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的门,还敞开着。
她甚至可以看到,门外怒放的蔷薇花,那样盎然,那样灿烂。
可她,却已经感受不到那份温暖了……
咬牙,她点头,“也好,那么,请你如约,在我生完孩子之后,放了我。因为,我要追求我的新生活。”
乔司南脑海中勾起一抹银丝,渐渐炸开,然后,是今天看到的,南铮对她求婚的画面……
他苦涩牵唇,低醇的嗓音里有着别样的,刻意伪装出来的骄傲,“你放心,好马不吃回头草,这个道理,我比你懂。”
他,是在嘲笑她之前的回头?之前,对他的爱意么?
黎洛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的沉闷,“那便好,我们到时候,便互不相欠吧。”
说罢,也不看众人的脸色,转身走入了卧室,将门,合上。
然后,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缓缓地靠在门后,无力地,滑坐在地……
原来,痛到了麻木的心,还是,会麻木地痛着……
在黎洛转身的那一瞬间,乔司南所有的骄傲溃退而去,如同风中扬沙,一粒也不剩下。
他死死扣住桌面的手,也倏然松开,昂藏的身躯朝后狠狠倒去……
司徒娟惊呼一声,上前想要扶住他,却被乔司南推开,他的嗓音压抑而低沉,“妈,我没事。”
他坐在原地,半晌不动。
眼中的桀骜,不羁,早已被深深的,悲哀所取代……
原来,被她恨着,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
痛到,他觉得自己已经死去……
妇产科医生们见到乔司南倏然变得惨白的脸色,纷纷面面相觑,只有最后的那个外国人,拨开所有的人大步上前,“Eric,对不起,我来晚了。”
“布朗医生,去我房间里说,”乔司南反手,抓住医生的臂膀,“不要在这里。”
不要,让她知道。哪怕有一丁点的可能性,他,也不要。
城北别墅,书房内。
窗外黑夜浓稠,如一张绵密的丝绒布,将房间内的每个人,都裹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可他们,却通过所有的努力,想要拨开这一层丝绒布,想要看到,哪怕一点点的微光……
乔司南坐在宽大的黑色沙发内,脸色更显苍白,他抬眸,目光沉定地看着眼前的医生,“劳烦您又跑一趟。”
布朗三十开外,有着典型的美国高鼻子和深邃湛蓝的眼睛,可身材却保养得十分好,并没有因为那些快餐而发胖。
他是美国霍普金斯医院病毒实验室的首席研究员,也是乔司南在美国时候的医生。
“乔,我很遗憾,你没有完成治疗就回来了,”布朗双手摊开,做出一个无奈的动作,干净的手指指了指乔司南,“你很不听话。”
一口纯正的中文昭示着他学识的渊博,不过此刻,乔司南并不关心这些。
他神色怅然,却又极力地压制着自己眼中的失望,“你我都知道,我已经无药可救。”
布朗湛蓝的眼珠里泛出一股子温润光泽,“刚才我在门口的时候,看到的那位女士,我认得。”
乔司南全身肃然紧绷,幽深的凤眸里迸发出一股子极寒的冷,“你调查她?”
布朗知道自己踩到了狮子的尾巴,于是赶紧开口辩解,“当然不可能!你是不是忘记了,你每次做穿刺检查的时候,手中捏着的那张照片?”
乔司南眯了眯眸子,“那就好。”
布朗耸肩,“那位女士,她是不是怀孕了?”
当乔家的人告诉他让他混在一堆妇产科医生中间的时候,他就已经有所察觉……乔家人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乔司南的病,包括,那个怀孕的美丽女人在内,应该也是不知道的。
“恭喜你,乔,你要做爹地了。”
做爹地?
乔司南唇角苦涩微扬,心中自然地涌出一股子骄傲,尔后,便是无尽的荒凉和落寞。他,还能不能撑到自己做爹地的那一天?
只有天知道。
可苍天无眼,从来无情,他并不认为自己会是足够幸运的那一个。
布朗见他如此,干脆拉过一张椅子,在乔司南对面坐下,与他对视,“乔,你应该相信自己。”
相信?
他也想啊!
他发了疯一样的想!
他也会想象,想象她把孩子生下来,他们一家四口,会是何等的甜蜜温馨?或者,花花若是还在……
只是,这些念头,每动一分,就会耗费他更多的心力,让他心里那股子渴求生存的疯狂像被施了魔法的豌豆一样不顾一切地滋长……
那样,他就会更加贪心地,想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多一天,再多一天,多一刻,再多一刻!
可是,
他能留住她一天,能留住一刻。
却给不了,她要的一路到白头。
犹记得那天,在日本的温泉边,她问自己,会不会,一路到白头。
他当时答应得爽快,却也用足了真心。
她要的,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从来都不是什么泼天富贵,他,岂会不知?
只是,他,给不起了啊……
在美国,他们用尽了各种办法,骨髓穿刺,病毒培养……到最后的结果,就是连那种可笑的病毒的名字和成分,都没有能够找出来!
他,还有什么资格去奢望,可以陪在她身边?
“乔?”
布朗小心翼翼地询问了一句,“你听见我说的没有?”
这个男人,在美国经历那么多次痛入骨髓的检查,却从来没有流露出过现在这样的悲伤,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他?
或者说,他又想起了什么?
乔司南回神,收敛住眸中的情绪,“布朗,我实在想不出,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美国顶尖医院的顶尖实验室都已经束手无策,宣布了时限,他不认为,还有什么转圜余地。
布朗深吸一口气,将手掌搭在乔司南肩头,“乔,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妻子怀孕了?”
他指的,自然是黎洛。
乔司南眸光一沉,已经很是不悦,“你是不是关心过度?”
醋意十足的样子让布朗忍不住微微皱眉,“乔,我只是关心你。我有一个大胆的设想,或许……会是你的曙光。”
“你有办法?”他比谁都渴求活下去,所以,比谁都更加急切。
布朗点头,面色凝重,“这个办法我曾经对我的实验室提过,可是所有人都反对,并且想法还不够成熟,所以只能暂时搁置,但是刚才,我见到了你的妻子……我想,你或许有救。”
或许二字,已经包藏了最大的希望!
乔司南噌地起身,双手有些颤抖地去摸自己的西装口袋,想要掏出一支烟来压制自己的情绪,可手指刚刚碰到烟盒,就被布朗按住,“乔,你不能抽烟。”
乔司南又将手放回原位,在房间内来回踱步,“布朗,你说清楚一点。”
布朗点头,起身走到书桌前,将电脑打开调出自己的邮箱资料,飞快点开,展示在乔司南面前……
两个人神色凝重地看着上面的每个条目,布朗则是耐心地解释给他听,乔司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全身的颤抖和胸口的激当,直到,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条上……
乔花花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却依旧不肯上学。
黎洛劝说许久无果之后,直接派出乔司南搞定儿子。
乔司南轻手轻脚走进房间,对着正在玩积木的花花开口,“儿子,给老爸说说,为什么不想去上幼儿园?”
乔花花头也不回地戳着自己手中的棉花糖,用力咬了一口,然后回头,小脸圆鼓鼓地冲着乔司南微微一笑,“我不愿意和那些小屁孩们待在一起,我觉得,我和他们有代沟。”
乔司南:“你这么早熟,你妈知道吗?”
原来布朗说的,竟是这个!
原本依旧燃起的希望,在这一瞬间,慢慢暗淡了下去。
布朗则是依旧一脸兴奋,转身看向乔司南,“乔,怎么样?试试吧!你的妻子,她肯定愿意救你的!”
她愿意,却不一定救得了。
可他如何能让她陷入那种夜夜担忧的惶恐之中?
“乔?”布朗起身,兴奋得难以言表,“我去告诉你妻子这个好消息!”
乔司南心口一惊,上前准备拦住布朗,后者已经快他一步出了书房,可还没迈出步子,便被人挡了回来……
是黎洛的主治医生,郑医生。
他面色凝重地看着布朗,“你在这里做什么?刚才开会,为什么找不到人?”
开会,中国人的恶习,布朗无奈地耸了耸肩,看来面前这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是真的已经把他当成了乔家请来的国外妇产科专家了。
乔司南松了一口气,“你们都进来,门关上。”
郑医生推开布朗,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站在乔司南面前。
“大少,黎小姐的情况……有些复杂。”
乔司南刚刚放松的眸瞳又是一沉,“什么叫有些复杂?”
冷厉的口气让在场的两个人心口猛跳,郑医生硬着头皮上前,将手中的文件夹摆在乔司南面前,“这是我们来这里之前从舒医生手中要来的资料,她是黎小姐三年前的主治医生。”
厚厚的一叠A4纸,被白色的灯光衬得有刺目,乔司南颤抖着手,翻开第一页……
手写的病历记录,却记得十分相近,上面写了黎洛的整个难产过程。孩子的头很大,她生到一半,不得不转为剖腹产。
都说生孩子相当于同时断裂十根肋骨一样地疼,她……会不会哭?
而那次难产的后果却是她的宫,已经不允许她再受孕。
原来,她这一胎,风险极大,而最坏的结果竟然是……
雅致的手指倏然地蜷缩成一团,将报告的最后一页,捏碎!乔司南的呼吸急促,肩膀也剧烈颤抖,他从未想过,自己在巴黎苦苦挣扎的时候,她,也在受着同样的苦。
乔司南抬眸,眸潭中已是一片凄惶,“这是真的?”
“我们刚才已经用检查的借口,给黎小姐会诊过,”郑医生推了推眼镜,不自觉地在乔司南的目光压迫下,吞了吞口水,“这上面的,都是真的。黎小姐这一胎……必须要极为小心,过了三个月之后,宫长大的速度加快,随时都可能会有血崩的危险!”
随时……血崩……
乔司南眼前蓦地发黑,颀长的身躯往后重重地一靠,“她自己知道这件事吗?”
“舒医生一早就通知过她。”
原来,她早就知道……
原来,她不是不想要孩子!
原来,她在夏唯朵生产那天,在病房门口说的那些话,都是她的心里话……
她说,孩子要,大人,也要!
想起她每天睡觉都小心翼翼地用自己双手护着肚子的样子,乔司南心口抽痛,眼前的黑眩像一个巨大的无底洞,随时都有可能将他吞噬得尸骨无存!
“大少?”郑医生狐疑地看着他,“您……”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的话还没说出口,布朗已经上前架起他,“我和乔说点事,你先出去。”
郑医生一头雾水,还没问清楚,书房的门就已经被布朗合上。
他快步旋身,走到乔司南身边,“乔,冷静,冷静下来。”
冷静?
乔司南脑中抽痛,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一样,他跌跌撞撞地扶着沙发,却不想,一把,将旁边茶几上的所有东西扫落在地……
布朗心里咯噔了一声,乔司南大步上前,一把握住他的脖子,“你们都是在骗我,对不对?你们都不想让我的孩子平安出生,你也不想让我平安地活下去!”
“乔!”
布朗被他逼到窗口,半个身子挂在窗外,摇摇欲坠!
他眼疾手快地抓住窗帘稳住自己的身体,艰涩地从被乔司南挤到快要喘不过气的喉咙中挤出一丝声音,“乔,你冷静,冷静,想一想,你的妻子……她就在隔壁,你不想让他看到你这个样子,对吧?对不对?”
乔司南双目赤红,眼中一片惊涛骇浪的狂然,全然没有了一丝自持,手中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布朗被勒得再也说不出话,只能狠心,抬手一记狠拳打在乔司南的腹部!
“司南,我爱你。”
乔司南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看着那泛着温光的手机屏幕,似魔怔了一般。
布朗松了一口气,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幸好自己不小心点开了这个手机的语音功能,不然,早就被乔司南丢到阳台下方去了。
他听得出来,这把声音属于黎洛。
布朗小心翼翼地上前,抬手,在乔司南眼前晃了晃,“乔,你没事吧?”
原本盛怒的眸子,见见平静下来,如窗外的此刻安静的新月一样,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就在布朗以为他又安然度过的时候,乔司南突地眼前一黑,整个人重重地往后倒去……
昂藏的身躯砸倒了身后的书架,所有的书,以一种崩裂的态势,疯狂地坠地,再也,回不到原来的位置!
失去意识之前,他扣住布朗的领口,喃喃道,“谁也不准告诉她,谁也不准!”
一夜,春风无痕。
昨夜的种种,都被金色的晨光掩盖住,天空高远,气温宜人。
暖意融融的春,却温暖不了躺在床榻上的那个人。
乔司南脸色苍白,眼底的苍青如何都藏不住,一旁的司徒娟嘤嘤哭泣,却又有深刻的,束手无策的无力感。
布朗站在床头,将一份文件递给乔司南,“乔,这是我连夜整理出来的,昨天给你看的资料,这种办法虽然没有人用过,但是,却在理论上已经非常纯熟了,如果用自己亲生孩子的脐带血来制作血清,能够将你体内的病毒清除百分之八十以上。”
理论,没有任何临床试验的理论!
乔司南伸手,接过他手中的文件,想要丢进一旁的垃圾桶,却被司徒娟一把摁住,“司南!试试吧?”
他用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会有其他办法的。”
抽脐带血有风险,这一点医学常识,他也是知道的。
他和黎洛,谁都冒不起这个险,更何况,她现在才不足三月,正是最不稳定的时候。而自己能不能等到孩子出生……谁又能知道?
他,一点曙光都看不到。
司徒娟老泪纵横,只差给乔司南跪下,“司南,若是有其他办法,你怎么会从美国回来?又怎么会……在婚礼上做出那样的事?算妈求你,你就算是为了妈,也要试一试,好吗?”
咬牙,将手从司徒娟手中抽了回来,乔司南抬手,将那份文件丢进了垃圾桶,发出咚地一声。
随即,司徒娟放开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做母亲的人,跪在了自己的儿子面前!
“司南,当妈求你,试试,好吗?你要是不同意,我……”
她眼光一转,瞥见床头的茶杯,抬手拿过来狠狠敲碎,用瓷片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司南,你若是不同意,妈今天,就只能死在你面前了!”
乔司南骨节分明的大掌倏然握紧,额头上的青筋,也根根突起!他,如何能担得起自己的母亲跪在自己床前?
可,他又如何,能让自己的妻儿去冒那样的风险?
一旁的布朗眼疾手快地将司徒娟手中的瓷片拿掉,“您稍安勿躁。”
司徒娟却依旧跪在床头,双手死死扣住乔司南的手腕,声音像是瞬间苍老了几十岁,“司南,妈求求你,你去跟黎洛说说,行吗?”
乔司南双目轻合,“妈……”
“乔,这个方案,其实已经非常纯熟了,我相信她会同意的,”布朗抓住机会在旁边劝说,“若是你不好开口,不如让我……”
“不许告诉她!”狭长的凤眸倏然睁开,眸中寒冰乍现,他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谁都不许去告诉她,听到了吗?”
司徒娟全身无力地靠在床头,像被抽了脊背的动物一样,悲鸣,“司南,你何苦……”
乔司南从床榻上起身,将司徒娟扶起,安置在一旁的沙发上。他半蹲下身体,握住司徒娟的手,“母亲……”
司徒娟一把将他抱住,哀哀大哭,是从未有过的悲恸,就连乔远山去世,她也没有如此伤痛过。
这,是她身下掉下来的肉,是她的儿子!
她这几日来连日失眠,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的厄运会降临在自己的儿子身上……
乔司南安抚地将司徒娟拥在怀中,借着窗口的阳光,他发现自己母亲的头上已经生出了不少华发。
一向注重保养的她,这几日来连日憔悴,什么,都已经不在意了。
他像哄孩子一样,轻声安抚着自己的母亲,可司徒娟的眼泪,却是越流越凶……最后,竟是体力不支昏倒了过去。
旁边的佣人七手八脚地将司徒娟送回自己房间休息,而始终看着这一切的布朗,一言不发,竟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乔司南深吸了一口气,走进浴室,看着镜子中的那张脸……
年少轻狂的时候,他曾经非常满意造物主给他的这张俊颜,棱角分明,眸光深邃,鼻子高挺,嘴唇薄实。
可现在,他已经憔悴不堪。
但,他却贪心的希望,自己能够迅速地老去,这样,是不是就能满足她曾经告诉过自己的,要一起白头的愿望?
掬了一捧水捧在自己脸上,大掌使劲地搓了搓双侧脸颊,将自己的脸上搓出一些血色之后,他才迈步,走出卧室。
三楼,是他们曾经住过的主卧。
刚才自己问过佣人,说她已经起来了,正在看书。
乔司南快步上楼,将虚掩着的房门推开,却发现黎洛不在房里!他心口一紧,快速地环顾四周,就在心慌快要将他湮没的时候,终于,看到了躺在阳台上晒太阳的那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