢房走过去,成了人们眼里真正意义上的人渣。我又哭了,哭声一路伴随着我,可是哭得那么悲伤,却没有流出眼泪。在无泪的哭泣中,我看到囚车变成了母亲的子宫,我睡在里面,那么安全和温暖,我愿意永远永远地睡在里面。
这是那个湿漉漉、黏糊糊的初夏发生的事情。每当我想到它,就用燃着的烟头烫自己的身体,然后用温湿的舌头舔这些伤口,我便安然入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