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泪抱着日记簿,坐在床上读了起来。我偷眼瞧了一下,她真的认认真真地在读。我十分奇怪那干巴巴的文字对她怎么会有吸引力。说不定她只是不好意思不看。
我推开窗,让凉风吹进来。月亮已升上树梢。月世的生灵又开始四处活动。
明天就要离开南十字星岛,如丧家之犬一样灰溜溜地走。没完成任务,更糟的是,与一个颜料师擦肩而过。纷乱的回忆闪电一般在脑海里回映。
我没有做错什么。或者说,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依然会做出同样选择。那么,是命运让我错过了这次机会。
没关系。小泪还在我身边。布兰科死了,世上还有别的颜料师,这次遇见了一个,不也是向成功迈进了一步吗。
“小泪,我们——”
小泪抬起头来,眼泪汪汪的,把我吓了一跳。
“你怎么啦,小泪?”
“好感动。呜……”
“不会吧?!”看颜料笔记也会落泪吗?我不相信地从小泪手里抢过了日记簿。
翻开日记,是女子娟秀的小字。我粗略地看了一页,写满了对她的恋人的爱,几乎是一本爱情笔记。
这不是齐姆托日记!难道被皮埃尔偷换过?不,不会的。他还指望我帮他破解密码,当然不会给我假的。
我仔细查看了笔记本的纸质、装订、封皮,不错,这就是冯诺马从墓园带给我的同一本。第四页页角上还有我用指甲留的记号。
再看内容,又的的确确和我上次看到的不一样。
我认真看了几页,震惊地找到了齐姆托的名字。虽然是个变化过的昵称,但明确提到他画画这个事实。
难道这是齐姆托夫人的日记?
小泪拉着我的手臂,想把笔记本要回去:“阿亮,人家还没看完呢。还给我啦!今天晚上我看,你明天再看好不好?”
晚上……白天!我从来都是在白天阅读这本日记的!
我终于明白了。吸血鬼的暗示,布兰科的暗示。这本日记是用颜料魔法写成的。白天呈现的是画家的颜料笔记,而在月光下,露出的是齐姆托夫人的日记。
和许多顶级大画家一样,齐姆托也是颜料师!
我的推理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块一块开始崩塌。
只有颜料师可以盗走那幅画。我一直以为布兰科是案件中唯一的颜料师。但是我错了。颜料师有两个,最有机会把那幅画盗走、藏起来的颜料师,不是后来的布兰科,正是《红色月光》的作者,齐姆托。他有一千万次机会把画藏起来。
同为颜料师的布兰科最早看穿了齐姆托的骗局——是的,只有颜料师可以盗走那幅画,既然不是自己,最有可能的就是作者本人。他也有那个动机:保护自己的画作。布兰科死的前一天,就是要把这个猜测告诉我。可惜他非要找一个证据,以加强他的说服力。因此他要去了那本日记。正是这份谨慎要了他的命。他看到了笔记本,确认了齐姆托的颜料师身份,却再没机会说出来。也正是笔记本让皮埃尔认为我是他的同伙,如果皮埃尔不是认为他有同伙,也就不会杀他了。
小泪没有看错她的布兰科叔叔。错的是我。
但是,画虽然是齐姆托藏的,线索却并不在日记里。我以月世的速度将日记略读了一遍,完全没找到“红色月光”的字样。
不过只要画是齐姆托藏起来的,那就还有找到的机会。我应该更多地了解齐姆托,了解这个人,不是杂志上那些虚话连篇的宣传。
我立刻叫来佣人,求见齐姆托夫人,获准。
临时管家领我走进齐姆托别墅最奢华,同时也是最阴暗的房间。厚厚的窗帘如同死物,让人怀疑它们是否被打开过。齐姆托夫人就坐在那帘幕旁。外面和风旭日,屋里壁炉居然还有火,让人怀疑是不是同一个世界。
“讲讲吧,夫人你的故事,齐姆托的故事,红色月光的故事。”我开门见山地说。
齐姆托夫人皱了皱眉,随即,眉头展开,完全地展开了,这使她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她望着不远处墙壁上一幅油画。那是她的画像,齐姆托的作品。
过了许久,齐姆托夫人终于开口,讲述一个漫长的故事。
“你听过这样一句话没有,夏侯先生?天下每个漂亮而聪明的女孩,都以为自己是公主。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拥有一切,还可以给予别人一切。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画,就完全为之倾倒。我见过无数真品名画,但那幅画无疑是最好的。而他还会画出更多更好的画。我就告诉自己,他是我的。这个人,这些传世的作品。
“那时他还是一个完全没名气,也没有人脉关系的新手。要控制这种人真是再容易不过了。只要叫个美协的老头给他鼓励,邀请他参加最上层的晚宴。他穿戴一新,但第一次走进奢华的世界,还是难免瞠目结舌,晕头转向。这时我就举着酒杯走向他。我对他说,天,我看过你的画,你做得真好,能认识你真是荣幸。
“我带他一步一步走进我们世界的核心,给他看那些私藏的杰作,也给他看美术馆的赝品。最后我告诉他,每年有一百个真正的画家穷困而死,美术馆却在发疯地买古代画赝品,而那些古代画,倒也不比其它的东西好多少。我问他:‘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要他娶我。我可以让他永恒。那时他就告诉我,他有一个喜欢的人。但是那时的我……”
齐姆托夫人的故事真的很长。而且,她是一个十分自我中心的人,说的都是自己,齐姆托成了陪衬。在她讲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我认为我终于找到了真相。
画家齐姆托有一个情人。一个他真正喜欢的人。泪族。他自己是一个颜料师,是史上最强的颜料师。
颜料师,泪族,和我的设想一样。可是即使是齐姆托,也不能跨越超能力限制。血液是血液,颜料是颜料,当一滴血液化为颜料,它也就失去了生命,没法再还原成血液。颜料师能操纵的是颜料,不是血液,否则违背因果率。
我早该看清,自然界总有些无法打破的定则。
是的。她一定会死,要她永生,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当她死去的时候,她的爱情将随之一起埋葬,在远离故乡的泥土中消失。他不想如此,他要把他们的故事流传下去,等待别人发现。他们的爱、他们的生命将在别人的记忆里延续。
于是他留下他们的日记,一本固化了永恒颜料魔法的日记,也留下了那个遗嘱和那幅画的骗局,要我们发现那本日记——至于真正的《红色月光》,他也许会将那些颜料永远保藏起来,既不消失,也不被别人沾染。
白天,日记展现的是他对艺术疯狂的执念,也嘲笑着自己虚伪的一生。夜晚,在月光照耀之下,她的心情、他真正的生活才会崭露出来。
从那本日记里,我读到他和她的生命。
我知道,他们一定在一起快乐地生活了许多年。虽然他始终不能给她一个姓氏。
后来,她变得那样小,无法维持人类的形态,只能以半知半识的样子留在他身边。他在别墅里养了许多宠物,用以掩盖她的存在。这是一个白色的骗局。
即使如此,他们仍是幸福的。
齐姆托夫人早已发现了他的秘密,却直到最后也没有揭穿。也许她也在沐浴着他们幸福的光吧。
而这幸福还将永远持续下去。一百年,一千年,直到我也死去,他们的故事无人知晓。
有些存在,比时间更久远。
譬如,爱情。
我找到冯诺马。告诉他我的全部结论,在日夜相交的黄昏给他看齐姆托日记。他瞪着眼睛,把球形肚皮拍得“啪啪”响,不停地说“难以置信”。
我告诉他《红色月光》如果真的存在的话——而且是被带进了棺材里,那些颜料一定是被颜料魔法从画卷转移到棺木里面。那棺木是樟子松,一种绝佳的防腐木料,也有些画家用加工过的樟子松做画布用。齐姆托一定有一些特殊的保存办法,让它们永远陪伴自己,时间又只有十年,画是可能保存得住的。问题是,一定要超强的颜料师才能把画拿出来并复原,单靠我们,连证明那画的存在都不能。
冯诺马立刻联络猎人联盟总部。不出所料,要找个顶级颜料师可不像找几个虫使那样容易。联盟方面告诉冯诺马:等。冯诺马就拉了几个人,把齐姆托的棺材搬到别墅里,日夜守着,还想了一些缩手缩脚的办法,妄想能证明画的存在,倒也忙得开心。
我和小泪又在南十字星岛逗留了两日,玩遍了岛上每个角落,也去了别墅之外的平民区。那儿有家东方餐馆,店里面食口味极佳。小泪向老板娘抄了菜谱,说回艾拉利亚后做给我吃。
离开的前一天,我独自前往南十字星岛墓园。在墓园最不起眼的地方,我找到了她的墓碑。墓志铭十分简单,只有两句话。
——此处安眠着幸福的安妮。在她不算很长的一生中,她一直是幸福的,而那幸福还将延续下去。
泪族是没有姓氏的。我因之确信这是她的墓。碑文则是出自大画家齐姆托手书。
我突然想到:十年前的那一天,不是齐姆托的忌日,而是安妮的。所以,从一开始,齐姆托的棺木里就只有画卷和日记。
齐姆托和夫人之间一定有某种协议,他离开她了,也离开了南十字星岛。变成一个游历四方的自由画家。如果是这样,也许《红色月光》就在齐姆托身上,或者被他放在了只有他和安妮才知道的某个秘密的所在。也许这将成为他们永远的秘密。
我想在安妮墓前献花。但我怀里没有纯白的百合,只有一束红艳艳的山茶。据说山茶汁也有补血的功效,我打算给小泪弄杯花茶喝的。踌躇再三,我还是把山茶花敬献在她墓前。
“请保佑你的妹妹。请让她幸福。”
我和小泪登上了飞往艾拉利亚的小型飞机。冯诺马在忙善后,按照最初商定的合同,案子妥善解决,我至少能得到一半酬金。我要求把联盟数据库的访问权折换成艾拉利亚币,这给冯诺马添了不少麻烦。
只有一位虫使来为我们送行。案子虽然告破,却揭出了出乎意料的事实,太多故事,也有太多无辜者牺牲。我们都不愿提及那件事,客套地道别之后,飞机起飞。
对了,差点忘记说,日记簿我交给了齐姆托夫人。她还是一如既往,穿着铠甲一样的衣裳,脸绷得像中世纪的圣殿骑士。我还以为她会当着我的面把日记丢进壁炉里。但是她没有,还用随身的手帕认真地把日记包了起来。离开时我注意到壁炉里没有火——夏天终于降临了齐姆托别墅。
因为权限的原因,冯诺马无法再给我案子的相关信息——凭着齐姆托夫人的影响,最后的结局也会成为一个秘密吧?因此我不知那幅《红色月光》锁在棺木里,还是从来就不存在。可是我宁愿相信它存在,它凝结了安妮的爱与生命。
我终于还是没能找到救小泪的办法,正如齐姆托没能救到他的爱人。但他教给我一些道理,一些我用一千年尚不能领会,而他只用人类短短一生就领会到的道理。
是的……
“阿亮,你在想什么呀?那样出神?”小泪笑眯眯地拍着我的手心。案子告破,她显得容光焕发。一回到事务所,一定是要扳着手指算钱了。
“没什么。”
我喜欢你,小泪。所以我想要陪在你身边,十年,一百年,一千年,直到永远——我曾经是这样想的。
如今我已然了解,我错了。我已经浪费太多时间。永远不永远的并不重要。你微笑的每个瞬间,都胜过尘世的永远。
“喂,阿亮,如果我们有齐姆托夫人那样大一座房子,就会有许多空屋子吧?”小泪问得我莫名奇妙。
“是吧。”
“而且我的房间也会很大,空空荡荡的。”
“是吧。”
“里面摆什么好呢?”她进一步提示我。
“摆什么好呢?”我鹦鹉学舌道。
小泪终于意识到我在捉弄她,生气地噘起了小嘴。她往椅背上一靠,不看我,望向右侧的舷窗,“到时候,我要买一万只可爱的绒布熊……”
“考拉?”
小泪瞪了我一眼,不理我了。
飞机上只有我和小泪,因此她没带隐形镜片。我看着小泪俏丽的侧脸,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名字。安妮。
于是我问小泪:“小泪,月光是什么颜色?”
小泪非常生气,连鼻尖都皱了起来,“当然是红色!……你当人家是傻瓜吧,阿亮?!”
我不禁哑然失笑。
红色月光。原来如此。
安妮没有死。她藏在齐姆托的灵魂中。她成为了他,他也成为了她。用她的眼睛去看,用她的耳朵去听,用她的心去感觉。这样,就永远不会失去她了。
我的视线越过小泪小小的面孔,望向舷窗外的夜空,试着倾听大海的声音。月光如霜,夜色脉脉。
不是月光,是不会碎的梦在夜色里轻舞。
不是海声,是已逝者的恋歌在风里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