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被男人声音所骇,身体一抖,抬头看去,却见他眼底猩红,一片厉色。他沉痛至极,颤着嗓音道:“夫人说,不留坟冢,交代了老奴将这骨灰坛并着这信交与爷,她说……她说她不再等您了……”
老仆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眼睛又看了眼自己胸口处,用眼神示意他的兄弟。
来寿看懂了他,探手下去,从他的胸怀间摸出一只信封,颤着手如他兄长一样,缓缓跪下,将信置于额前,呈给男人。
男人又是一个身颤。她不再等他!这几个字仿若闷雷,震得他脑海一片空白。
李茯苓,你好绝!
男人身侧的女子同样的,很是震惊。她失声道:“怎么会……姐姐她怎么会去了……”她喃喃自语,声音空洞,似是说给自己听,语气听来是不信,一双大眼茫然,过了会儿才惊恐看向男子。
“夫君,姐姐她……”她惨白着脸,终于哭泣出声,大颗大颗眼泪如珍珠滑落。她抽出丝帕抹泪,微弯腰想要去抱住那骨灰坛。
男人在她手指碰触到骨灰坛之前,抢先接过坛子,颤着手指摩挲冰冷的坛子,嘴唇微颤,喃喃低语,神色凄楚。
“茯苓……茯苓……”
女子见到男子神色,眸中闪过一抹异色,忽而,她泪如雨下,身子发颤着靠过去,恸哭出声。
“姐姐……”
她轻轻一撞,“啪”一声脆响,坚硬的瓷器与冰冻的砖石相击,马上应声而裂,灰白粉末散落开来,撒了一地。
这一幕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睁大了眼,目光皆聚焦在那灰白粉末上。
“夫人!”
“茯苓!”
几声大喊同时而出,女子怔怔的,吓呆了一样,忘记了哭泣,她不安地看向男人。
“夫君,我不是故意的。”她摇头,眼泪纷纷坠落,楚楚可怜的模样叫人苛责不起半分,“夫君,我不是故意的,姐姐她……”
男人跪在地上,却对女子的哭泣置若罔闻,急着将散落的骨灰重新收集起来。他铺开衣服下摆,将骨灰一把一把捧着,身侧两个老奴帮着他。
这时,只剩枝杈的合欢树下,一抹珍珠白色人影静静看着这几人,虚无的身姿立于天地间,脸上没半分表情,扬手一挥间,天地间骤起狂风,将地上骨灰吹了个干净。
老仆挥着手,急忙要去挡住被吹散的粉末,却是徒劳。他怔怔看着与风雪融在一起,随风狂舞的灰白骨灰,如烟雾般渐渐飘散,悲痛大喊:“夫人啊,我可怜的夫人……”
男子亦是怔怔看着骨灰消失了的放向,他一言不发,紧抿着薄唇,垂放在地上的手紧紧握住了下摆。眼眶中滚下一滴泪来,跌落在他的衣襟处,晕染了的他青衣锦袍,化作一团墨团。
他的目光缓缓落到那封信上,他取过,颤着的手竟是几次没能成功。风雪袭来,刀片一般刺人肌骨,他手颤抖,竟将薄薄宣纸扯破。
展开,一张素纸,上面落了寥寥数语,笔迹亦是他熟悉的,游龙笔锋。
她本不识字,是他手把手亲手教会。她极喜欢他写的字,闲来时候总爱临摹他的字体。那时候,她一针一线做鞋靴,又要摆摊子卖粥,很少有时间去练字。
两人最温馨的相处时间,就是她在豆油灯下纳鞋缝衣,而他坐在灯下最亮的地方读书,准备赴考。她也有顽皮撒娇的时候,就是放下针线,要他教他写字。
后来,他中状元,复门楣,位极人臣,顾家又是以前风光时候的顾家。他们夫妻感情却再不像以前那样亲密。他忙碌起来,进进出出,赴宴,摆宴,只是人前人后,身边伴着的都不再是她。
她不用再做鞋煮粥,却也不用管理偌大家事。因为,庭院深深,自有更合适的人来做这些事情。她始终只是一个乡村出来的女人,不体面,不懂人情世故,是他对她说过的话。
就连她的孩子也不用她来看管,自有府中奶娘照顾,他说,孩子需要有更好的教育。
她的时间多了很多,唯一的打发就是在她房里摆了纸砚,照着他的笔书临摹。
年年月月,月月年年,后来啊,天地间,只有她的字与他最像,几可乱真,就连专门临摹别人字体的代笔先生也比不上她。
男人眼前模糊,他使劲眨了下眼,抖开素纸,上头写道:
顾门李氏茯苓,善妒心狭,所犯七出,自愿和离,不再与顾家有任何瓜葛,他日,生不是顾家人,死亦不是顾家鬼。
落款是李茯苓三字,笔锋尖芒,如剑锋刺人夺目。
死亦不是顾家鬼,茯苓,这就是你的报复?男子满目墨光,紧紧抓着手中信,薄薄的纸片,在他掌下皱成一团。
凄凄风雪中,虚无的人影神色淡然,将所有尽收眼底。
她垂眸看向男人,唇瓣开合。这里没有人能看见她,也没有人能听见她,她也不知,她死后竟然还会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他面前。
她开合的唇瓣说的是:顾维宪,你为我流的泪究竟有几分是真心?
她说,顾维宪,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再与你相遇,拉你下那青云梯!
廖碧心怀孕,却在胎儿三个月的时候误食滑胎药,那场凶险,差点让他痛失所爱,也把她推入了绝境。
事后,他彻查此事,要为最爱之人讨回公道。查来查去,重重矛盾指向她李茯苓。罪因是她不甘丈夫被夺,十年陪伴,十年劳作,换来他的移情别恋,夺走她的孩子,更将李家弃之不顾,于是她指使人下药害人。
证据,就是她的一封亲笔书信。
那游龙笔锋,天下再无第三人写出。李茯苓从没有那么后悔过,她的字体与她最爱之人一模一样,曾经她是那么的骄傲。
铁证之下,他大怒,将她赶回湖州,不再见她。
如今,再见她的亲手笔迹,竟是再提当年旧事,并以此为理由,写下和离书,断绝一切恩怨。
“茯苓,茯苓……”地上坐着的男人一派萎靡,失神喃喃唤她的名字,可是,再无人应他,再无人笑语嫣然地出现在他的面前,笑着对他说,阿宪,我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