沣城寒冬的最后一天,街道上终于有了些生气,虽然近日辽人在南边蠢蠢欲动,但辽人已经有两支大队到达了这里,且往成都府的要道皆被卡死,要通信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辽人虽然粮食短缺,但沣城的压力还是更大一些。
既然辽人未攻城,沣城的压力从何而来?
从刺客而来。
听闻辽人请动了他们那边举国有数的一位大刺客,那刺客颇有些门道,但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动过手。
虽然已经潜进来了三四波刺客,但皆是境界与那大刺客差得远了,被城内督察处的人一一杀死,本来督察处是想抓住他们掏出点有用的东西,但就算抓住了,刺客们也是咬掉舌底下的毒药自尽了。
因为督察处在,所以老百姓们倒也是不会太过畏惧,趁着好时节出门,把未采购完的东西都买下,家家肉香飘散,灯笼春联红映红,显得喜气洋洋。
苏忘生,也就是那黑衣人,此时站在街道的一处,靠着墙,灌了一口酒,觉得胸口寒意被驱除了一些,方才解下有些不舒服的袍服,系在肩后,显得有些落魄,有些低沉。
他又看了一眼屋顶上的少年。
吴寻穿着与平日一样,布鞋青衣,腰间系着刀,仿佛感觉不到寒风呼啸,这与体质无关,与习性有关。
苏忘生又喝了一口酒,问道:“每天在这儿守着,也不是办法,我们已经抓了好几拨了,那大刺客不来,我们不如静候消息罢?”
吴寻白净的脸上被风吹得有些通红,他抹了抹脸,道:“你要去就去吧,这天气的确有些冷,还有,帮我带两坛子酒过来,冷酒最佳。”
苏忘生笑了笑,问道:“你不是不喝酿酒,只喝黄酒吗?”
吴寻道:“黄酒易喝不易醉,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苏忘生眼角一动,转身将袍服拉到前面遮风,三步作两步,快步往酒馆的方向走了。
吴寻感觉有些饿了。
他眼睛看着天空,眼角却注视着程蝶的家。
他有些怀念他自己煲的汤和他问邻居学会的几道小炒了。
不过自从进了督察处,他也没有机会自己做饭了,大家都是风餐露宿,没有定时,大多都是任务后去酒馆随便打打牙祭。有个前辈告诉他,做这一行千万不要作践自己的胃,因为你吃的每一餐,都有可能是最后一餐。
那个前辈已经被上一个,还是上上一个刺客杀掉了,身子断成了两截,有些血腥,有些令人感慨。
吴寻也算是个异类,他与苏忘生结伴而行,虽然苏忘生是沣城中督察处最大的官,但两人之间并没有上下级关系,而更像是朋友。
苏忘生看重他的价值。
和那位将军一样。
也许这件事根本就是那将军授意苏忘生的,但其实与吴寻并没有太大关系了。
吴寻只是想保护程蝶。
他每日都花了很长的时间守在这里,因为这里是唯一过去的路。
他与苏忘生的境界都达不到以神识察人之所在,督察处里倒是有不少人会,可那些人怎么会来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城,辽人下这座城,便以为自己大军一到就能顺势拿下镇西军,但的确是他们想的有些多。
镇西军虽然不如镇北军那样强者如云,铁骑随风,但也有许多一般不会动的底牌,这些底牌一旦揭开,辽人便再也不会进这条道了。
将军们都想揭开,因为这样能更快地杀死更多的辽人。
但皇帝陛下告诉他们,不行。
虽然现在揭开的确能杀死辽人,但一定没法子把他们杀光。
不能杀光,就不如不动。
苏忘生很清楚这些事情,所以他并不怕辽人的攻城,更怕的是辽人的刺客。
若是将军或他被刺客所杀,那无论城破或不破,都与空城无异。
将军不怕死,但怕还没有立下功绩就死掉了。
他也不怕死,但他怕没有赚够钱就死掉了。
说白了,都是怕死。
没有不怕死的人。
吴寻守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看到苏忘生匆匆而来,丢给他两坛酒,自己手上还有一坛。
坛子不大,酒也是冷酒。
不过吴寻随手一灌,就灌掉了半坛,像是丝毫感觉不到酒的冷一样。
半坛酒下肚,他眼眶有些发红。
下头苏忘生也上了屋顶,坐到一边,淡淡道:“刚刚听到消息,大年夜的时候,那个刺客会来。”
吴寻没有抬头,问道:“消息准确么?”
苏忘生道:“自然,这是我用了很久的情报源,绝无差错。”
吴寻抬头,往某个方向静静看了一眼,这一眼有些悲伤,更多的却是平静。
他站起身,沉默地向前走去,苏忘生看了他一眼,喝着酒,也跟在他后面走了。
寒风依然。
如海角望天涯。
终究可期而不可及。
这世上,除非修成了真正大修行者的那个境界,没有人能够一步从天涯到海角。
而且,就算是那个程度的修行者,真的从天涯到了海角,那海角又会跟着天涯吗?
答案是无解。
吴寻走到一半,苏忘生突然问道:“值得吗?”
吴寻将喝完的酒坛丢到一边,搓了搓手,道:“这就和饿了吃饭是一个道理,既然是必须要做的事情,那就和值不值得,慷不慷慨,气不气度都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我的任性。”
苏忘生道:“有些诗意。”
吴寻笑道:“你没读过书,就别扯什么诗意了。”
苏忘生道:“信不信我弄死你?”
吴寻道:“我要是信了,就是傻比了。”
苏忘生道:“刚刚只顾着休息喝酒,忘记吃饭了,不如去吃一顿吧。”
吴寻表示虽然我不信你能弄死我,但是吃个饭倒也没太大关系。
正巧街边还有家馆子开了门,两人进去坐下。
苏忘生看了眼菜谱,问道:“吃些什么?”
吴寻响了没想,道:“排骨炖冬瓜。”
苏忘生问道:“这汤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在处里吃得还不多吗?”
吴寻道:“这是我自己炖的最后一次汤,我都没喝过,现在不喝,岂不可惜。”
两人点好菜,又叫了一坛酒,吃着喝着,感受到了暖暖的食物进入腹中,真应了吴寻刚刚说的,岂不美哉。
两人只顾着吃饭,都没有说话,只见两双筷子在汤里夹过来,夹过去,叮叮咚咚。
吃完,苏忘生上前结了账,两人也没说什么话,径自往督察处走去。
苏忘生就是喜欢结账,不止结账,就连平时有什么喜事他出份子钱也是最多,他其实赚的倒也不多,只是他愿意花钱,只有这样花钱,钱才能更像钱,才能让他有动力赚上更多更多的钱。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财迷。
不过,吴寻也深深体会到了,和财迷做朋友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