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地一声,一记耳光扇在我脸上,我看到丈夫发青的面孔,颤抖着的手臂,我知道自己戳到他痛处了,我的那记无声的“耳光”,打在了他心上。一个男人,在仕途上遭到别人“耳光”时,又扇他一记“耳光”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妻子,那种疼痛,可想而知。
你记着你这一巴掌,你要为你的行为负责。你弄清楚,是你的上级不提拔你,不是我。有本事打老婆,却没本事去找上级。我要是你,早去跳楼了,还有脸摆架子在人前晃。你想清楚,熬到局长也不过一个科级,在这小县城想升个副处,是做白日梦,你还会有啥出息!
我继续拣他痛处戳。我知道,不这样,我就无法下决心,我们就无法,离婚。
他却没有还嘴,愣着。然后,灰着脸扭头而去。
这一去,我们整整两个月没有见面,正式分居。
那两个月里,我与高扬在信中,还有,惟一的一次相聚,只有一个话题,就是结婚。只有婚姻,能使我们的爱情,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中,像那些月季,自由绽放,尽情展示它的绚丽。也只有婚姻,能使我在人前,高昂起头,使一切流言蜚语,消失在萌芽状态里。女儿还在病中的小脸,不再唤起一个母亲的爱意和责任。儿子懂事的目光,也不再让我心疼和怜惜。婆婆忧郁的眼神,跟我很快就没有了关系。至于丈夫,那个打我一巴掌的男人,将随着一纸离婚证,了结这十多年的恩恩怨怨,成为路人。
有人说,夫妻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一纸婚书可以把他们捆在一张床上,一张离婚证也可以让他们“孔雀东南飞”。我认为精确无比。我惊讶自己的无情无义,惊讶自己的狠心。岂止是丈夫,就连自己亲生的一双儿女,在那段日子里,都变得陌生,变得累赘。我甚至想,如果没有孩子多好。我后悔自己匆匆忙忙,轻率地把自己嫁了。嫁,就意味着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一个男人。这本是极其慎重的事,而在十五年前,在那个冬天,似乎是一夜之间,我就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多少个夜晚,我捧着高扬的信,一遍遍读,仿佛他就在我面前,对我说,天下的女人,我只爱你。你要相信我,给我时间,处理好家庭,咱们就可以结婚了。
耐心等待,为了爱情,怎样的“煎熬”都值得。他把我的“煎熬”赋予价值,这种价值于我,便有了意义。他的承诺,使我不安的心,安宁。
好几次,高扬到邮局发完信刚回到办公室,又想起没有说完的话,骑着车子飞奔到邮局,从正在分拣的一堆信里找出他的信,小心翼翼拆开封口,在最后一页纸背面,又写下几行字。他说,你知道么,其实大家都把信放在传达室,邮递员送报纸时会捎走,但我不放心。我也不在我们巷口邮电所寄信,他们往往要到下午才送到总局,而那时,我的信已经在火车上了。说这话时他一脸得意。
我知道,总局离他们单位并不近,骑自行车要二十多分钟。我说,你另写一封信寄出去不就得了?为了省那张八分钱邮票,跑二十多分钟,多不值。再说,我也可以同时收到两封信。
他的脸又刷地阴了,说,你以为我是为省八分钱?你太小看我了,我再穷,也穷得有骨气,我是喜欢那个过程,过程你懂吗?骑着车子,一路想着没有写完的话,再把话写完,看着装进邮包,想着三天后你捧着信的样子,我就高兴,你懂吗?
高扬总在见我的那一刻,就想做爱。我总是把这归结为他太想念我的缘故。可是,那个晚上,我坐了十多个小时的火车,而且,没有买下座号票,就挤在臭哄哄的人堆里,与不相识的人,贴背站着。我没有提前打电话给他,我想给他一个惊喜。那一刻他正在桌前日记本上写着什么,见我突然推门进来,一边把日记本迅速收进抽屉,然后抱住我,眼睛告诉我,他想做爱。我饿了,先给拿我吃的。我撒着娇,肚子早就咕咕叫着。
你下车为什么不吃?火车站那么多卖小吃的,为啥不吃?
人家不是急着见你嘛?不是你说,在老王头当班时进来,老刘头当班时出去,最安全吗?
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那次特别执拗,坚决不许他碰。接着,高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手里举着一块咸萝卜,使劲嚼着。
我又一次投降了。问他,为什么?
因为你来了,就躺在我床上,看着你不做爱,我睡不着。
难道爱情就为了做爱吗?
不完全是,但很重要。一对夫妻,性的和谐也是重要的一条。
那你跟凤茹,不和谐吗?不和谐为啥不离婚?
又来了。能不能不提凤茹。多扫兴。
可我要面对现实。我跟他已经分居了,就等你。
听我说,分居可以,但先等我离婚后你再离,不然你怎样生活?
我有工资,不靠他养活。离了照样可以等你。还有,离了我就不是造孽了。这种造孽,是摧残别人,更是摧残我自己。我受不了。
可离婚后,一个单身女人,会有是非,会有你预想不到的困难。我们单位的孙春岚,就离了,那样一个女人,竟然得了抑郁症,最近连班也不上了。
我无言以对。我知道,那个高傲的女人,那个曾让我为镜子时时照着的女人,被另一个年轻女子取代了位置。同学四年的丈夫,一夜之间,做了别人新郎。四年情谊,被年轻美貌打得落花流水,惨不忍睹。如果说,高扬与妻子,是没有爱情的婚姻,那么,他们曾经深深地爱过,为什么也会是这样结局?
那你该关心关心人家,明天我包饺子,你叫她来吃饭。要不,你给她送去?我不怀好意地说。
你啥意思?这时候我去,不是趁人之危么?尽管她以前……高扬顿然而止,意识到自己差一点说露了嘴。
曾经,高扬说,跟我到办公室去,让孙春岚看看,你多么漂亮。
我说,我漂亮跟她有啥关系?
你是我的情人么,她那黄脸婆,除了一肚子书,还有什么吸引男人的东西?
我提醒你,情人只是暂时,不是永远。
他避开我的目光。
我认为孙春岚是我不能比的,我与她,差着一座山的距离。只那一肚子学问,足以让我自惭形秽。
26、风起云散
凤茹又一次追到省城。只是,她这次提前打了电话,使得高扬从容地,把我送上回家火车,然后,推着自行车在车站等她,像每一次等我一样。
高扬说,别转汽车回单位,就在招待所等我,凤茹给爹娘拿了药就回家。老郑下乡那间房子,可以让咱们住三天,无拘无束,不用介绍信。我对老郑说要带妻子去参观那个村的核桃树。高扬满脸欣喜,拍拍我脸颊又说,乖,等着我啊,不许乱跑,看我送你的书。
我知道去老郑下乡的邻县,还要从小站坐半天汽车,可我愿意听高扬安排,因为我们有整整三天可以在一起。我们不用怕别人疑惑的目光,不用担心窗外的脚步,我要三天三夜不睡,和高扬说话,说从来也没有机会说完的话。还有,这次一定要把话说透,也就是说,他到底离不离婚。
同蒲线上,南下的慢车就一趟,每天凌晨五点,在那个小站停车两分。我记着高扬的话,记着他送我时那,满脸的歉疚和,欣喜。
每天凌晨,我都会走出招待所,站在出站口,盯着每一个下车的旅客,然后,看着列车轰隆隆开走。星星几乎全都隐去,只有启明星,寂寞地升起,看着我一步步,走回招待所。我想象着,三天后,我就可以与高扬坐在公共汽车上,悄悄握着手,低声说着话,向那个没有去过的宿舍,去度我们的,蜜月。
三天三夜的日子仿佛三年,终于等到我们约定的时间,我望酸了眼睛,望着列车呼啸来又呼啸而去,可是,没有高扬。
我不知道,是凤茹没有回家,还是高扬临时有了事情。第五天,我终于沉不住气,跑到邮电所,让接线员拨通高扬单位电话。一个男人告诉我,高扬请假,与他妻子回家了。我算算时间,也就是说,高扬在我离开他第二天,就同妻子回家了。肯定是凤茹盯着他,不然,高扬知道我在等他,决不会失约。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病。我已经一天水米没有沾牙。我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怎样的结局。熟悉的脚步终于从走廊那头响起,愈来愈近。我看到,门开了,高扬站在门口,望着我,然后,扑通跪下来,一步一步,到我床前。
他抱着我,喂我喝粥,喂一勺说一句,对不起。他拉着我的手往他脸上打说,我该死,让家里事情缠得昏了头。你怎么这么傻?等不到就是我有事脱不开身了,你就回单位或者回家。要不是我打电话给你单位,还想不到你等在这里呢。他们说你已经几天没上班了,你丈夫到处找你。你想想,乱成一锅粥了。我们当然没去成老郑下乡的宿舍,去度不用介绍信的“蜜月”。因为,老郑按时回去了。
我与培训班同学,去她家玩了。面对丈夫的盘问,我理直气壮。
为啥不打个电话?
她家没有电话。
你以为我是傻瓜吗?
你凭什么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少酸文假醋,还人身自由?就凭你还是我老婆,就管你。
那就离婚!我忘记了高扬的叮嘱,让离婚两个字脱口而出。
丈夫转过身,死死盯住我,眼里在喷火。你记着,这可是你说的,别后悔!
高扬“七七”。我来到纯阳宫后的竹林。不知什么时候,飘起小雨,随着夜风,雨点渐渐密集。我取出那本《西厢记》改编剧本,压在我箱底二十多年。高扬的字迹陌生而熟悉,发黄的方格稿纸,“地方戏曲研究所”几个红字,触目惊心。一笔一划,都仿佛是血的痕迹。我用牙齿咬开竹叶青瓶盖,把碧绿浓香的液体,一滴一滴,洒在那些发黄的纸页上。
高扬的手稿,终于化做一堆灰烬,随着雨水,一点一点流走,融入竹林边的渠水。黄河在不远处,流淌,仍然从容东去。千万年不变。地老天荒。变的只是,梦,女人的梦,瑰丽而浪漫,残酷而,支离破碎。
竹林突然喧嚣,夜空里如同惊雷,一阵,又一阵。我又一次回头,对着渠水说,高扬,对不起。我想让他知道,就在这七七四十九天里,就在我无数次的回忆中,我彻悟了,我要让一切怨一切恨,随风逝去。
我希望渠水把我的声音,带给高扬,让他从此闭上眼睛,静静等着凤茹——他的结发妻,去与他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