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
“在老旧肮脏的灰白色过街天桥上,和他相遇。我抬起头,让自己的视线绕过他瘦削的脸。猛然间,阳光透过艾拉利亚上空永不散去的阴云,照亮了整个世界。”编出这句傻乎乎的浪漫台词的,是我的姐姐。
无论何时何地,这句傻话都不合时宜。在这匆忙而空虚的城市,浪漫只会像开早的迎春花,在冷硬的风中瑟缩。
而我的姐姐,果然也没能等到阳光照亮大地的那一刻。
她是一个爱害羞的天使,说话的声音总是那么小,很少有人能听到她的话。因此她想用她的画来改变世界。
她的画如她的人一样单纯,水晶一样美丽。如果要我来说,那真的是超越古往今来一切大师的作品——在纯洁这方面。
可惜,纯洁并非这城市所好。
姐姐离开我已四年了,艾拉利亚一如四年前的喧嚣、狂乱。唯有站在百层大楼的楼顶,才能远离繁杂的人声与车鸣。
此刻我耳边只有呼呼的风。红色的月光照在楼顶上,让夜色更沉。我忽然想起姐姐的那句傻话,产生了仰望天空的冲动。
不过,我没有抬头。因为我知道,乌云永远不会消散。除非城市中所有的汽车消失。另一方面,我不想过分小瞧我的对手。
那个穿黑色风衣的男子站在我面前十几米远的地方,死死地盯着我。他像狼一样弓着背,右肩向上耸起,手臂姿势古怪地平伸到胸前。他整个人看起来好似一张张开的弓,一触即发。
我注意到他的手离上衣口袋非常近。那口袋里肯定藏着武器。当然这也可能是他的障眼法——武器藏在袖子中的几率一样大。和实力相当的对手作战,一次成功的欺骗等于一半的胜利。
他等待着我疏忽的那一刻。
他大约是一个D级别的吸血鬼。在这座无聊的城市中,属于中等偏上的猎物。我在一年之中,顶多能遇到三个这样的对手,而真正需要我全力对付的,至今还没有遇到过。
真是个无聊的职业。
也许注意到我脸上的不耐,他开口了:“放过我,猎人。吸血鬼不只我一个。”
“真是遗憾。根据我得到的信息,苏安先生,十月六日午夜,你私闯民宅,这可不是每个吸血鬼都会做的事。大家都有个正当的工作,你也有,不是吗?当时你口很渴,这我也清楚,但你拿错饮料了——那不是番茄汁。”
“巴尔科医院。”他咬牙切齿道,“他们给你了多少佣金?”
“不多。但这个用不着你来操心吧?”
“他们是非法组织。你为他们工作一定会失去你的执照。相反,放走一个未被官方通缉的吸血鬼不需负任何责任。”
“你挺懂行嘛。嗯,拿你的钱风险太大了——也不是没得商量。这要跟我的经理人说,你要他的号码吗?”
“我没打算给你钱!”他张开嘴,向我炫耀他的白牙。看得出来,他很生气。
谈话结束了。
出乎我的意料,他突然又笑了起来:“我反悔了,猎人。还是把你经理人的号码给我吧。我杀了你之后,我可以代为通知他一下。”
“你不会有这个机会。”
“你的实力很强,这我看得出。”他向我点了点头,“但是你曾经对付过C级吸血鬼吗?击败我并不困难,可是要杀死我就难了。”
“濒死状态下自动变身为烟雾。”
“你有办法杀死烟雾吗?”
“有。如果你看过这本书……”我把手伸进口袋,想拿出我在图书馆借的书给他看。
他没有错过时机,闪电般的甩了一次手臂,掷出了他的武器——飞镖。
我盯着向我飞来的几枚黑色尖锥,仔细观察了一番。大小形状都很特别,无疑是定制的武器——可见这家伙是一个惯犯,今次是死有余辜了。
一、二、三……六,六枚飞镖,常见的数目。
我正数着飞镖,又有一团黑色的雾气越过飞镖侧翼扑了过来。他向我挥出右拳,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夹着另一支铁锥。
我侧过头,让过他的拳头,抓住他的手臂,微微用力折断。再用力一拉,使他的身体打个旋儿,背冲着我。飞镖都扎进他的胸口。我着意控制了动作幅度,使飞镖中的一枚刺进了他的心脏。
从他出手,到被飞镖反噬,只有短短的零点三秒时间。他的速度不慢,确实有C级吸血鬼的水准。我想我必须向医生反映这个情况——这次的薪金定位实在太低了。
他黑色的血忽地喷出,溅湿了身前的地面。很快便能从血泊里看到月亮的倒影。“你……你做到了……”吸血鬼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呜呜……”他喉咙里传出奇怪的咕噜声。他的气管已经在溶化,再过一分钟,他将变成雾气,而我确实没有办法杀死一团雾。
他咕咕地怪笑起来。我有些气恼,于是我闭上了眼睛,张开了翅膀。后背的衣衫撕裂,发出咝咝的声音。我抓着吸血鬼的后背,扇动双翅,直直地冲向阴霾的夜空。
我有些讨厌看那红红的月亮,没有睁开双眼。凉爽的夜风擦着我的脸颊,有一瞬间,我以为回到小时候,姐姐在用润湿的手帕为我擦脸。
我约莫着飞到差不多的高度,停下了翅膀。由于重力的作用,我的速度开始下降,渐渐接近静止。我按着吸血鬼的后脑,让他的脸冲下。
“来,向下看吧。”我用冷酷的语调说。
在我的正下方,是艾拉利亚市最大的一座立交桥,水晶大桥。两条宽阔的公路交错而过,呈十字形。川流不息的车辆闪着红色和白色的灯光,构成一个巨大的十字架。
吸血鬼号叫起来。在长长的号叫中,他的声音逐渐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又飞快地低落下去,变成垂死的呻吟。插进他心脏的飞镖已经在发挥作用,带他进入真正的永恒国度。他剧烈地抖动起来,像遭到电击一般。
这是他在这个世界的最后时刻。
这时,我口袋里的书掉落下去,翻着跟头坠向钢铁与灯光的河。
《杀死吸血鬼的一千二百种方法》(意)普雷特 着——天!那是我从学校图书馆借的书!我的脑海中很快浮现出图书管理员小姐的苦瓜脸。
一分钟过去,他失去了肉体。我的手中只剩下黑色的铁锥,和上面刺着的一颗黑色的心脏。
把这个交给牧师或东方驱魔人净化,抹杀吸血鬼的任务才算彻底达成。
不过,这次的雇主要求我把心脏交给他们。老实说,这是不合规矩的,但这是医生接的活儿,他要我那样做。
我开始坠落。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医生。
“怎么样?拿到了吗?”
“是的。我说医生,这次的薪金很有问题。”
“两万元,吸血鬼心脏。”
“天,比官方报价还低!”
“我知道。”医生的声音还是那样一平如水,“对方要以此任务,证实我们的态度与能力。”
“对方?”
“啊。巴尔科医药集团。”
真的是他们?那个声誉不佳的国际医疗用品集团?
“哦,回去再说吧。”我扇动双翅,收住下坠的势头,从一辆重型卡车上飞掠而过,又折向高空。
下面隐约传来喊叫声,大概司机看到我了吧。这算不得什么。我担心的是,如何向图书管理员解释丢书的事。
短发女孩
我走进餐厅。眼前的灯光有些暗,能闻见淡淡的香气,恰好听到撬开软木塞的响声。
人很多,但无不轻声细语,使餐厅内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烛光”味道。在这温馨宁静的气氛中,唯一的不和谐因素便是我的上司、准姐夫、医生夏侯——他坐在靠窗边的座位,面带一抹平淡的笑意,眺望着窗外的夜景。在他面前站着一位男侍者,端着菜单看着他。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已经无数次目睹过了——当有人伸手向医生讨取小费时,他便会无视他的存在,使餐厅里司空见惯的小事转化为耐力战。
他曾说,这个世界很残酷,每个人要赚取自己生活。以我们的财力,尚不足以对乞丐发善心。其实,他只是吝啬罢了。
我回过身,对收银台的小姐笑。“新来的?”我问。
“是呀。这里的人,谁不知夏侯医生一毛不拔的大名呢?”
我不忍看他们僵持,走过去轻拍侍者的肩膀,给了他十块钱。
医生嗔怪地看我,责备道:“你为什么给他钱?”
“唔,为了不影响我进餐的心情。你放心好了,医生,那十块钱是我在楼顶捡到的。”
“捡的也是钱。”
我耸耸肩,开始进餐。
医生在艾拉利亚小有名气,收入不菲,而我们事务所,天使猎人,刚刚通过了猎人联盟的分级审核,成为了A级事务所,生意最近很红火,时常能接到上万元的大案子。但医生的吝啬和贪婪从未有一分的缩减,反而有变本加厉的趋势。我曾亲眼看到他以做脑外科手术的精巧手法,将旋风从街头艺人篮子里卷出来的纸币捞入自己口袋,悄然走开。
他插了一块牛排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问我:“心脏呢?”
我故意把一包东西放在桌子上。他差点儿把咽下去的牛排吐出来。
“不是心脏。那个已经叫人送到事务所去了。我打电话给联盟的下属机构,让他们先登记。”
“那怎么行?”医生急了,“巴尔科还要呢!你知道,吸血鬼的心脏是违禁品。”
“我是为我们的执照着想。你的目的,不是为了向巴尔科证明我们的能力,以便接到另一个任务吗?”
“是啊。”医生笑了起来,眼睛闪着贪婪的光,“这次可是笔大生意!”
“那好,我们的能力已经证明了。这颗心脏我们从官方渠道卖掉,不会比你跟巴尔科商定的价钱更低。”
“要是惹恼了他们……”
“就说我们内部出了误会。他们谎报猎物数据,自己也怕担责任的。老实说,我对他们的作风很讨厌。”我喝了一口红酒,四下环顾了一周。不远处的一位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东方人,大大的眼睛,利落的短发,很对我胃口。我最讨厌女孩子留了长发又不好好侍弄,与其那样,不如短发率真。
“蛮可爱的。”医生说。
“是呀。我们大学里就没有这么好的货色。”
“你不是喜欢图书馆的管理员小姐吗?”医生一边挖苦我,一边掏出了他的微型电脑,放在桌上打字。那是经由猎人联盟购买的德国军用品,只有一本书的大小,显示屏采用全息投影技术。从我坐的角度看不到他显示屏上的文字,只有一片彩色玻璃似的绿光。
“阿羽,有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你。”医生突然抬头道,“市博物馆很快将举办达·芬奇作品展。协助方以卢浮宫为首,还有数位私人收藏家。报纸上称,这次合作将使艾拉利亚展厅水涨船高。他们预计,整个展厅的出租费用,在年底将抬高到一千五百万每星期。”
我惊呆了,沉默了五秒,问他:“我们的基金目前有多少?”
“仅仅相当于零头。按照一般A级事务所的收入水平计算,要租用那个展厅,得干几十年。我们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办几件震惊业界的大案子,升级为S级事务所。”
我点点头,喝酒。他继续道:“还有,历来艾拉利亚展厅只能被大洲美术协会租用。只有三次例外,一次是美国政府,一次是英国皇室。可见,要租用展厅,必须有相当地位,光有钱是没用的。”
“还有一次租给谁了?”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亿万富翁。我们财力没法跟那种人比。这也是为什么我要跟巴尔科合作的原因。你知道,他们是一家跨国集团,在医药领域有极高的地位……”
我不耐地打断他:“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跟我有关系。有了巴尔科的担保,我可以开办自己的医院,成为艾拉利亚有名望的人。于是我可以申请银行贷款。你知道,展厅租金再抬,我们不得不……”他话没说完,忽然拿起手机急匆匆站起身,看看手表,一副有急事的模样。我知道,医生要跟踪某个目标,目标一定在餐厅里。
我四下看看,餐厅里只有一位客人正在离开——那个短发女孩,正拎着一只大号皮箱朝收银台方向走去,很快要经过我们旁边的走道。
医生掏出手机贴在脸上:“啊!等一下!史密斯先生!”说着便不管不顾地冲向走道,和短发女孩撞个满怀。女孩惊叫一声,像小跑车撞在货轮上,弹开,摔倒在地。
“啊!对不起对不起!”医生连连道歉,伸手把女孩扶起来,忙乱之下,手肘把桌上的酒杯碰掉了,半杯波尔多都洒在了女孩的胸口上——他肯定是故意的。
这可真够尴尬的!我看到红色的汁液快速渗进黑色丝织衣料里面,女孩抿着嘴唇,擦也不是,不擦又不行,为难得要哭了。而医生自然也帮不上什么忙,在旁边手舞足蹈的像个螃蟹。最后他抓了一块餐巾纸,塞到女孩手里。
女孩拿到纸,警觉地看了医生一眼,眼中凌厉的光彩一闪而逝。她用餐巾纸飞快地在胸口抹了一下,直起腰,不理会医生的道歉,朝收银台跑去。
医生低着头,在地上找着什么,一边问我:“看到了吗?”
“看到了。一下子就擦干了,十乘十的餐巾纸,擦掉了半杯渗进衣料的红酒,一滴也没留。哦,还有她那个美丽的眼神!”
“她把纸巾扔在哪儿了?”
“弹到桌子下了。别担心,侍者扫不到。”
“那我就放心了。”医生坐下来,摆弄他的电脑。
侍者跑来忙活了一会儿,把地面清理干净。在他干活的同时,我假装掉了东西,俯下身,把卡在我椅子腿的一颗小红球捡起来,放桌面上。
我和医生都盯着这个小红球,不说话——这是一颗吸满了波尔多红酒而涨大的纸球,漂亮的、完美无缺的纸球,而非纸团,呈现出血液般艳丽的红色。
“她改变了纸的微观结构。”我说。
“是的。”医生拿出一个小药瓶,把纸球塞在里面,盖好,“我把这个寄到张博士那里,让他替我们分析一下,判定那女孩的等级。看起来,她是操作系的。”
“超能力者吗?”
“嗯。进化型超能力,纸魔法师。你看——”医生把他电脑的显示屏翻转过来,冲着我。上面是那女孩的照片,看起来比现在年轻了一两岁。她在笑,可是眼睛却很不开心。
“林佳小姐,纸能力者,二十一岁。这次的目标。”
一路同行
“阿羽!你在哪里?”姐姐的呼唤声由房门外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