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两日后的娜拉萨,黎明前夕,一支科维尼人小队正沿着城内的街道,一路急跑着前往增援城门处的守军。
“所以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状况?那些家伙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其中一名士兵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大声地吼叫,也不知是在向谁发问,又或者只是在单纯地发泄着,“今天轮值守卫的到底是哪个小队的蠢猪?居然能把帝国的人放进来?”
“你少说几句吧。”跑在队伍的前头,看起来像是队长的角色用低沉郁闷的声音回道。与其他人不同,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很显然不符合他规格的头盔,应该是从这座城市原本的帝国守军那里缴获来的物品。
“但,若不是他们玩忽职守,敌人怎么可能翻过城墙溜进来?!”
“也许,是内鬼。”另一名士兵突然发言提醒道。
“如果是内鬼,那也是他们自己吧?除了他们还有谁有本事杀光所有值夜的弟兄们,偷偷打开城门?没有别人了吧?”
“闭嘴,现在说这种话只会破坏队伍的团结!”领头的科维尼人训斥道,又扭头转向队伍里的另一名士兵,“那边的,保持阵型!如果现在遭遇上敌人的话……”
猝不及防地,从房屋拐角的暗处杀出来一个粗犷魁梧的人影,用坚实强壮的肩膀径直撞在那名领头士兵的身上。
“什……”
士兵一个趔趄,那本就不甚合身的头盔往旁一歪,从头盔后沿延伸出的尾部覆盖下暴露出本被保护着的脆弱的后颈。凶暴的袭击者也正借着冲撞的力度向后小退一步,拉出所需要的距离,手中锋利的双手剑直切进那个破绽,如餐刀划过黄油那般凌厉斩下科维尼人的头颅。
愕然的表情仍然凝固在那个滚落在旁的脑袋上,剩下的他的身体被对方漫不经心地踢倒在面前,断颈处喷射出来的鲜血染红了地面,仿佛滚落在地的高脚红酒杯。
名为安谢洛普的残忍佣兵这才抬起头,淡然面对着呆立在他面前的一众叛军士兵,不慌不忙地用袖子拭去剑面上的血迹。
“……抱歉打断你们的谈话,我只是等不及了。”
“见鬼!!!”惶恐且愤怒的科维尼人急忙对着安谢洛普端起枪,但很显然,他们所面对的也不仅仅是安谢洛普一个人。尾随着他的骑卫队新兵们怒吼着,纷纷从阴影中冲出来,扑向帝国的敌人们,与他们激烈地搏杀在一起。
在一旁已经解决了自己的主要目标,安谢洛普反倒是全然无视了由他挑起的这片混乱,将注意力全然集中在了自己手中的那把剑上,一边抚摩着自己的下巴一边对其啧啧称赞,仿佛战斗早已经结束。
“虽然你们这些帝国杂种实在不讨人喜欢,但帝国工匠的工艺总能让我感到惊喜。……如果我们佣兵团之前也能有这般质量的装备,我们或许也能够在南方称霸吧。”
“见鬼,原来是你们这些佣兵背叛了我们?!!你们这些狗东西,为了钱出卖荣誉的杂种!!!”
突如其来的叫骂声终于再一次吸引了安谢洛普的注意力。他回过头,这才注意到自己临时带领的那群新兵蛋子似乎都陷入了苦战。——这也是自然的,骑卫队的少年们虽然都经历了这些日子的训练,但科维尼人叛军的队伍里也有很大一部分是由那些过去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壮年男性组成的;尽管被突然的袭击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旦转入肉搏战的阶段,没能迅速杀死对手的那些年轻的士兵们很快就在单纯的力量比拼中落了下风。
“是的,你知道得太多了。”安谢洛普的目光落在那名敌人的身上——此刻那名叛军士兵已经反制了一名骑卫队成员的攻击,并用自己的枪管将对方的剑刃反压在对方的喉咙上,单靠着盔甲上护喉的保护才勉强得以维持。佣兵不紧不慢地踱步走近,提起手中的长剑,直顺着双手都被占用、已无法做出任何抵抗行动的敌人其左肩深刺进去。——锋利的剑刃刺穿了对方的肺叶和心脏。只是为了确保对方不可能再站起来,在拔剑出来之前,这个残忍成性的佣兵还将把手左右来回扭转,使得剑身在对方的身体里来回地搅动。
一度被敌人压制在身下的骑卫队队员用力推开身上的尸体,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谢谢。”
安谢洛普只是耸了耸肩。
“别再傻站在那儿了,该死的佣兵!这边也需要你的帮忙!!”
这时候,他又听到了另一名骑卫队成员的呼救,很显然,由他带领的队伍里陷入了苦战的不止这么一个人。他皱起眉头,脸上显现出明显的不悦。
“真是的,一群不懂得尊重的乌合之众……既然你们的长官把你们托付给我了,就他妈的给我放尊重点,都给我叫安谢洛普长官!!!”
他突然高举起手中的长剑,跨前一步,以大开大合的蛮勇招式一剑深砍进面前一名敌人的肩膀,将其连骨带肉一并劈开,随后又用力地拔了出来,回身便插在另一名敌人的后心。他手中的剑刃狂放不羁地回转、卷袭,伴着他极具南方风格的步伐舞动,刮起一阵血色的旋风,将他面前一众未披甲的敌手都一并摧倒在地。其攻势之凶狠凌厉,就好像哪怕顺势砍杀了近在咫尺的队友也半分不会犹豫。
但忽然,他手上的杀戮停了下来。
“是你啊……真是不巧,没想到你会在我的队伍里。”
安谢洛普不由得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他的面前是陷入了苦斗的德法叶,持着匕首的右手手腕牢牢地被敌人的枪管卡着抵在地面上,另一只手钳制着对方的手腕;他咬着牙,露出狰狞的面容,并努力地伸长脖子,以避开对方那几乎已经贴在他动脉上的刀刃;他的脸上的手臂上已经有几个新鲜的伤口,只是所幸都并不深。
安谢洛普走近他们,一脚踩在德法叶在缠斗中掉落下来的头盔上,将长剑插在自己的身前,带着兴致盎然的表情对这场凶恶的厮斗袖手旁观,“奥芬妮人……我记得是叫德法叶吧?就是你一个人杀死了我佣兵团的三个兄弟,没错吧?”
德法叶没有回答,只是恶狠狠地回瞪了他一眼。目前他正苦于当前的局面无法脱身,对方的身体力量压过他一头,他拼尽全力也仅仅只能保持不被杀死的现状而已。
安谢洛普还在一边踱着步子,一边说着风凉话,“……看起来实在令人失望啊……面对这样的小角色都能打得如此辛苦,我还心想能杀了我三位兄弟的究竟是何等勇士,没想到却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
在这里上演的战斗还没有结束,还有不少骑卫队的年轻人正在与叛军战作一团,但安谢洛普方才的表演已经让许多骑卫队的战士们都得以从苦战中解放出来。那些得到了帮助的年轻人立刻重整旗鼓,加入到其他战友厮杀的行列中去,在局部形成了以多打少的局面,战斗的势头也迅速地向着对他们有利的方向发展。
——但依然没有任何一名队友走过来,没有人选择过来帮助德法叶。几乎所有人都得到了其他战友的帮助,除了这边,除了他一个人。
“‘你不是很能行吗?你不是自称是最优秀的吗?那就自己突破困境看看吧?’他们在心里一定是这样对你想的,只是没敢说出口。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帮助你,他们把你排除在外,就好像你根本不是他们的一份子——相信我,我很熟悉这种感觉。”
安谢洛普就这样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着他,歪起嘴角,看着他在困境中的挣扎,眼神里满满充斥着挑衅的意味。
“向我求救吧,只要你肯求我,我就帮你。”
这一番话反而更激怒了德法叶,他发出一声猛兽般的嘶吼,试图用自己瞬间爆发出来的力气压过那个强壮的科维尼人义愿兵,但若只论求生的意志,对方也并未输他半分。德法叶不仅没能敌过对方的蛮力,反而让对方的匕首更切入了自己的皮肤——他一侧的脖子已经开始渗出血来了。
“真是丑陋啊,不愿放下自己的自尊,却又无能为力。——真是丑陋啊!”
冷不防地,安谢洛普突然举起手中的长剑,竖着一剑猛砍在那名科维尼人义愿兵的后脑壳上,从受害者的喉间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这一剑砍的很深,他的剑刃仿佛卡在了敌人开裂的头骨上,同时也贴过德法叶的头皮,从刃面上流下来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头发。
安谢洛普抖了两下,这才把剑刃从那家伙的脑袋里拔出来,肮脏的污血喷了德法叶一脸。德法叶想要推开尸体站起来,但安谢洛普却一脚踩在尸体背上,把他踩了下去。
“等等,别急嘛——”
安谢洛普挑了挑眉,屈身下去并用手撑在膝盖上,凑近德法叶的脸,“我要求一个道谢不过分吧。”
德法叶并不领情,只是用更凶恶狰狞的眼神盯着他,好像这样就能把对方吓退。或许他自己也暗暗知道,这样只会让对方加倍来劲。
“哼,他们会这么讨厌你的理由我倒是知道了。”
然而,安谢洛普只是重新挺直身子,将压在德法叶身上的尸体一脚踹开,随后对他伸出了援手。
——只是,德法叶依然坚决地拒绝了对方的好意,甚至拒绝正视安谢洛普一眼。
“什么嘛,这么讨厌我吗?”安谢洛普略显无奈地耸了耸肩,“若是不知道的人看见了,或许会误以为是我杀了你的三个弟兄也说不定。”
“……因为他们那时候是敌人,我不会对此感到内疚的。”
“终于说话了,你这执拗的小鬼。”安谢洛普摊开手掌,似乎想要表达自己对他并不存在恶意,“不要误会,奥芬妮小鬼,我并不会反过来因此而怨恨你。不如说我还蛮喜欢你的。”
“……为什么?”
“就像你说的那样啊,我们不过是敌人。这么做才是最合情合理的,不是吗?”
安谢洛满脸堆笑着回答,只是那笑容对德法叶来说倍感虚伪。
“比起这个……”
就像变戏法一样,安谢洛普的目光迅速地转向自己上方的城墙。负责攻城的另一支队伍似乎已经推进到这里了——与其说是队伍,不如说是那一个人,几乎仅凭自己的勇武和技巧便为自己身后的同伴全然扫清了障碍。
在城墙上火把的映照下,从城楼阴影的掩蔽中冲出,那个身披重甲的身影却如同飞雀一般敏捷;那身厚重的铠甲就仿佛是从他自身生长出来一般,与他的身形体态融为一体,丝毫感觉不到它对其行动造成的迟滞。他手中的那柄手半剑动作虽小却异常精准,似乎总能不偏不倚地斩下敌人的手指。
在那位骑士的带领下,他身后的士兵们火速跟进,迅速地抢下一个又一个城楼和制高点。帝国数量并不多的远程部队很快便有序分散部署在高处,对城墙下面集结起来的义愿兵们形成了隐秘的火力压制。幽灵般的弩箭将处于不利地势的敌人一个个敲倒,他们武器上那些闪着火光的火绳反而成为了绝佳的标靶;而在黑暗的掩护下,科维尼人却根本没能弄清楚来自帝国部队的攻击从何处袭来。
“……你不觉得那家伙才更令人厌恨吗?”
安谢洛普死死地盯在城墙上那个若隐若现的影子上,哪怕它暂时地消失了,他的眼神也始终留在那影子隐去的位置,直到它再次在视线中出现。
然而安谢洛普的话只让德法叶感到愈加困惑,“……那是为什么?你不讨厌我,却怨恨饶过了你们性命的人?”
安谢洛普只是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嗤笑,“呲,这样吗?你不觉得那家伙傲慢得令人厌烦吗?装出一副宅心仁厚的样子,擅自决定别人的生死,随随便便就剥夺别人英勇战死的殊荣,用好处和所谓‘慈悲’让别人跪在地上对他顶礼膜拜。”
“不,不是这样的,大人不是这样的人!”
安谢洛普回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仿佛难以置信的表情,“不是吧?别告诉我你还没看出来?那家伙只是在享受裁定他人生死的快感,享受那种居于他人之上的优越感。那种家伙,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自己的意见的。”
“你不一样吗?在你杀人的时候,你有考虑过别人的意见吗?”
“不,我战胜了的对手,我一视同仁地杀死他们,因为他们拼上了性命和我战斗,我也拼上自己的性命和他们战斗,不死不休。这就是我们南方人所能给予的最大尊重。”
说着,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城墙那边,只是那个身影再也找不见了,“但那家伙一直在侮辱战斗,擅自以自己定义的仁慈侮辱他们的尊严,一副对手根本不配与自己同台竞技的怠慢样子。这就是为什么我讨厌那家伙,十分,十分地讨厌。”
“……既然你这么讨厌梅耶尔大人,为什么还要答应他的条件,和他成为盟友?”
“因为我要找到他的弱点。”安谢洛普的脸色一沉,凑到德法叶的面前,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压低了声音,“总有一天我要让他后悔自己的作为。”
“……”德法叶机警地向后跳出去一步,握紧自己还没收回鞘中的匕首,他被安谢洛普这般直白的发言吓住了,“……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安谢洛普也后退一步,摊了摊手,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你不会告发我的,对吧?”
“我会的。我对大人的忠诚是绝对不会因为你这种程度的挑拨离间而背弃的,卑鄙的佣兵!”德法叶再一次对佣兵露出了那个狰狞的表情,但对方似乎不以为意。
“随你的便好了。”
安谢洛普朝他歪了歪脑袋,只留下一个若似威胁的笑容便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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