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现在来看,小米都绝对是天生当老千的材料。先天条件好,后天肯努力,他成为高手只是迟早的事。可打死我都想不到,我第一次带他出局就发生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这又验证了那句话,“钱,是越来越难挣了……”
败 走 麦 城
1.我的徒弟
我从西安坐飞机回北京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看着窗外零星亮着的几个小点,我不禁有点后悔就这么走了。
坦白地说,全国各省除了西藏以外我都去过,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全国的大部分城市都是一样的,一样的燥热,一样的吵吵嚷嚷,一样的漠不关心。唯一能把这些城市区别来开的就是民风。全国有很多地区的民风都非常剽悍,如果西北的民风不是最剽悍的,那也肯定算是其中之一了。
也许是最近老熬夜的原因,眼睛有点干得发疼,我揉了揉眼睛,不再看窗外了。这才刚起飞,我旁边的小米就已经打起呼噜来。看着他微微咧开的大嘴,我总有点想把兜里的垃圾全扔进去的冲动。心想这位爷,出了这样的事,他还能睡得这么泰然,也不知是心宽啊,还是他娘的没心没肺。
不过想想他睡了也好,省得他醒了还要给我瞎嘚嘚,老实说,我还真就没见过这么话痨的人。他平时有说不完的话,甚至有时一句话能把人给噎死。
小米是我的徒弟,可比我也小不了几岁,心里一直把他当我的兄弟,从接触他的那天起,我就被他的乐观和毅力所感动了。
很长一段时间以前,我突然接到老家一个非常要好的哥们儿的电话,劈头就问:“你收徒弟不收?”
我笑了:“怎么,你还打算拜我为师?”
“肯定不是我,我也没那个精力,我的一个小兄弟,听了你的事迹之后很仰慕你,想跟着你学点本事。”
“仰慕我?”我笑了,心想我是柏芝还是阿娇啊。
“对,缠我缠了好久了,我被他逼得实在没办法了,才给你打的电话。”
老实说,在我的印象中,当师傅收徒弟至少都得是七老八十以后的事情,人前人后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在几个年轻人面前指指点点,净提一些恐怕连自己都搞不懂的玄机。人说养儿防老,养徒弟也一样,可我还年轻啊,当师傅,恐怕我还没做好准备。
中国有句俗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所以一般有手艺的师傅绝对不会轻易把绝活传给别人的。正所谓猫教老虎留一手,代代都留一手,这正是中国很多东西失传的原因。不过老千这行倒是流行在自己快洗手不干了的时候收几个徒弟的,图的也就是这门手艺不至于失传,这点倒还颇有点文化传承的意味。
我没收徒弟绝不是怕把自己饿死的原因。老实说,我的活动范围很小,又不是职业老千,很少到外边出局,只是守着自己圈子里的老板,混个温饱而已,也从没想过靠这个一夜暴富,把手艺传给别人并不会给我的生活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影响。我不教别人技术主要是因为周围根本没有合适的人选。
老千这行,入门很简单,买副密码扑克去跟人家打牌,就可以说是老千了,但是想把手艺练精就没那么容易了。当然也没传说中的那么邪乎,动不动一个技术都要个百八十年才能练成,要真那样,那估计所有的老千都是从花果山下来的了。
当老千,有熟练的技术是最基本的要求,而练习技术恰恰又是非常枯燥和乏味的,需要反反复复做同一件事情一千遍一万遍甚至几十万遍才能拿出来到场子里用。如果你一天就练一遍,那么你练成一招真的可能需要一百几十年,可如果你一天就练习了一万遍,那么你自然几十天就出师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你真有那个一天可以练习几万遍的毅力,做什么不能成功呢?何苦非要干老千这个危险的营生?正道上来的钱不比出千赢来的花得踏实,用得安心?
有时候想想做老千就是命里注定的,而小米,恐怕就是命里注定要做老千的。
2.初见小米
哥们儿一开始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想推托,但是十五分钟之后,我对小米有了兴趣。
他说小米家境很苦,爹妈离婚以后都不要他。他和奶奶一块儿生活。小米的奶奶半身不遂,在小米十几岁的时候他就伺候他奶奶了,到现在都已经十多年了,谁也没听过小米有一句抱怨。最邪乎的是小米的房间里居然没有一件家用电器,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就还有一盏电灯,你能想象他这些年都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吗?他唯一的娱乐就是练牌,高兴的时候练牌,不高兴的时候也练牌,无聊的时候练牌,忙的时候还把练牌当做一种休息。这种人,要是真有个老师给他指条明路,那他以后还了得?
见到小米的时候我很吃惊,他的样子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火车站人来人往,看着这川流不息的人群,我几乎怀疑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小米,但唯独没有怀疑到他。
确切地说,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中等身材,一般长相,普通穿着,我甚至找不出他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仔细打量,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黑不白,又长着一张大众脸,只要是一进人群就再也别想把他给找出来。这对于老千来说简直就是太有利了!这种人人都不会注意的样貌,恰恰就是老千最好的保护色。
虽然我们并没有见过,但是小米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想想也对,他眼前的这个特征明显,四下张望的高大的胖子不是在等他又是在找谁呢?
我刚应了一声我就是老何,谁知小米扑通就跪,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的脸立刻就被羞得通红,我赶紧冲上去要把他给扶起来,谁知他竟然抱着我的腰死活都不起来,说是我非得收他这个徒弟才行。
看来他早有准备了。
再说我本来也没说不打算教他东西啊,人家大老远坐了几天的火车才来到北京,于情于理,我多少还是要教他点手艺的。
把他扶起来之后他显得异常兴奋,赶紧给我上烟,乐呵呵地说,多谢我的成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从今以后他就把我当父亲一样看待。我不知朋友们能不能想象得到当时的情景,两个差不了几岁的男人,攀辈分居然攀到爹妈上了,我真是尴尬得不行。
从火车站到我家的一路上他也没闲着,仰慕的话说了一路,不过你还别说,虽说感觉很奇怪,但是他拍得我还真舒服。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真的是太兴奋了。
到了家,一口水还没喝完,他就缠着我先教他点东西让他练习。虽说他的马屁拍得我很舒服,但是正经事上我还是有分寸的,既然朋友说他在家有事没事就练习牌技,我倒要看看他都有什么水平。
他接过牌就开始耍了起来,我只能用耍来形容他当时的动作,那真是让人眼花缭乱的表演,电视上的魔术师也就来个三段切四段切什么的,可人家小米硬是来了个十几二十段切,一会儿又是左手开扇,一会儿又是右手拉牌,动作炫得不得了。怪不得听说他在火车上表演魔术会引起围观呢,老实说,确实够精彩的。
可惜走错了路。
3.教授技术
我边从他的手里接过牌,边对他说:“俗话说‘宁教笨的不教会的’,你的手法恐怕全错了,太花哨。我们是来赌博的,不是来变魔术的,你牌玩得这么玄,大家谁还愿意跟你玩,就算愿意跟你玩,能不加倍防备你吗?我以前就是这样,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才纠正过来。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改得过来。这样吧,我给你演示一招,你可以从各个角度来观察,要尽快地模仿,明天我看看你的进度。”
我给他演示了发底牌。
很多朋友对发底牌都有不同程度的认识,认为这是全民皆知的功夫,而且似乎人人又都会一点,所以每当别人一提这个技术就表现得非常不屑,就好像发底牌是天底下最烂的技术一样。在此我有必要明确一下,发底牌肯定不是最牛的千术,但却是最实在的文活千术,最基本的发牌技术,也是很多高级技术不可或缺的一环。
所谓的实在,就是指简明有效,杀伤力大。上过场的师傅都知道,偷牌换牌虽然杀伤力巨大,但是同时暴露的风险也大,只要被抓到那就是比谁的拳头硬的事了。可就算是偷牌换牌还得碰运气呢,万一手里的牌就是配不出大牌,那也只能是没辙。
而文活功夫,大都杀伤力很低,什么洗牌切牌,底翻中翻,这些招数单拿出来用的话效果都很差,非得和其他的技术搭配使用才行,而且随机性也大。而发底牌就不同了,实实在在,我说给他发一个A、Q、7的金花就是A、Q、7的金花,除了自己失误,根本就不存在发不出金花的可能性。
现在的赌博中,虽然出现了很多限制发底牌的方法,比如切牌的时候看一眼底牌、上下切牌等,但有招就有解。至于怎么破解,那是后话,总之,发底牌依然用处巨大。所以很多情况下,老千师傅们切磋手艺,发底牌是必不可少的一项。就像相声有四门功课,说、学、逗、唱,短一门就不算合格的相声演员一样,老千的五门功课,偷、换、洗、发、认,缺了一门也不是个合格的老千,发牌正是这五门功课之一。
发底牌是千术基础中的基础,是非常难练的技术,很多高级的手法也都是由它慢慢转化而来的。所以,发底这一关,小米非过不可。
我反复给小米演示了发底牌的手法,他看得也非常仔细,前后左右上下都看了好几遍,期间倒是没说任何恭维我的话,只是看。也不知演示了20遍还是30遍,总之在我的耐心被磨得差不多的情况下,小米终于开口提问了:“这个有什么是最值得注意的吗?”
我想了想:“应该是自然吧。”
第二天看了小米的进度,我挺吃惊的。还是那句老话,这个小子要真有师傅给指条对的路,以后了不得!
思来想去我决定收下这个徒弟。
小米在我这住了一个星期,我没有主动去教他任何一种技术,而是他问什么,我就答什么。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你有问题,就说明你思考了,用心学了,也说明你的见识到这个地步了,也正好适合学这个阶段的东西。既然答应教你东西,起码我得合格,你问了,我肯定把我知道的和我的经验全部都说出来。你没问,说明你境界还没达到,我说了也等于白扯。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小米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问了我很多问题,从技术细节到种种传说,从拿牌的姿势到分散别人注意力的技巧,等等,又多又杂。我本来还想猫教老虎留几手功夫自己用呢,结果全被他问光了。
在记了一大堆笔记之后,小米就回老家去了。临走的时候我千叮咛万嘱咐他,技术没过关前千万不要出千。
我再次见到小米已经是半年以后了,过年的时候我回老家串亲戚,他赶紧过来找我。他看上去气色不错,对我还是那么热情。一见我就迫不及待地给我演示这半年来练习的成果。
还别说,他偷、换、洗、发、认牌的功夫都练得不错,而且明显有自己的特色。尤其是偷牌和发牌,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和我完全是两个不同的套路。我偷牌入袖靠的是放而不是弹,因为这样可以很大程度上减少手上的动作避免别人怀疑。而他走的却是老套路--弹牌,可奇怪的是他居然用小指弹牌,动作十分微小,前后左右看也几乎没什么破绽。还有就是发底二张和发牌叠中的其他任意一张牌的时候,他完全不需要左手的辅助,就靠右手硬抠,虽然老觉得他发得别扭,可我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
这样也好,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只要能赢钱就是好招数。小米从我那里只听了个技术要领和口诀,我并没有手把手地教他,这对他反而成了好事,一切东西都自成一格没有任何章法可循。这要是到了牌桌上隐蔽性会更强,远不像那些老派师傅那样,动不动就讲究个什么手型什么招数,到头来一上桌别人就起疑心了。人说画虎不成反类犬,小米这是画猫不成变老虎。
小米的手法基本上是过关了,估计这段时间没少赢钱,于是我问他:“小米,最近没少打牌吧,进步这么快,私人的小赌局应该拿下了不少吧?”
结果小米却说:“哥,别提了,输好多了。”
“为什么?”
“东西都会,道理都懂,练得也还行,可就是不敢拿到台面上去用,老感觉有好多人盯着,怕露馅!”我听了哈哈大笑。
他看我只是笑,也不说话,接着又赶紧解释说:“杀熟是容易,可自己兄弟们一起玩牌我肯定不能出千啊。要是到了陌生人的场子呢,赌桌上的人哪个不是老赌棍,一个个眼睛瞪得都像小牛犊子似的,从他们手里边千出钱来,真不容易啊。”
其实小米说得很对,懂老千的招数和能用老千的招数是两回事,能用老千的招数和能上场搞来钱更是两回事。这就是卖教学的师傅和赶场子的师傅的差别。别看那边牌玩得呼呼啦啦,一会是一分钟能切牌还原七八十次,一会又是底飞编牌,根本都没用,到了场子里一分钱拿不来不说,还得挨顿揍。小米的技术算是够硬的了,这他都不敢去场子里面用,更何况是那些连牌都拿不稳,却腆着脸净吹一些玄而又玄的招数的所谓的师傅!
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千,需要的是过硬心理素质,恐怕只有真正在场子里打拼过的手艺人才能体会。
我和小米的经历不同,在我技术还远远不行的情况下就赶了无数个小局、烂局,虽然钱拿得不多,也不光彩,有时候还可能打场架,但是心理素质却是练出来了。以至于当年我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在浙江姑父的赌档里百八十万的流水都能从容应对。
小米家里的情况不好,每天靠在我哥们儿的洗浴中心里打工过活,他需要钱,他想让我出局的时候带带他。
我得帮他。
4.老千中的大学生
其实以前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小米跟我非亲非故,我凭什么要帮他?
想了很久也找不出合适的答案。不知道大家以前有没有这样的经历,刨去一切利益因素,第一次接触一个人的时候,想不想跟这个人继续深交下去全凭当时的感觉。我个人觉得这应该是一种气场吧,总之小米就给我一种不错的感觉,虽然他小我几岁,但这个朋友我愿意交(也许是他马屁拍得好吧,呵呵)。
按理说教人赌博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更不用说是教人出千了。我要是真心想帮他就不应该让他去赌。可恰恰就是因为赌,我们才认识,而小米似乎也天生就是做老千的材料,而且和我一样热爱老千这个行当。可能我用热爱这个词形容不是十分贴切,但是我们确实都非常喜欢这个东西,或者说是有些痴迷,赌博和出千就好像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如果一天不掷色子或者说是不摸扑克,我们浑身都难受。
小米在这件事上付出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他应该获得回报。起码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可怎么帮小米,我一时还真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我在北京的局,生人是很难进去的,而且决不允许有一次失误,哪怕是一点点,我的名声就完了。到时候没人肯带我玩都是小事,搞不好还会落得个独臂大侠一样的下场,身上的零件少了都不知道是谁给拿的。显然,这种局不适合带小米去。那最后只能选择出去赶场子了。
局可以分三种,分别养活着不同的老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