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引: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苏轼
夜,依然是夜。
她每次醒来,都会听到夜猫子咕咕的叫声,只是她再也无法看到满天的星星,床前的月辉。
咳咳,窒息般的难受。
为什么她还活着,千疮百孔,却换不来一个超脱?生,不能与龄哥哥相守,难道死,也不可以相伴么?既然他已离去,为什么她还要活着,不相随而去?
吱嘎吱嘎——
有人来了,他是谁?这里没有跛脚的宫人。
“崔嬷嬷……”四贞挣扎着喊道,这时,一阵阵轻微的却杂乱的脚步声再次涌进她的耳朵。
跛脚人的气息离她越来越近,那是一种熟悉的味道。
他现在应该是居高临下的站在自己的床前,因为她能感觉到呼吸声从上方传来,那呼吸颤抖而紊乱。
“叭”,一滴温热落在她的眼角,顺着她的脸庞滚落而下,好似是她的眼泪。——可惜,她早已没有眼泪。
四贞心中涌起一阵期盼,而这股力量让她残弱的身体抵受不起,她又猛烈的咳着。
恍惚之间,她感觉身边多了很多人,但是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有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脉,然后她听见的是叹息声。
他的手颤颤巍巍的覆在她的脸上,那手上皮肤粗糙,但,是熟悉的温热。
“龄哥哥……”四贞一把握住她脸上的那只手,而另一只手抬着,“让贞儿摸摸你的脸……”
孙延龄迟疑了。他以为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样子,可是现在该如何面对四贞?他的脸,一大半隐藏在面具下的脸,该怎样去触及四贞的手?
“咳咳,”四贞的手举的很累,但她仍然固执的举着,虽然看不见,但她的心好似都看见了,所以很快的一抹笑容绽放在她苍白的嘴角,“龄哥哥,你怕什么?贞儿一头白发,双目枯竭,身如枯槁,尚不怕见你,你男儿气仍在,岂在乎区区容貌?”
孙延龄自嘲的一笑,是啊,他在怕什么?这么久来他在逃避什么?同生共死的誓言不会因为任何逃避而改变的!如果当初不是自己的逃避,那么至少可以和贞儿多相守一刻,对于他们来说,一生一世不长,一刻一息也不短啊!
孙延龄一手将四贞抱起,单臂搂在怀中,四贞的手也适时的落在了他冰冷的面具上。触摸的瞬间,她仍然受惊了,但是勾勒般的触摸代替了那一瞬的僵直。
孙延龄一动都不动,只是用那只尚明亮的眼睛望着四贞。她在心疼,虽然没有眼泪,但是他可以感受到她的心,虽然心跳那么微弱,但是他知道此刻那里泪如雨下。
四贞感受到她腰间那唯一的手臂,——他只有一只手。
她轻轻的倚在孙延龄的怀里,“龄哥哥,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儿……我以为你们都到那个世界去了。龄哥哥,贞儿好想留下来陪你,好想可以永远看见你……”四贞呓语般的说着,人昏昏欲去。
“贞儿,我要你陪我活着。”孙延龄从怀中取出一粒药丸,送入四贞的口中,费力地将昏迷的她半扛半抱起来。
“皇上,罪臣要带她走了。”孙延龄面对站在回廊的皇上,口气坚定,并非请旨。
“朕准安亲王带你们进宫,就是想了却姑姑的心事,希望你可以让姑姑好好的活着。”皇上看着他怀中的四贞,此刻她的脸上泛着微红,看样子是刚才药物起了效果,这么看,这个白发的老者真是了不起的世外高人了!
“老先生,请留步。”皇上向已尾随孙延龄而去的李清云深深一揖。
李清云头都没有回,只是顿了顿脚步,冷冷的说道:“药方在茶桌上,可保五年阳寿。”说完他狠狠地哼了一声,头也不抬的离去。
三人消失在夜幕中,除了风带动起点点轻沙,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就连淡淡的脚印也被扬起的细沙所掩埋。
在月光下的阴暗处,皇上将桌上的药方小心翼翼的收入怀中,对藏在阴暗中的另一个人说道:“代替姑姑入棺进墓,你决定好了么?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皇上兑现条件的话,我绝不会反悔。”或许这就是她对生命中两个男人的态度,一个可以用一生去寻找,一个则可以用生命去埋葬。
一切的故事休止于康熙二十一年。那年,大清史上唯一的汉女格格孔四贞去世。她的葬礼并不宏大,一切以军仪操办。棺木在士兵的簇拥下,陪葬在阜成门外孔王坟的西花园中。
同日,靖南王耿精忠等人被凌迟处死。由于场面过于血腥,百姓的脑海中仅仅记住了血肉模糊的城墙之首……
当当当——宫里的太监报着更。
慈宁宫中烛火仍在闪动,太皇太后倚躺在软榻上,手里握的是一支玉笛。
“老佛爷。”知言从外面进来,为太皇太后盖上一袭毛毯,然后等着回话。
“唉——”太皇太后将玉笛递给知言,“送进太庙供奉吧!”
太皇太后的眼神释然。自从服了李清云的药,她就好了起来,真是神医,是只需了解用药就可对症下药的神医。若早知有此人,是不是很多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唉,说说吧!”太皇太后抛却了那些接踵而来的过往,静下心来听知言的故事。
“回老佛爷,市井传闻,贞格格那园子里显了灵,说是见到了人影晃动。老百姓都说是格格与额驸在九泉相会了。”知言说得一本正经,好像她也信了。
“唉,这就好,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多好的事情!下辈子,我也要做个市井女子。”太皇太后脸上是欣慰的笑意,但是却是满眼的辛酸。“你下去吧!”她将知言打发下去,一个人坐在灯火通明的慈宁宫中。
怔忡于这忽然变得空旷的宫殿,以前的一幕幕开始浮现在眼前。荣耀、争斗、计谋、孤独……她都习惯了,毕竟都这么多年了,可是……
她从一个紧锁的小匣子中取出两封信,就如二十多年前一样,她要从头到尾的读一遍。其实这二十多年,她不知偷偷的看了多少遍,上面的字没有改变过,只是她的感情在变。如今看到这封顺治四年多尔衮写给孔有德的信,她的心中竟充满了对多尔衮的谢意。她怀着他的心情一字字轻轻地去念:
孔兄:
今日朝上再奏你一本,我想所有朝臣都会坚信你我是满汉权臣争斗的代表了!你一直致信追问我与你作对的缘由,因为你想不通,一个深受范丞相影响的王爷,怎会在近两年里不断挑起满汉的矛盾?
你我曾并肩作战,所以我了解你的为人。虽然你我并无深交,但我思前想后,觉得将这件事托付于你,最令我放心!我多尔衮征战沙场多年,从未如此害怕,但是这次我颤抖了!在此,多尔衮以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身份,向孔兄恳求,难为孔兄,收留我的妻儿!
我现在至尊至荣,但我很清楚,在不久的将来,我会被福临挫骨扬灰!功高盖主,不得善终,这是权臣必然的归宿!我,深爱桐儿,我,也珍视她腹中的骨肉,所以我要为他们的未来考虑,为了将来的灾难不波及他们母子,我明日就会派人将桐儿送往桂林,你若愿意,那么就收其为妾,我多尔衮今生恐难报你大德,只能求孔兄将我子做你子,来世,多尔衮衔草结环相报!
此次将桐儿交于孔兄,我与她将永不相见。我子出生后,若为男,就名孔逸贞,若为女,则闺字四贞,无论男女,都是你孔氏后人,与我爱新觉罗再无瓜葛。
笔尽于此,多尔衮叩首!
她曾为了那句“我深爱桐儿”而痛不欲生,毕竟当一个女人发现深爱自己的男人,实际上却心有他属,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实。何况,她一直以为是自己负了他,没想到,却是上天安排的一场误会!
她缓缓展开另一封信,那是四贞的生母在顺治九年桂林城破前,写给她这个太后的!那是一个母亲爱的乞求!正因为同为人母,她感念这位母亲放下所有尊严的乞求,在二十多年前,放弃了将四贞封妃的念头。若不是因为这封信,今日恐将又是一番景象!太皇太后抚摸着纸上娟秀的字,如同和这位早逝的王妃面对面坐着。
太后金安:
太后启开这封信时,应是贞儿陷入了绝境。奴婢请求太后,能够看在摄政王爷的情分上,帮贞儿脱困。
奴婢博尔济济特氏阿克依,小字馨桐。不知太后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个为您还有您的妹妹,也就是摄政王福晋熬制香草的那个丫头,她就是奴婢。奴婢高攀,但奴婢的确与您同宗。奴婢的父亲是科尔沁草原昔日霸主,与您父赛桑王爷是同一祖父的兄弟。事事难料,转眼已事过境迁,父亲战败,从此奴婢不再是科尔沁草原上的公主,而您姐妹二人,成为了蒙古草原上的两块美玉,被称为大小玉儿。
奴婢从没想过,一朝身份的变化,会让奴婢失去本应属于自己的爱情。奴婢七岁那年,太宗皇帝带着阿济格、多尔衮兄弟第一次踏访科尔沁,想必太后也记得当年的那件事吧!那时多尔衮看到奴婢,就问奴婢是谁家的姑娘。奴婢当时并没有在意,只是骄傲的回答,我是科尔沁草原上最美的公主!没想到,数年以后,当多尔衮再次寻访科尔沁公主时,那时的公主已不再是奴婢了!阴差阳错,多尔衮透过同样的香草味道,认定当年的那个小公主就是太后您!而奴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为您而痛苦,然后也为了您,再错娶了小玉儿!
顺治三年,多尔衮到科尔沁,为了追缅二十五年前与草原公主的相遇,也在那时,我们邂逅。二十几年的误会终于揭开,也让他得到了解脱。
奴婢写这封信给太后,也是希望让太后的心恢复平静。奴婢知道太后一直在内疚,因为您不能原谅自己为了蒙古的利益,为了儿子的皇位而践踏了多尔衮的感情。如今真相大白,太后也可心安,不再生活于痛苦之中。
现在桂林告急,奴婢知道定南王已有殉城之意,而奴婢,虽不是他的女人,但奴婢无以为报,只望能陪他走完人生的最后时刻,自知已不能再照顾贞儿,所以希望太后念及旧情,保贞儿平平安安的走过淡然的一生,奴婢在另一个世界感恩不尽!
奴婢馨桐叩首!
她将最后一个字读完,信纸也一点点被蜡烛的火苗所吞噬,直到变成一堆灰烬。她将灰烬拨入原来的匣子,上了锁。
所有的都放下了,太皇太后捧着匣子站在走廊中,望着东方渐起的旭日,大清朝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