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四人洗漱完毕,便直赴西城而去。路上,小鱼忽而看到李玄冥头插一簪,婉约俏丽引得路上之人俱转头看她,目不转睛。然而玄冥魂不守舍,眼神飘忽,总有意无意看李凡。李凡数次因她目光射入而转头看她。她每每低眉垂眼,佯装若无其事。小鱼不由想到昨夜离去之时,二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干柴烈火,不禁偷笑。
四人至西城。今日没有昨日的一线如龙,仅有寥寥几人在那放些吃食而后离开。待四人走近,那游医坐于床上,背靠墙壁正眯眼小憩。
“呀!您昨夜睡在此地?”吴山水见那游医发带衣衫皆有些凌乱,料他刚起不久,再看那席上薄被,不由讶然,急道。“您每日露宿于此,此处夜里地上阴湿,杂虫众多。奈何您有通天的本事,这医者不能自医,您也不怕着凉张疹喽?怪我,怪我,我太怠慢了。昨日我实是太累了,走地急。今儿,您随我去客栈,您睡床,我睡地上。”
此话一落,小鱼眉头轻蹙转头看了看急乱着的吴山水,不知他为何要关心面前这昨日才见了一面的老人。他正疑惑着,见李凡与李玄冥也将目光置于自己身上,他不禁摊了摊手。
那游医听他聒噪,蹙眉眯眼鼓起一颊,一手捏着耳垂。然后他挪了挪屁股,抬头睨他一眼道:“那猫吃鼠,更喜吃鱼。若你想它能继续逮鼠,造福百姓,便应想着法子让他继续抓鼠而不是喂他鱼吃。把他养刁了,你该如何?”
吴山水听罢,自知关心则乱,不由惭然,低头不语。那游医嘿嘿一笑,欲站起去背那箧笥,却感觉有目光灼灼而视。他瞥眼对他,见他两弯锋锐刀眉,眼眸窝陷显五官突出,鼻挺唇丰。此貌本看上去便是一副不苟言笑之感,兼之其犀利的目光,愈显凌厉。相较之下,那游医眼眸低垂,眼皮耷拉,慈眉善目,其气场微弱不少。然此游医却总予人春风拂面之感,又似一池春水轻柔,波澜不惊。此大概便是所谓即便气场微弱,却丝毫不觉落了下风的情形。
“先生,此人便是我昨日与你所说的二位,李凡,李玄冥。”他见气氛有些不对,兀自伸手,向那游医介绍二人。
“好俊的女娃。”他见李玄冥噙着笑上前行礼,温婉贤淑,不禁生出亲近,便与她闲聊起来。至于李凡,他亦是深深看他一眼,颔首示意。
四人待那游医事毕,那吴山水上前抢着背过箧笥。五人遂向那叶府而去。
五人来到叶府禀明来意。那家丁听五人所说,大喜过望。他先引五人入府,而后请管家前来迎客,管家给五人看了茶。五人还未坐热,便被引至几间客房处。
路上,小鱼看人往来行色匆匆,又想起方才管家模样,心道:“不妙,我们登门不过一刻,那人都没探听我们身份便引我们入府,可见情形很不乐观。”他回头环顾四人,显然三人都能或多或少感受得到,都是眉头紧蹙,面色严峻。只有那游医淡然的很。
“五位,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见老爷之前,请允我们搜上一搜。”客房前,几位丫鬟,仆人模样的人早已分别站在房中。那管家猜不透五人性情,也不顾众人是否在意,解释道:“各位都知道,老爷因是中毒,故定是有歹人肆意报复。前几日,府内戒备森严,入府出府,皆要拘查盘问,便是多了或是少了一只鸟,都得弄出个青红皂白来。今日才仅是搜身,各位应该不会不情愿把?“
说完,他语气稍顿正了神色,然后又道:”要告诉几位的是。若是各位不愿意,不要说让你们离开,便是将几位擒住也不为过。”语罢,他扫了一眼五人,见五人没有任何意思,便转身对身后示意。那婢女家丁遂领着五人各到了一屋。路上,小鱼面色虽没有波澜,心思却多少有些不爽快,缘是那搜身盘查本是情理之中,奈何那管家分明应是有求于人,说话却刁声浪气,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不过的他也没多想,估摸着此人许是在这大富之家待久了,仗势欺人惯了。
待五人搜身完毕,那管家还是识些大局,没再为难五人。他将五人领至后院一院落停下,五人走来,尽管府中回廊纵横,草长树茂,花香境幽,却人声寥寥。空气中,似有一物弥漫,令人压抑难耐。那管家瞥了五人一眼,遂低头推门而入。门应声而开,几人绕过屏风,就见有几人立于床两侧,有丫鬟仆人打扮,有蓄须戴巾打扮,亦有无须戴冠模样。还有一人端坐床边,握着床上躺着那人之手,那人面容朴素姣好,一身淡蓝色齐胸罗裙,外罩一蓝色褙子,梳着如今正风行的抛家髻,然其发丝凌乱倾斜,似是许久都未打理,不施粉黛,眼眸泛红,眼中莹润,眼袋浮肿低垂。他身旁立着那人便是那无须戴冠模样的青年,此人一身直裾,腰间系一宫绦,那宫绦华美为玉质,看上去隐隐有光浮动。束发戴冠,不拘礼法留发散与肩,脸虽呈长方,下巴却略显圆润,视之使人更多有文质彬彬之感,眉上扬微弯,眉色乌黑泛亮,其形如卧蚕,显其英武倜傥,眼如杏仁,山根直立,鼻梁挺直,准头鼻翼丰满,双唇方正丰厚,晶莹红润,嘴角微翘似常挂着笑。自五人眼中看去,那青年容貌俊朗,予人一种勇武不凡,风流不羁之感。小鱼看他服饰,又看床上那人,不禁有些疑惑。
小鱼正想时,只见那青年给那妇人行了一礼,说着他听不懂的话,显然五人入门前,二人已在谈着什么。
“母亲,北城那边的几家商铺已被我安抚住了。上面的神仙打架,我们虽然不好过,然而那边也是如此,有孩儿在,外面的事务您便宽下心,孩儿不会让父亲呕心沥血建造的基业毁于一旦。”那青年说完,见那管事领着五位面生之人入房,便知五人身份。他止声转头,扫视众人,而后将目光锁在李凡身上。他见李凡也是紧盯着他,目光似要穿透至他内心。他甩开心中杂念,提步向前拱手道。“我爹病情奇特诡异,望神医竭尽全力诊治我爹,我叶鸿别的不敢自夸,却绝对是一言九鼎之人,若不是无礼的要求,我定倾尽全力满足。”
小鱼见他这般,又听他方才所说,心道:“这叶鸿此种情境之下还能穿着大方得体,不失为一个心思坚韧,临危不乱之人,到今天,不知有多少医术高明,闻名遐迩之人来这府中为那叶大善人医治,我等一穿着不得体,二籍籍无名,他见我等进来,却不烦不厌,行君子礼,也不问我等要些什么,似不怕我等狮子大开口,可知此人亦不是一个仅会以貌取人,喜盛气凌人的贵公子。”他不禁对此人有些许好感,要知这世上,自命不凡天下唯我独尊的贵公子有一堆,谦虚谨慎,低调内敛的富家子也有,然而,既心思坚韧淡定从容,又谦虚谨慎低调内敛还能处处照顾他人感受的贵公子实是凤毛麟角。
那叶鸿看那妇人站起,闪身退至她身旁欲扶。那妇人却向叶鸿摆摆手,靠近五人,向五人行礼,李凡看他脸色,转头瞥李玄冥,李玄冥示意便上去搀她。
“夫人,你脸色不好,自己多注意身子才是。”语罢,李凡又瞥了眼李玄冥,李玄冥会意,搀她至一椅上坐着。
李凡看她入座,朝叶鸿拱手,便径自向床上那人而去,吴山水遂随他身后。那游医见二人正探看,他也无事,便找一椅坐下,满上一杯茶,悠然喝了起来。
小鱼知道自己不懂医术,帮不上忙,便站在一旁看着二人神色。李凡上前搭了搭那人的脉,手又在他脸上揉揉捏捏。许久,他转头对吴山水,吴山水会意,忙向前。李凡向他耳语几句。他兀自点头,蹙眉思忖。未几,李凡将那人衣服脱下,吴山水看他动作,急上去以手扶他肩,待上衣除尽,背部侧翻。吴山水低头定睛,而后双目圆瞪,瞳仁急张。小鱼见状,心中一阵颤动。因为他曾见过吴山水这个模样,那是他面对主持尸体的时候。他片刻后的反应果然印证了小鱼的担忧。只见他开始气息紊乱,直抿着嘴唇,喉头也不断上下起伏咽着口水。然后他的手竟倏忽失了力。那人身躯一翻,便要砸在床上。李凡眼疾手快,急托那人后背,方止住他身躯下落之势。李凡目光如刀,眉头紧蹙,却没看他。他定睛看那人前胸后背,只见其上烂疮遍布,呈紫黑色,血痕纵横,经络凸起可见,视之欲吐。
然而,无人欲吐,只有一人皱眉凝目,一人战战兢兢,一人嚎啕大哭,数人泫然欲泣,一人自斟自饮,悠然从容。
约莫过了一刻,李凡起身,经过吴山水身旁却不看他,他自吴山水手中拿过笔,兀自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待他写完,他将那纸笔递予吴山水,吴山水面色已然从容,身躯也不颤,只是接过那纸细瞧,时不时咬嘴抿唇,可见他心中仍没有平静。
“此疮不似常见病疮,此疮形大而色深,溃烂严重,只怕仅能用那银丝草方能愈合,然而那银丝草性柔,仅在西凉,北吕之地存在。运至南月实是极难,我猜即便是这渝州亦是凤毛麟角,不过以叶府之大得到几株银丝草也不是不可能之事。若能找来银丝草治疮,解毒于我亦不是难事。
语罢,他转头对那游医,紧盯他,眼神凌厉。那游医见他看来,又是一副悠悠然的模样,那慈眉善目令人更有那“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自他横,明月照大江。”之感。那游医放杯正要说。
“我知道一物,能替那银丝草。我知道一法,既能解毒亦能治疮。”那游医一惊,循声看去,只见那吴山水眼皮耷拉,面无神气。他不禁好奇,盯他等着他说。“我曾在书中看过,那地牛草可辅以雨笼治疮,其药性至柔,只是手法需细微,稍加不慎便会适得其反。”此话一落,那游医双目圆瞪,语调急促,道:“该如何。”
吴山水见他总是一副天下疾病尽在我掌握之中的模样,还从未看过他如此失态,不由讶异,思忖片刻后就将法子说出。那游医听他所言脸色愈红,双目睁的欲裂开了。此时他呼吸急促,似变了个人。只见他急步向前抓他肩。虽说隔着衣服,吴山水却分明能感到自他手传来的颤抖。他语调颤颤,急声道:“你这法子是自何书而来。”
吴山水见他歇斯底里,不敢怠慢,快语道:“一本无名药经,上面...”他将那药经特征描述出来,还未说上两句,那游医便放开他肩,缓步后退,眉头低伏,眼皮耷拉,眼珠下视怔怔看着地。过了一会,他脸上开始能看出表情。只见他眉头猝然皱起,眯眼鼓颊,反复抿嘴,嘴唇颤抖不已。未几,他眼眶红润,眼珠泛光。纵横如田埂的纹路,每一条都挂着笑。他笑的放肆,然后泪流如注。
那吴山水拿纸笔自纸上写写划划,然后递予那妇人。那妇人唤几个蓄须戴巾之人上前,几人上前细瞧药方,脸色忽而震惊忽而恍然。过了一会,一人勾腰朝那妇人说了几句。那妇人点头伸手接过那药方,又瞥了眼那管家。那管家会意低头勾腰脚步匆匆而来。他本欲将那药方予那管家,然而她略微停顿后又将手缩回。那管家看她动作也已伸手去接,谁想扑了个空,那妇人也不看他,只是将那药方揣入怀中。他脸上也无尴尬,只是勾腰退到一旁。
“先生,他们这法子可行么?”小鱼见场面有些不对劲。那叶大善人却还在床上躺着呢,那老道似得了失心疯又哭又笑。众人有求于他,见他如此又不敢多言以免得罪了他。他遂上前问道。
那游医却未应他。只见他忽而自沉浸之中回神,转头对着吴山水急促道:“我给他医好喽,那酬劳我一分不要,你将那药经给我,如何?”
听罢,吴山水愕然,非是因为那游医向他讨要药经,而是李凡与自己尽心竭力搞了半天,到头来,他早有把握治好此病。
那药经对吴山水而言自是重要无比,然而吴山水看他这般模样,也知那药经十有八九与他有很大的关系,便思忖着用那药经换叶大善人一命,还能做个顺水人情,就应了他。那游医听他应了下来,心中欢喜,提步走近那妇人道:“夫人,那药方让我一看。”那妇人自怀着抽出药方递予他。游医接过细瞧。片刻后,他道:“此刻便去照着这方子去煎。”语罢,他转头让那管家领他去拿那箧笥,亲自准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