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恍如隔世?
李茯苓见到顾维宪的第一眼,心中没有半分爱意,只有铺天盖地的恨,袖中指甲狠狠掐着手心。时隔又是一月,她心中的恨只多不少。
眼前的他,依然淡漠如斯,身形不减清瘦,没有半分萎顿。原来,李茯苓对他来说,只值一滴泪,过了,雁过无痕,他依旧是众人仰望的堂堂尚书爷。没有了她,他一定跟廖碧心甚为开心吧,再没有她这个人来破坏他们二人的美满,也没有人会说他抛弃糟糠,他依旧前程似锦……
顾维宪正托着茶杯,一手拿着盖子去撇上面的茶末,听闻脚步声,抬头一看,放下手中茶杯,笑意浅淡。“老师。”他作了个揖,要弯下腰去。
男人见他要拜礼,抬了下手道:“免。”他掀了一下衣服下摆,坐上那首座,“可是安顿好了?”
顾维宪明白他意思,安顿好了,即李茯苓的丧事。他既拜那玄衣男人为师,做他门生,家中出事,他自然是晓得的。
李茯苓虽然在顾府甚为低调,后来又去了湖州,但是事关尚书府事务,哪怕只是一个丫头出事,外头都会有所耳闻,更何况,那个人是他的糟糠妻子,在世家贵人间颇有名声的李茯苓。
当年,她陪伴他一路上京赶考,在一颗老梧桐树下摆粥摊挣银钱,人人笑她没见识,而她却口出狂语曰“凤非梧桐不栖”,若是人中龙凤,才会赏识她的一碗及第粥,也只有人中龙凤,她才卖那一碗粥。
鹓雏,发于南海而止于北海,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
这是他到帝京之后,教给她的一句诗经。当时他说,他是来自南方的一只凤鸟,来到这北地帝京,寻找他的理想。她没有他的大志向,倒是活学活用,第二天便找了棵梧桐树摆摊。
他也笑过她傻。及第粥这种讨彩头的东西,在帝京城几乎每家客栈都有,各有巧妙心思,或比材料,或比招牌,更有甚者,每天赠送,谁会来这喝她那一碗极普通的粥?可是她的话一出,倒是很多考生放下成见,前来买粥,简直是客似云来。原因无它,只因人人都想做那万里挑一的凤。
那一届科考,他为状元郎,亦有许多考取功名留京的考生为官出仕。众多考生中,几乎人人都吃过她的那一碗粥,放榜之后,也有人特意去感谢她。他成名,她也成名。她死了,那些与她有过结交的人却依然还记得她。
顾维宪唇角微往下弯,垂了眼看着地上砖头隙,过了会儿才摇头:“她什么都没留下,不竖坟不立碑,一切从简。”语气沉重,听来心痛万分。他没有说,李茯苓死前已经写下休书,将自己逐出了顾家,更不会说,李茯苓一把火将自己烧了个干净,连把骨灰也没留下,让他就算是想要修个衣冠冢都无从修起。
李茯苓低垂着头站在玄衣男子的身后,嘴角轻扯。他这番姿态,看上去真真是好一个念旧情深的丈夫。可惜,她把他看透的太晚……
玄衣男子淡淡“唔”了声,点了点头。他抬手指了下站着的李茯苓道:“她就是玉微澜玉姑娘,你带她上京去,之后一切事务都将由你来打点,我不会再过问。但是,你务必要把她送进宫内。”后面一句,声音压得尤为低沉,李茯苓听着,像是沉沉阴云压在心头,非常沉重,想来顾维宪的压力不轻。
只见顾维宪站起,对着男人恭敬的拱了拱手:“是的,老师,维宪必定尽全力,务必让姑娘进宫。”
顾维宪往李茯苓看去,李茯苓适时抬头,四目交接间,她心内冷热交替,如冰火浇灌。
他看她的目光温润,谦和有礼,他不知道她是谁,而她,却是深深记得,这个伤她至深的男人。冤枉她,夺她孩子,逐她回湖州,不闻不问,还有什么比忘了一个与他朝夕相伴过十多年的人更绝情残酷的方法?他忘了她这个人,这就是她曾经一心一意爱着的男人呵……
“姑娘,我们是否曾经见过?”顾维宪看她清澈眼睛里,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不禁出声询问。
李茯苓心头一跳,回过神来。她眨了下眼,收回眼中所有情绪,轻轻道:“微澜记忆全失,不知道是否见过大人。”
记忆全失,是她面对所有疑问最好的借口。玉微澜被刀刺伤,她可以说惊吓过度,记忆全无。
“哦……”顾维宪了然点了点头,看向坐着的男子,眼眸微闪了下,又看向李茯苓,“姑娘请放心,维宪一定好好照拂姑娘,不会让姑娘受委屈。”
李茯苓看他谦和温润的眼,不觉心中冷笑。她道:“听闻大人发妻亡故,不知她现在芳魂是否已经安息。大人对着一个刚见面的女子说这话,大人妻子在天上看着,岂不伤心?”
顾维宪脸一顿,随后道:“内子贤惠,虽不是饱读诗书,但也是个深明大理,知分寸的人。维宪只是看姑娘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故而冒昧问一句。再者,老师将姑娘托付于我,我也是尽个人之力,帮衬姑娘一把,切莫多想。”
李茯苓听他言语,更想放声大笑。就是她太贤惠了,步步退让,才会落得这般下场。深明大义,知分寸?那时的她,只以为,她做一个贤惠的妻子,减少他的烦忧,是对他最好的,可是,这样的贤惠,却让她落得如此下场!
袖中的手紧紧的攥紧了,感觉到了男人看过来的目光带着锐利,她手一松,露出浅笑:“微澜只是看大人严肃,跟大人开个玩笑,大人切莫当真。”
顾维宪微微一笑道:“无妨。”
李茯苓真后悔一把火把自己的身子给烧没了,若是知道可以再来一回,她就站在他面前,看他用什么嘴脸来面对她!
但世界上哪有什么后悔可言,能有这重活一回的机会,就已经是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