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初冬。
天地间下了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南方温暖,即便是入了冬,下了雪,雪花也不似北方那般漫天鹅毛飞雪,只是下了一些雪粒子,细细如盐,覆在哀凄枯草上,更像是覆了一层霜。白墙黑瓦,瓦上覆雪,河畔一层薄冰。
顾门李茯苓斜躺在床边睡榻,定定望着飘洒飞雪,眸子里无喜无悲,一片死寂。有些年头的乌木窗被一根棍子挑开,让她得以看到外头景致。
她的身上覆了厚厚一床火狐毛皮毯,脸色比那白雪还要淡上几分,嘴唇颜色却是青紫,整个人枯瘦如柴。
一眼便知此人病重,似乎命不久矣。
“哎呀,夫人,你这身子骨怎好吹风,这外面天寒地冻的……”进来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奴,见着女子开窗吹风,絮絮叨叨上前探出手,打算放下窗子。
“福伯,别……”李茯苓刚开口,喉头一时腥咸上来,掩嘴又咳了几声,“我时日无多,这样好看的景色以后也不知还能看几回,多看一眼也是好的,不打紧。”
她微微一笑,惨白面容因这笑,竟让昏暗内室生出几分流光来。
老奴仆微微一怔,眼含痛色。“夫人,您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大人他……”话到此,他忽然停了口,神色不安。
李茯苓又是淡淡一笑,风淡云轻:“我身子是什么样子,难道还不知?”
手心里有几分黏腻,她眼眸微垂,掌心处已是暗红颜色,浸透了丝帕。今年冬天怕已是她的大限,那边,是回不去了吧……
湖州祖宅,她以为这次回来,还能住上个几年,至少等过了一朵春花,两只夏蝉,三树秋枫,四场白雪。但没想到只是第一年白雪,她便撑不住了。
李茯苓唇角勾了勾,勾起几分颜色,满室生辉,但恭敬垂立的老奴仆却看得有几分心惊。
“夫人,您……”他惴惴不安。
“福伯,该来的总会来的。”李茯苓吃力抬手阻止他,“趁我还能说话,就让我交代完最后的话吧。”
她吃力,喘了几气,等有些力气了,才又说下去。“我若去了,就将我火化了,包括我所有的东西,一件不留。”
老奴仆骇然,瞪大了老核桃一样满是沟壑的眼:“夫人!”
李茯苓缓缓摇了摇头,费了些力才从枕下摸出一封信递给他。“将我骨灰收敛起来,装入坛子里给他送去,就说,我不再等着他了,他……可以不用再顾忌我……”
这一番话,已经是她的极限,她猛咳几声,手中丝帕沉重似超出她的负荷,那枯瘦苍白的手腕颓然落在榻上。她双目紧闭,胸腹处急促起伏,只是伏度甚微,似是极度痛苦。
“夫人!”老奴仆满脸的皱纹处,已是淌满了泪。“夫人,您好好休息,不会有事的,您且宽心。”他想说送去帝京的信已经在路上了,也许明儿爷就会过来接她了。可是……他不敢说,怕等来的又是失望,夫人已经等不起了。
八岁进了顾家的门,从下人似的小丫头做起,伺候在尚书爷身旁。
那时候,尚书爷还只是个小少爷,病体虚弱,大夫们都说他活不过十一二岁。她是做了冲喜丫头进门的。精心侍候,躲过了顾家老爷众妻妾的争斗,硬是帮衬着小少爷挺了过来。
小少爷十二岁时,家来横祸。
央帝时,太子恒突然病故,央帝盛怒,下令彻查,就连背地里说过太子是非的也无一幸免。之后央帝性情越来越暴虐,人人惊惶。
时任吏部侍郎的顾家老爷说了几句劝阻的话,被央帝下旨查办,削官抄家,顾家从此家道中落。顾府的人死的死,走的走,散的散,最后只留下顾家少爷以及童养媳丫头,他们兄弟两个。
她是吃过苦的,眼看好好一个大府门第落败,竟不愿离去,一力挑起重担。
之后,当日被大夫论断活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少爷成了大琰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当年即被封为兵部侍郎。追随他左右的李家人为保他在朝堂继续前行,李氏双子皆入军营,从小小一介兵丁至封一军将领。
这位年轻的侍郎从此平步青云,成为现今最年轻的尚书爷,而昔日的小丫头也成了尚书夫人,眼看苦尽甘来,荣耀加身……
只是……所有的事情都不是那么的美好。
天禧四十一年,发生了几件大事,挑动着所有琰国子民的神经,但对于顾家来说,是尤其惊心骇人!
四十一年春,北方漠族叛乱,李家双子平定战乱,却被诬告拥兵逼宫,斩于北门。茯苓夫人求情不成,深受打击,怀孕不足两月的胎儿未能保住。时任兵部侍郎的家爷却升任兵部尚书,迎娶定王府安阳郡主廖碧心为平妻。
风华绝代的顾尚书迎娶定王府安阳郡主,十里红妆,七天七夜的酒宴,一时轰动帝京城。其中奥妙,各人自有计较。但是于他这位被安排在顾府老宅的老仆人来说,是没有什么想法可言的。家爷手握重权,光耀顾家,夫人贤惠,内外兼修,一切都好就行了。
可是不久后,又出了一件蹊跷的事——茯苓夫人突然被送回了这湖州老宅,京里弟兄暗下告知,茯苓夫人闯了祸,令碧心夫人滑了胎,家爷震怒!
想到此处,福伯缓缓摇了摇头。
他收了窗子,小心给李茯苓盖好了狐毛毯,又将榻边的炭火拨得旺了些,方才悄声出去。
到天色完全黑透,室内只余炭炉中微弱亮光,老奴仆掌灯进来,口中依然絮叨:“夫人,这雪下好大,今儿一夜下来,明日外面必定……”他见榻上主子毫无动静,以为她还睡着,遂收了声。
“荜拨”一声轻响,炭火爆裂开来,溅出几点火星,因离着睡榻近,老奴怕火星子溅上了垂下的狐毛毯惹祸,掌了灯上前查看。
火狐皮毛滑溜,油光水色,还好还好。老奴点点头,抬头再看一眼主子,突地眼皮一跳,差点没打翻手上烛火。
“夫人!”他大喊,一手颤抖着探到她鼻下,紧接着手又是一阵剧颤,手上烛火终是落了地,室内顿时一片暗沉。
“夫人……夫人啊……”黑暗中传来一声声老奴仆的哀恸哭声。
榻上女人沉寂,鼻息已经全无,浑身冰冷。这一年冬天,她终是没有熬过去,从此,世上再没有一个叫做李茯苓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