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今天吓了我一跳,不,应该说吓了两跳。第一跳是,他竟然浑身名牌,经得起鉴定的真正名牌。大师的家境跟我差不多,属于温饱型的,没有实力这样阔气。第二跳是,他之所以被称作大师,是因为他的怪话连篇,能把女生说得哭鼻子,能把男生说得想揍他,可是他今天非常循规蹈矩,甚至只叫名字不叫绰号,使我很不习惯。
大师悄悄告诉我,他以后再不会说怪话了。
“你痛改前非了?”“不是,我把怪话卖了。”我对大师哼了一声,他这话本身就是怪话!
大师一本正经地说:“真的,就是用怪话换的这身名牌。”他说他听别人介绍,找了个特别的网站,通过网上交易卖掉了自己的怪话。
网上拍卖我试过,我化名“空军上将”把我的飞机模型卖给了一个叫“外星特工”的小男孩。在网上谈妥了,我们就约了地方见面。为了便于识别,我卷起左边的裤腿,外星特工穿两只不一样的鞋子。
但大师说我将会有完全不同的体验。他把那个网站的地址抄给了我。
我坐到我的电脑前。我想象了一下,那网站有什么不同。也许我会看到群魔乱舞。
不管怎样我得进去看看。我打开电脑,上网,输入大师给的网址。
我看见一片灰白色。它像雾团,它的后面影影绰绰还有什么。
这雾团渐渐浓厚,变暗。
最后是夜一般的黢黑。持续了片刻,电脑里若有若无地传出一线叹息。
黑色中跳出暗红的字,一个字,两个字,三个字……它们组成一个问题:
别人怎样称呼你的?请输入名字和绰号。
我的名字叫吴晨。本来这个名字不算很差,可是大师说,现在都兴缩写,你的缩写是WC,挺好记的。所以我的绰号就是WC,一叫出来就有种异味。
把名字和绰号输入后,屏幕上又跳出第二个问题:
请描述你自己,你的长相和爱好。
从没发现哪个网站有这种要求。由于好奇,我还是照办了。我说,我有一头油光光的黑发,鼻子有点塌。小时候,传来“小钵头甜酒酿”的叫卖声时,妈妈总会取笑我,叫我“塌鼻头甜酒酿”。我还有六七颗青春痘,听说还会越来越多。我喜欢篮球,虽然我不会拍着球跑来跑去,但我的远投很准的。唱歌嘛,有时也哼几句“对面的女孩看过来”。我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听大师吹牛、说怪话。可是大师的怪话被你们买走了,以后我就要少一个爱好了。
描述完自己,敲了回车键,我立刻听见一种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不冷不热,不急不慢,听不出是男是女,怪怪的。它一直笑下去,笑得我快不耐烦了,这才又出现一行字:
请注意买入项目。如愿意出卖,确定意向后再商议价格。
我不会说怪话,我不知道人家要买我的什么东西。
几秒钟后屏幕上打出买入项目:
青春痘。
真没想到!我当然愿意卖,我太愿意啦。我说,暂时先卖七颗,等再长出来了再卖。
屏幕上便又说明道:
本网站实行实物交易,可在我们提供的商品中任选一件。
我浏览了一下那些商品,有计算器、游泳表、网球帽、CD唱片等等,都是些无法使人热血沸腾的东西。但话又说回来,我被买走的是我扔都扔不掉的累赘,即使能白送给人家也是我的大运气呀。我就随便选了一顶网球帽,然后用鼠标在“成交”上点击。
我的脸上立刻有了感觉。那七个部位中有一处开始发痒,随即像被挤了一下,在我脸皮内部发出轻轻的响声:啵!我抬手摸摸,那地方平坦又光滑,似乎从来就没长过什么东西,真让人难以相信。我跑到镜子前面,在镜中人的脸上仔细数着:一,二,三,四,五,六。真是六颗。这时另一处又痒了起来,我就眼睁睁看它啵的一声在我面前消失。不一会儿,青春痘们全数告别。
我回到电脑前,见那神秘网站又发话道:
请约定时间,并请在约定的时间开门,我们将按时送上交易物。
约定时间?那就下午两点吧。
一点半的时候我就有点坐立不安了。会是什么样的人来替那网站送货?是个大头小身子的侏儒?还是鼻子长长的老太婆?或许是个老头儿,脸上长着我那七颗青春痘……
一点五十九分了。我在门里屏住呼吸,仔细听楼梯上的动静。
开始有脚步声。是个女人,因为那是高跟鞋的声音:咯吱,咯吱,咯吱……
高跟鞋不慌不忙地来到我门前,却又继续往楼上去了。
这时已到两点整。我便打开房门,只见外面防盗门的把手上挂着一顶帽子。
这顶网球帽是黑色的,上面有一些暗红的斑点,像那网站的字迹,也像青春痘。
我不很喜欢这样的帽子。
我从来不受女生的注意,可是第二天上学时,一连四五个女生来跟我套近乎。
当然她们全都长着青春痘。
“WC呀,你是用了什么好办法?”她们羡慕地盯着我光滑的脸皮。
我说:“秘方。”“告诉我好吗?求求你了。”“那就要看你的表现啦!”要知道我很少有机会卖弄什么。
尝到甜头后,我又去访问那个网站。
这次我不需要描述自己了,屏幕上直接显示出买入项目:
黑发。
黑发?说“头发”不就行了,头发总是黑的呀。不过头发不比青春痘,虽然也没什么用处,但像和尚那样也挺难看的,用头发去换个唱片手表什么的,我才不干呢。
不过,要是能换来我更感兴趣的东西,也许我会考虑考虑。毕竟头发这玩意儿很快还会再长出来。
我就开始查看供我挑选的交易物。
这回像样些了,有手机,有踩着满街飞的滑轮,也有被大师选中的名牌套装……
我看上了一个垂涎已久的MD播放机。
我将鼠标又指向“成交”——用头发换播放机,怎么说也值!
我的脑袋立刻成了电灯泡。
接下来又该约时间了。我故意约在半分钟后,但对方没有提出异议。
我把电脑关掉,走到门前,半分钟已剩下不多了。楼梯上静悄悄,没有听见脚步声。可当我拉开房门,装着播放机的纸盒已经摆在门口。
去学校时,我腰里挂着播放机,头上戴着那顶网球帽——这是暂时的,等头发长出来,我就可以不戴帽子了。
大师见到我这样子,眉毛一扬嘴一撇,就要像投掷飞镖一样说句什么了,可他只翻了翻眼珠,什么也没说出来。
过了两天,大师实在忍不住了,动手掀开了我的帽子。他立刻变了脸色,仿佛看见了十分恐怖的景象。
我嫌他大惊小怪,并举出了好几位光头明星。可他把我拖到走廊里,那儿有面镜子,是以前的毕业生送给母校的。
轮到我变脸色了,我看见自己的头发重新冒出来,但不是黑色的,我已是满头白发!
我这才明白,为了腰里的播放机,我将永远没有黑头发了。我会像个小老头。最热的天我也得戴着帽子,或者只好经常染头发。
我越想越觉得自己上当了。我要把我油光光的黑头发换回来。
但当我重新进入那个网站时,一幅广告吸引住我。那是一辆红黑相间的豪华轿车,它缓缓旋转着,展现浑身诱人的线条。广告语一闪一烁:
凡在本网站有交易记录者,均能轻易地成为它的主人!
拥有轿车?!
我提问道:“是玩具轿车吧?”你可以把它当玩具,也可以当交通工具。
“那,我不会开车。”语音操纵,不需要驾驶技术。请敲回车键,你可以体验一番。
我愣了愣,便敲一下回车键。
顿时电脑屏幕成了轿车的前车窗,随着这车窗的放大,我发现自己已经坐进车厢。我可以触摸到轿车里的一切。车窗外是我熟悉的大街。
我试着叫声:“开车!”车子便缓慢平稳地开动起来。我又叫:“快一点。”车速立即加快了。
太棒了,这比开碰碰车的感觉好多了。路边的行人都在欣赏这辆车,可惜没有我的熟人。这样想着的时候,大师出现了。我就叫车停下来,让大师上车,然后一边继续开车,一边听大师说着羡慕的话。可我突然发现一辆卡车发疯似的从右边冲出来,我叫刹车已经来不及,而且即使刹住了也会被后面的车撞了屁股。这时我的车喷出气垫,腾空而起,只听咚的一声,后面的车子撞上了卡车……
前车窗还原成电脑屏幕,我像被推了一下,头向后一仰,发现自己还坐在家里的椅子上。
好是好,可它不是自行车,我不能把它塞在楼梯下面呀。
可以存进我们的网上停车场。存入时敲#键,回车键。取出时敲※键,回车键。
“这倒挺方便。可是我买得起它吗?我卖掉什么才能买得起它?”可以分期支付,分期扣除。作为首期支付,我们希望得到你的歌喉。
我吃了一惊:“这样,我就成了哑巴啦?”不影响你说话,只是你不能用原来的嗓音唱歌了。
我想了想。我本来就没希望当歌唱家的,也没有K歌的瘾,只在高兴时哼两句。歌喉对于我并不重要,卖就卖吧。
半分钟后,原来挂过网球帽的门把手上,现在挂了一把钥匙,轿车的钥匙。
我再向那网站输入※键,敲了回车键。走出我们的居民小区,那红黑相间的轿车就停在路边……
但我终究没有开着轿车上学。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是觉得这种交易并不是很值得炫耀的事。遇见大师,他一点都没提到我的轿车,使我怀疑昨天见到的他是不是真的他。我想问问他的,也终于没有问。但大师说他要过生日了,开派对一定请我。
那天我们去大师家里,照惯例点燃蛋糕上的蜡烛,再唱生日快乐歌。只是那天的合唱听起来有点奇怪。仔细一听是其中一个人的歌声奇怪,可是没法找出是哪个人。大师就对大家说:“你们一人唱一句。”胖子先唱。橡皮膏第二。接下来就轮到我了。我一开口先把自己吓了一跳,那声音粗哑刺耳,像在放坏掉的老唱片,而唱针又是钝的,太折磨人了。大师只好劝我别唱了,听这样的歌声是不可能快乐的。
其实,唱出这种歌声的人更不快乐,尤其是这人本来可以不用这样糟糕的声音唱歌,但他因为一个冲动的决定只好永远糟糕下去了。
一个阴沉沉的星期天,我开着我的轿车到郊外兜风,想哼一支什么歌又怕听自己唱歌的声音。我就打开车上的收音机,让它替我唱点什么。我找到一个音乐电台,现在是“八仙过海”节目,听众们可以跟主持人对话,并一展歌喉。正在唱歌的是一个男孩的声音,使我觉得有点耳熟。唱的是“对面的女孩看过来”。我把轿车停住,把呼吸停住,把心跳停住,静静地听这歌声。没错,这是我的声音,被我卖掉的声音!
这不是一首悲伤的歌曲,可是我流泪了,越流越多。
我忽然恐惧地想到:也许不久后的一天,我会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不再需要我同意,我的少年的泪,还有别的什么,都将被“分期扣除”……
我立刻用车上的电话拨那电台的热线。拨通了,我请对方转接刚才唱歌的听众。
于是我听见电话铃响起。我从没听见过这样的电话铃,是一声接一声幽幽的叹息。
那边的听筒拿了起来。
我说:“喂,是你买了我的歌喉吗?”对方不说话。
“大概你的脑袋上还长着我的黑发吧?”仍然听不见回应。
“还给我!”我吼道,“还给我!!”对方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不冷不热,不急不慢,听不出是男是女,像坏掉的老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