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板苏雪妍小姐是一位看似温柔娴静又略带几分神秘气质的女子,约二十七八岁年纪。我见到她的大多数时间里,她都躲在长条吧台后面调配鸡尾酒。虽然不知她的调酒水平算哪种等级,但她的表情非常专业,像一个真正的调酒师。
在我向她投出我人生中唯一一份开花结果的求职简历时,我曾有幸品尝到她的杰作。那是她所钟爱的一种被称为“琥珀之梦”的鸡尾酒,以干杜松子酒、法国苦艾酒、荨麻酒和橙子苦液混合而成,味道相当醇厚。
看到我很喜欢她的酒,苏雪妍高兴起来,向我热情地介绍了酒名的由来。她说干杜松子酒、法国苦艾酒、荨麻酒分别代表钻石、祖母绿、红宝石,搅动之后混合成为琥珀色,所以叫“琥珀之梦”。
我觉得那是个很无趣的解释。当然我可不敢如此对她讲,便报以一个穷困潦倒的大学毕业生所能展示的最和蔼可亲的微笑。苏雪妍对我的表现大为赞赏,认为我腼腆的笑容与琥珀之梦所暗含的意味相合,是个懂酒之人,当即拍板雇佣了我。
天!我对她的用人标准怀疑得紧。不过,时逢2237年全球股市大崩盘,经济萧条,以我生僻冷门到无人知晓的专业能找到一份工作就要谢天谢地了,自然不会挑挑拣拣。
就这样,我成了这家“苏赖二氏侦探事务所”的一名新成员。事务所属于苏雪妍小姐和一个从未出现过的赖姓合伙人,除我之外另有两名雇员,一个名叫孙铁拳的武侦探,和一个名叫希斯特的拉丁裔女秘书。和我的那总是沉浸在鸡尾酒世界里的老板相比,这两位要更不正常一些。
孙侦探个子不高但相当结实,五官粗糙显得有点傻,不过身手不凡,拥有泰拳、空手道、拳击、摔跤等十几种格斗搏击技术的职业资格,曾经赤手空拳打昏一只老虎。
不过,在孙侦探面前禁止提起打虎一事,因为那并非一段光彩历史:孙铁拳年轻时满怀凌云壮志偷渡来到艾拉利亚,想凭一双好拳打天下,可惜不善交际的他一直未能找到赞助人,最后流落街头,饿得急了便翻进动物园的狮虎笼偷鸡吃,被半夜小解的老虎发现了。一场龙争虎斗,结果老虎惨遭殴打,孙铁拳被抓进警察局。苏雪妍慧眼识珠,走特殊渠道把他赎了出来,给了他现在的工作。
没有错,孙侦探是一个黑户,连身份证也没有,这对一个侦探来说相当不好。不过据说他也有忍者的职业技能,还在伊贺地下世界通过了专业认证,艾拉利亚警察要在大街上发现他并非易事,抓到他就更难了,因为吃过两天牢饭后孙侦探已经对艾拉利亚的警察深恶痛绝,警察一登场,孙侦探大老远的就躲藏起来,待警察走远,愤愤然往警车后备箱盖上吐唾沫。
而我们的秘书希斯特小姐则是一个神出鬼没的人物,确切的说我很少在白天看到她,夜里我在事务所附近游荡的话,倒是经常能碰见希斯特小姐,大多是突然出现在我背后,用她那双幽深的黑眼睛冲我神秘地微笑,把我吓出一身冷汗。
有关希斯特的一切都是谜。老实说,我有点怕她,一想到她的微笑就全身打冷颤,然后想到一大堆小时候听过、早已遗忘的鬼故事。
苏赖二氏侦探事务所的人员构成便是如此。听了我所说,您可能会觉得我夸大其词,哪有这么几个怪人凑一起开侦探事务所的?不过事实确乎如此。大言不惭地说,本人鲁心平,二十二岁的大学毕业生,性别男,是这家侦探事务所中唯一一个正常人。
此外,我们事务所的地理位置也不好,位于艾拉利亚贫民区最危险的窄巷深处,几乎没有普通市民敢涉足此地。办公室里光线阴暗不说,还有一个长长的吧台和一面墙的酒柜,再加上调酒师模样的老板,完全没有正常侦探事务所该有的样子。因此,除了那些误以为是酒吧闯进来的迷糊虫,事务所长年无人光顾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我进入事务所后第三天,苏雪妍便正式认同了我的能力——或者说认同了我的“正常”,为了改善我们事务所糟糕的业务,她委托我到艾拉利亚市最落魄的小报社刊登广告。
我们的广告词是希斯特秘书写的,充满她那种诡秘阴暗的风格,和一种愤世嫉俗的怨妇情调,全文如下——风华正茂、沉浸在爱情的幸福滋味中的您,是否感觉到黑暗中那迫近的危险,心中充满恐惧和不安呢?
不用怀疑,那就是危险的第三者!
他们无处不在,他们生下来就是为了破坏您的幸福,他们是恶灵的奴仆和信徒。您的他(她)或许已经受到撒旦的蛊惑,准备弃多年恋爱的情分于不顾,从您的面前彻底消失!
您手足无措、意乱情迷、冷汗淋漓!还等什么,在这个世界上能帮助您的,只有我们,艾拉利亚爱情夺还事务所!
还等什么,快当掉您过时的首饰,拿起您的钱包和信用卡,到梦现的第13街13号来吧。我事务所全体成员恭候您的大驾!
以下是我们的联系电话和详细地址。看了这篇诡异的东西,我的冷汗都流下来了,真的要把这东西刊出去吗?
“老鼠,你在等什么,快给我送去报社。”苏雪妍一边擦着高脚杯一边不抬头地说。老鼠是我的绰号,表达了我低调谨慎的行事作风。
“老板,咱们事务所不是叫苏赖二氏侦探事务所吗,怎么改名了?”
“现在是商品社会,无论做什么都要有清晰的卖点。爱情夺还事务所这个名字是希斯特想出来的,我觉得很好,明确地指出了我们的业务范围。”
“我们只做这种业务?好像偏门了一点吧?”
“你懂什么,这叫以小本搏大利。爱情这东西可是个大市场,君不见世间多少痴情人,人有多多,情有多苦!再说了,那些通常的业务早就给大事务所瓜分了,哪轮到我们。”
“这倒也是。”我点点头,夹着公文包走出了事务所大门。孙侦探正在门口踢击一只沙袋,嘴里不停发出“啊嘟!啊嘟!”的怪叫,那情形总感觉在什么少年向的动画片里见过。上帝保佑!如果真有头脑发热的客户被希斯特的广告吸引而来,不要被孙铁拳吓得掉头就走。
尽管我对广告的效力不存一分期待,每天在心里盘算着事务所倒闭后的生存大计,我们的第一位客户却仍然不期而至了。
来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学生,大概十八九岁年纪,留着孩子气的荷叶头,一双大眼睛总是忽闪忽闪的,显得害羞而胆怯。她眼角的余光不时瞟向办公室角落里的孙铁拳,后者正用小刀削竹签,不知要作何用场。削竹签的时候,孙铁拳的脸上还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的微笑,仿佛武侠小说里的大侠抓到苦寻了二十几年的杀父仇人,正在愉快地思考着如何修理对方时的那种表情。
女孩决定不再看孙铁拳,当她回过头来,打算大步向前时,希斯特就鬼魅一般出现在她面前,端着一杯凉得透透的红茶殷勤地微笑。之所以用“出现”这个词,是因为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的确没看到希斯特是如何“走来”或“跑来”。这种情况我早已习以为常,而且,这次被吓到的不是我,我沉静地一笑而过。可那当事的女孩子就不一样啦,她立刻尖声叫了起来,原地起跳,向后飞出一尺。
“怎么回事?希斯特?”我们的老板快步从吧台后走出,手里拿着一杯兑了橙汁的伏特加,隐约有白气从杯中的冰块向上升腾。
希斯特用眼神向大门的方向一指——这时那女孩已经逃到门口啦,“客户。”
“喔!”苏雪妍的眼睛立时发亮,“铁拳,老鼠,快点迎接客户呀!”
话音未落,孙铁拳已经像闪电般飞掠到那女孩面前,右臂一展:“请!”
我赶紧追过去,拦在孙铁拳身前,对那惊魂未定的女孩抱以专业诚挚的微笑,说:“您好,请到这边来吧,小姐。本事务所竭诚为您服务。”
“喝杯‘企宁’吧,小姐。”老板把一杯刚刚兑好的自创饮料递给女学生,她的表情静默而幽深,仿佛一曲最深沉的布鲁斯音乐在酒吧——办公室内回响。
“谢谢。”女孩接过了酒杯,但没有喝,只是把它放在吧台上,“你好,苏小姐。我叫柯蓓,是一个打工自助的学生。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们的广告。”
“说说你的烦恼吧。”
柯蓓点点头,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眉宇间现出一丝愁容:“是这样的……我可能表达不好,我的一位男同学,哦,或者说是我的朋友,最近突然不见了。”
“他是你的男友吗?请注意,本公司的业务范围是……”希斯特突然出现在吧台角落的阴影里。
柯蓓咬着嘴唇,脸颊可爱地一红:“可以这样说。不过,我们还没有说开呢。只是我知道是这样的,他也知道……哦,他叫洛奇,是一家跨国医药集团的继承人。不过,在同学中只有我知道这件事。他严格保密,校方也只有很少人知道。”
“等等,如果是人口失踪的话,难道不是应该向警方报告?”我插话道,随即发现自己说错话了,因为老板拿眼角邪恶地瞪我。
“不是失踪,因为校方接到了正式的转学申请。哦,忘了说,我们就读的第二中医药大学是洛氏企业赞助的。”也许是很早就工作的缘故,柯蓓虽然长得很萝莉,甚至有点萌,但言谈举止却出乎意料的稳重。
“所以,校方会无条件地接受他的转学申请,并为他保密。”我替柯蓓说。
“是呀,好像他整个人就突然消失了!不,就像他从来没存在过!我向校方询问洛的下落,根本没人理我,他们好像一早就串通好了,这样,我越发觉得洛可能有事情了……”
“请等等,柯蓓小姐。你说他,这位洛氏企业的贵公子不告而别,是这样吧?”我替老板问道。
柯蓓点点头,整齐的荷叶头像一整片叶子似的上下抖动。
“那么,他只是没向你道别罢了。这不是很普通的事情吗?哦,我是说,他是一位贵公子,而你——”
柯蓓一下子站起来,因为愤怒整张小脸变得通红,“不!洛不是那样的人!你怎么可以这样讲!你不相信我,我要走了!”
“她说的是真的。”希斯特幽幽地插了一句,“就像波西米亚人的纸牌和真相一样,他们之间有心电感应。”
“喔?”老板探询地看着希斯特,并用指尖敲了一下吧台,示意柯蓓坐下。
“你知道,老板,人的灵魂是一种幽体,反正,人也只是带躯壳的幽体罢了……幽体和幽体之间,可以通过桥的方式连接。真正的恋人之间,都会有这种信号。”希斯特神道道地解释着,颇有神婆的风采。
“你能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连接吗?”柯蓓看着希斯特着急地说,似乎她突然就对这个不可靠的希斯特产生了信任感。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希斯特诡秘地瞅了我一眼,好像很得意,又转向柯蓓:“是的。我能够看到你们之间的桥。只不过,他那边的信号已经很微弱了,好像被一团雾气阻隔着……”希斯特闭上双眼,双手却向前伸,仿佛跳大神的大仙在捕捉不可知的未来:“啊……我感到,桥那边作为人的气息已经很弱了,作为鬼的……”
“喂!你别乱说话啊,希斯特!”我赶忙大声警告她。
希斯特一下子睁开眼,舔了舔嘴唇:“请原谅,我太喜欢悲伤的电影了,我能够感到那种共鸣。”
“得了、得了,你快点出去吧,墓地的月光正好,希斯特,这儿不需要你了!”苏雪妍恼火地摆手,“总之,你的恋人洛奇先生突然不告而别,你觉得这是不可能的,想要我们找到他,是这样吧,柯蓓小姐?”
“嗯。”女孩点了点头,头发又乖巧地抖了抖。
“没问题,这正是我们爱情夺还事务所的专长。我们在此前还没有失败的记录。老鼠,你赶快去进行初步调查,回来作报告。柯蓓小姐,你还有其他线索吗?”
“有的。”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字条,“这是他租的公寓房东现在的地址。房东是个凶巴巴的老头子,前几天还在艾拉利亚来着,现在已经回家了。他不跟我说话!”
“柯蓓小姐,本事务所的调查费用……”我不识趣地提醒了一句,因为我担心我下个月的工资。
柯蓓的脸红了,拿出了她的小钱包,翻开来:“我的钱不多,苏小姐。这些是我半年的存款了。五百艾拉利亚币,我希望可以尽快找到他,我……”
苏雪妍长长地伸出手,从柯蓓的五张百元大钞里拿了一张,“没问题,柯蓓小姐,这是我们初期服务的费用,余额我们会向目标人,也就是洛奇先生支取。老鼠,还不快去工作!”
“这就走!”看到未来的房租,我的情绪一下子高涨,“等我的好消息!”
我接过纸条,快步走出了办公室。事务所的外墙上斜靠着一辆五十年车龄,脚蹬子都已经老态龙钟的自行车,便是我的交通工具了。我取下了装饰性的车锁,一跃坐上破烂得如同丐帮九袋弟子最破的一袋的车座。当我看到纸条上的地址时,我傻眼了,居然是巴黎香榭丽舍大街西区的某个公寓号,和艾拉利亚有千里之遥。除了从家乡飞抵艾拉利亚,我这辈子还没走过那么远的路呢。
我正呆着,突然一阵妖风——孙铁拳的掌风——把我手里的字条掀到空中,孙铁拳轻舒猿臂,摘下了字条。
“巴黎。”他皱着眉头,“那里很少有高手。”
“我们一起去吗?”现在我看到孙铁拳如同救星。再怎么说他也是个武学高手,我这个弱不禁风的宅男,正需要他的帮助。
孙铁拳沉思片刻,眉宇间现出一个真正高手才有的内敛的傲色:“也好。向腐朽堕落的巨富阶层宣扬武学文化的时刻到了。”
“很好,那你们就一起去,我和希斯特在后方支援。这可是我们事务所成立以来的最大案子。”苏雪妍抱着肩,轻盈地走到我们身边,我们的委托人紧跟在她后面,表情有些畏缩,真像一只受到妈妈庇护的小兔子。
“老板,地址可是巴黎,这旅差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