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石子从假山上落在青石地面,发出很响的声音,在人潮中,犹有回震。
人群很静。
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所有人都沉默着,看着那鲜红的榜单,呼吸声听起来很清晰,并且沉重。
赵京华的脸上浮现出不甘心。
不甘心,出乎于某人。
她这样天资绝顶的大人物,很少会有这样的心情,尽管有时候会微怒,微微不解,但几乎未有不甘。没有人能够让她产生这样的情绪,不过现在这就算是破例了,她很不甘。
张狂看着那榜单,目瞪口呆,看了一眼赵京华,又看了一眼吴寻,觉得自己的眼睛真的有些瞎。
纵然是周冥这样孤僻得显出清高的人,也有些惊,有些疑惑。
以上三种情绪,在很多人心中亦是如此。
这第一的位置,若是赵京华,或者是张狂,就算是不会修行的周冥拿到了,他们都不会有这样的情绪。那三个人的名气可以成为其他人颜面上的遮羞布,让那三人拿到第一,其他人自然觉得很理所当然,虽有求胜心,但也无伤大雅。
可第一不是赵京华,也不是张狂和周冥。
第一是吴寻。
吴寻是谁?是先天宫灵石测试二十三年未见的满分。
但灵石测试终归只是实力的一种见证,没有掺杂什么需要临场发挥和积厚薄发的因素,这些东西在笔试里才看得到。今年的笔试本身难度就非常大,需要比这非常还要更加非常的知识积累,在广为人知的几个人中,周冥和黄山榜第八的那个书呆子都是被权威公认的读书人,而比他们还要更加读书人的读书人,除了赵京华,还能有谁?
这次笔试满分,除了赵京华和周冥,可能也会有一些宗派中好读的年轻人能拿到。
不过这些人的共同点就是出名,很出名,和比较出名。
可吴寻是谁?
没有人知道。
所以所有人都不怎么坦然。
这样的无名小卒拿到第一,岂不是让他们的脸上都无光?那些求学心切的人不说,除了他们和一些也是无名的年轻人,那些大宗大人物的子弟哪个不是希望自己,或者那几个人全天下都看好的人拿到第一?
结果很是奇妙。
很多人都没有往自己的名字上找,他们现在最想看看的是下面几个人的成绩。
第一名,两百分,吴寻。
第二名,一百九十五分,赵京华。
赵京华这个成绩是固定的,一百九十五分在整个大宋里面所有的学院考学里都是难能可贵,举世无双的,拿第一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内。
笔试满分,灵石测试离满分也仅仅差了五分。
第一名舍她其谁?
可她现在的处境就一下子尴尬了起来,丢了一个灵石测试的第一还不打紧,可结果三个本归她拿到的第一全部丢掉了。
灵石测试第二,总分第二,笔试并列第一。
笔试的这并列很没有意义,对她而言和第二并没有差别。
人群里终于响起了几声很粗重的吐息声,有几个人在议论,而大多数都继续往下看着。
第三名,一百七十分,林若虚。
林若虚很多人都知道,大多东边的人都很清楚他,东莱大宗派的第三代弟子首席,为人谦逊仗义,很得人心。
一百七十分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成绩,但欢呼的人不多,大多数人都还在吴寻和赵京华的争锋中没醒过神来,而且他们就算想欢呼鼓掌庆祝一下,可今年的考学形势甚是诡异,被一个无名之辈坐在了前头,欢呼再响,气势也显得羸弱了。
林若虚便是那白衫。
他微微笑着,朝众人作了一揖,这一揖的意思是感谢,不过不是感谢捧场,而是感谢不捧场。
没有什么人给赵京华捧场,那是吴寻的原因。
但也因为没有人给赵京华捧场,所有后面的所有人都不能被捧场。
这是赵京华的原因。
第四名张狂,一百五十分。
第五名是金国的一个黑脸少年,身形魁梧,得了一百四十分。
第六名也是东莱与林若虚同宗的轩辕战,这一届考学他们东莱人成绩都很不错,虽然前头的震撼还在,但他们的脸上也已经挂起了淡淡的笑容。连赵京华都落下了王座,那么他们的这个成绩也足以回宗让长辈们刮目相看了。
周冥排在第十七名,他的灵石测试只得了十分,但笔试拿了九十分。他在意的估计也只有笔试,所以并没有露出太多神色,静静地离去了。
一百分左右就是十七八名往后了,两千余人都在这个成绩后面,所以榜单贴了一张又一张,大家各看各的,有的排在五百名前,高兴得不得了,而大多数年轻人都排在五百名后,虽然有些离得很近了,但已经无缘,难免黯然沮丧。
吴寻站在人群后面,他默默离开的很早,在大家都沉溺于震惊时他就溜到了一旁。
张狂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小兄弟,我一直觉得我眼光挺准的,不过直到刚刚才发现我原来一直都是个瞎子,不过我还是劝你一句,这可是京都,别太和那疯婆娘对着干,她可什么都做得出来。”
吴寻拱手,道:“多谢你告知,我自有分寸。”
张狂道:“我先撤了,今天在这等了半天了,现在累得不行,反正大家还有这么久的同学日子,下次见咯。”
吴寻道:“好,下次见。”
张狂看了一眼那边的赵京华,见她往这走了过来,赶紧道:“完了完了,我先跑了,你自己慢慢承受吧。”
刚刚一说完,他就一溜烟地跑远了。
吴寻暗暗骂道:“我艹,真没良心,那赵京华我一个人怎么应付得过来,要死一起死啊。”
他随即换出了一张谦虚的笑脸,迎上赵京华,行礼道:“见过郡主。”
很多看完榜的人都在远处遥遥观望着,想看看今年被狠狠打了一耳光的赵京华会如何对付这个少年,也不禁为这个双满分的小子捏了把汗。
虽然过了今日,吴寻这个名字一定会传遍京都,不过就算传遍了大宋,他也对付不了赵京华。
赵京华看着他,冷冷地问道:“你笔试的满分是如何得出来的。”
吴寻谦虚道:“回郡主,我只是写我会写的。”
赵京华微微挑眉,问道:“那你的第二十一题是怎么解的?”
吴寻回答:“二十一题的《参星》,我是以前代的《星学诸论》解出来的,《参星》中有两句话完全就是那本书中的原话,所以只要稍微倾些笔墨,不难解出来。”
赵京华摇头,道:“错,《参星》中那两句话并不是原话,而是《星学诸论》和当时另一位天象学家所著的《观不可观而书之》结合而成,那不是一本入库书籍,只是随笔,所以先天宫的教员们也不会知道。”
吴寻看着赵京华,笑着说:“不,郡主,其实你所读的《观不可观而书之》是著《星学诸论》的那位学者之徒所写,那页随笔有太多模仿《星学诸论》的地方,在大宋开国后的第一次录库,几位大儒认为这这两人的解星论可取之处相似,于是将《观不可观而书之》编入《星学诸论》中去了,所以当代人看的大多都是《星学诸论》这一本书,我以修订后的这一本书来解题,自然也算妥当。”
赵京华淡淡道:“非常好。”
许多围观的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赵京华很少会夸一个人,当她说出非常好这三个字时,就代表了认可。
吴寻也稍稍愣了一下,然后道:“多谢郡主。”
赵京华又道:“你的书看得很杂,这样看书难以有顶尖的成就,而本郡主从小就只读一大类,那就是修行一类。所有天地大象皆是这一类书籍可解,看书不必繁杂,只需精。”
吴寻淡淡一笑,道:“郡主说得对。”
赵京华冷声问道:“所以,这一次笔试你的满分还是出于运气的,对不对?”
“……”
“回答。”
“回郡主,是的。”
“很好。”
赵京华眼色稍稍平和,点了点头就走了。
吴寻瞧见她去得远了,不由得吸了吸鼻子,暗暗道:“什么黄山榜第一,还不是像个小女孩一样蛮不讲理,这样的人若是以后真成了大事,我就坐落在她麾下,嘿,坐落这两字用得不错。”
他有些猥琐地笑了笑,觉得精疲力尽,于是决定找个地方先吃饭休息会儿,再回秦王府。
顺便应该让丫头惊讶一下。
你夫君我脚踩天下第一,拿了双满分!咦,这样说不太对啊,估计要得罪两个不能得罪的女人,算了,大丈夫不做不智事。
他找了家酒店点了两个菜,要了两小坛酒,慢慢喝着。
其实到了京都,他就很少喝酒了,这一段时间他天天练刀修行有些忙碌,而且京都这么大,喝酒竟然是找不到人。
他一下子有些怀念在沣城和苏忘生一起喝酒的日子。
一会儿外面夕阳就下来了。
漫天霞彩。
云里仿佛有个女子。
吴寻喝了一坛酒,京都的酒比起西边平淡不少,但他却感觉自己有些醉了。
酒不醉人。
人自醉。
程老板,你等我一下吧,要不了多久。
等到我混出一番名堂,让天下人无人敢质疑我们,无人敢分离我们,无人敢扰乱我们的时候,我一定让你活得比现在快乐一百倍一千倍。
想及此处,他鼻尖又酸了起来。
他吃完饭喝完酒,走在路上,虽然只喝了两小坛子,但他现在感觉头昏脑涨,步履蹒跚,有些撑不住身躯。
他身躯突然重了起来,要压垮他的脊梁。
他一下子又想起了以前他做饭累了的时候,程老板会为他揉揉肩膀,揉得不轻不重,围绕着袅袅花香。
他想起一句话。
不过他突然感觉喉咙很不舒服,吐了些酸水出来。
京都很大。
他很渺小,无论以前现在都是这样。
不过现在他感觉舒服了不少。
于是他挺起胸膛,往前走去。
从夕阳走进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