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廷也曾考虑到吴的地位,欲畀以鲁督,他又来一次“不要地盘”的声明。后来曹改“四省经略”为“三省巡阅”(直鲁豫巡阅使)时,坚以副使一席相属,“毋许一再固辞”,吴只好不置可否。此外徐世昌邀吴加入晚晴彩诗社做了一名社友。
九年(1920年)十月陈炯明攻入广州赶走桂系莫荣新之前,军政府总裁岑春煊宣布取消自主,西南各省纷纷通电否认,但北廷据以宣布“统一”,并发表“筹备新选举”命令,时人称之为“纸头统一”。那时吴在洛阳练兵,准备实力充足后再来一次“革命”。他常写两联语赠人,其一联云:“欲平大难须尝胆,誓扫倭人不顾身。”又一云:“花开阳春惟三月,人在蓬莱第一峰。”
第一知己
自民国成立后,郭梁丞归隐胶县,眼巴巴只等吴子玉抬头。吴驻军衡阳时声誉鹊起,有人送喜信给郭说:“可了不得,你的老把弟一爬爬到半天云里了!”郭微哂着说:“这用得着你来报信?哪一天报上没有他的消息?”那人嬉皮笑脸地说:“我哪有千里眼顺风耳,也是从报上看来的,我来劝劝你的驾。”
郭大模大样地说:“慢来慢来,区区师长,容得着我这样人物?让他做了督军再说。”
北廷授吴为孚威将军,那个“喜报神”又向郭大献殷勤:“将军就是督军,也许在督军之上。现在该是您出山的机会了。”
郭说:“慢来慢来,将军不过是候补督军,让他实授了再说。”不料吴发表“不要地盘、不做督军”的两不主张,那人哭丧着脸又来纠缠着郭道:“咱们吴将军一辈子不做督军,那么您一辈子也不出山?”郭深以那人为奇,不禁反诘了一句:“他做不做督军,我出不出山干你什事?你好像比我们更着急。”
那人扑哧一笑说:“您是明白人,这正是一人得道,鸡犬飞升……”
郭喃喃骂道:“做鸡做狗听你的便,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
直皖战后吴以第三师长兼直鲁豫巡阅副使及两湖巡阅使,这比做督军更大,郭才检点行李由胶县投奔到洛阳来。不用说,吴莅站欢迎,即日置酒高会,有久旱甘霖之乐。郭向吴预作声明说道:“听说老弟禁止部下抽鸦片,我上了这把年纪戒烟是戒不了的。你容得我抽烟便好,不然的话,我打马就走。”吴皱眉一想,微此公无以至今日,万无放他回去之理。但禁令亦万无收回之理,他下了一道手谕:只许郭公过瘾,不许僚属破戒。
参谋长为军中首屈一指的幕僚,吴对郭敬礼有加,不欲作第二人想,便欲以此席相属。郭谦逊着说道:“舞文弄墨尚可承乏,运筹帷幄则吾岂敢。”吴乃聘为巡署高等顾问。郭偶然害病,吴亲侍汤药,郭有所进言,吴从不讨价还价。吴是个目空一切的傲汉,对郭独不然,每逢盛怒,郭至马上霁威。他命手下人待郭如待自己一样。
吴学画于蒋罗宾,学诗于杨云史。吴画竹只画竹竿,蒋替他添上枝叶,做诗则命杨改正后发表。蒋是吴的开平老同学,说起来有一段笑话。过去在同学时期,一天蒋买了一柄白扇放在桌上,吴提笔便写。蒋回来看见了说:“我不叫你写,干吗写得一塌糊涂?”吴自傲地说:“也许有一天,咱的字求都求不到手。”蒋说:“不成,你得赔我。”吴自知理屈,怏怏地买着扇面赔他。事隔多年,蒋到洛阳来投效,吴任为军事参议。那天蒋拿着中堂纸敬求“大帅墨宝”,吴说:“别人叫我写都写,你不成。”蒋愕然问故,吴说:“你记得我写坏了你的扇面吗?我不能老赔你。”蒋笑着说:“此一时,彼一时。”不久翁钦生也到了洛阳-就是那个一脚把吴踢出烟馆的劣绅,吴亦委之为咨议兼教官,月薪百元,翁喜出望外。百元不算优差,喜的是奉了吴大帅的差委,从此可骄其乡党邻里了。
开平另一老同学王兆中也来依吴,得委上校副官。王颇想过“知县”瘾,上了个条陈自称“文武兼资尤富于政治常识,大帅不信,请令河南省长张凤台以优缺见委,必有莫大贡献”。吴亲批“豫民何辜”四个字,原件发还。王不懂这四字的意义,欣然如奉丹诏,以为县篆稳稳在握。迟之又久,百里侯始终轮不到他的头上,他才带着原批请教那位代撰条陈的朋友,一经说破,才哑然若失。他又央求着那位朋友另作条陈请吴委充混成旅长:“愿提一旅之众讨平两广,将来班师回洛后,释甲归田,以种树自娱。”吴批“先种树再说”。
其时秘书长因事撤职,应由机要秘书杨云史升任,偏偏来了个郭梁丞,吴不委他委谁?郭在北洋团体中素有“郭嘉”之称,学问平平而机谋甚富。吴向来不到八大处(其时吴幕中著名人物有参谋长李倬章、政务厅长白坚武、参谋处长张方严、副官处长孙芝田等),只常在秘书处闲坐谈天,一谈谈上好几个钟头不倦。郭若要天上月,吴恨不爬上天去把月亮捧下来。本来重感情是人类的通性,也是人类的美德,但吴之重感情有时嫌其太过,对郭和对张夫人都有太过之处。下举一事以证其对郭之太重私恩。
那时吴夫人李氏已死,张佩兰变成了唯一的吴二奶奶了。一天张偷吸大烟被吴撞见,不禁跳起来说:“这还了得!家中人首先犯禁,教我如何约束部下?”张从来少见吴的疾言厉色,这次例外的盛怒使她慌了手脚,吞吞吐吐地说:“我害病,偶然抽几口当药吃。”吴指着张的鼻子骂道:“生病?我有医院。这劳什子要能治病的话,那么不用开医院,都开烟馆好了。”他们两口子在内房闹得天翻地覆,张的母亲从后房爬了起来向吴说:“好了,你现在做了大官儿,把咱们娘儿俩都逼死了吧!”吴倏地把烟枪掷出去,老太太吓得抱头鼠窜而去。
有人把内房的事报告郭,郭到任何处是不用通报的,他赶忙地跑来说:“老弟,我刚来找你时不是有条件在先,答应我不戒烟吗?”吴诺诺连声。郭说:“现在把我抽烟的家伙都摔掉了,这不是成心和我开玩笑!”吴呆了一呆说:“老哥的家伙?怎么不早说!快快拿去。可是下次别再借给你的弟妇。”事实上哪里是郭的烟具,不过借此打打圆场而已,也许吴亦借此下台,不然的话,难道真和张夫人闹离婚不成?
郭在吴处言听计从,惜年老善病,有黄昏夕阳之感。他虽做到洛帅的上客,毕竟还是幕僚,从段芝贵手下做起直做到老把弟由戈什哈变成了威震八方的上将,始终不脱幕僚的地位。他动了“衣锦还乡”之思,偶然向吴提及,吴说:“这事好办。”隔了几天,北京政府发表郭为山东盐运使。郭撅着嘴向吴说:“你倒好,自己高高在上,你看我就不够当一任省长吗?”吴连连说:“是我一时糊涂,让我保柴钦唐做盐运使,替老哥另保省长位置。”
郭吁了一口气说:“老弟,听我说。我不做省长则已,一做非山东本省不成。让我在家乡露露脸,死亦无憾。”吴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说:“别省好办,山东就难如登天了。山东省长熊炳琦是曹老帅的参谋长,难道他的参谋长不配做省长,得改用我的秘书长去做!”(熊任鲁长是十一年十月间事)郭冷冷说:“我不过偶然说说,听不听由你。”
吴因此大费周折,经六个月之久,北政府允调熊另任要职,鲁长人选由吴保荐。吴自觉可告无罪于鲍叔了。不料郭福命太薄,幕僚终是幕僚,求于身后题曰“前山东省长郭公之墓”竟不可得。当吴欣然报命之际,正郭感疾阽危之时,病势一天天沉重,虽以巡帅之威,不能改造穷幕僚的苦命,他毕竟伸腿死了。吴临棺大痛,亲撰挽章曰:“公而无私,国而忘家,弃下老母孤儿,有我完全负责任。义则为师,情则为友,嗣后军谋邦政,无君谁与共商量。”
天津会议
直皖战后吴的地位在奉张看起来依然“区区师长”,而国人崇拜之者愈多,推为北方唯一的伟大人物,其享名之久及得民之专非其先辈项城、合肥所及。但吴与战前判若两人:战前指陈国事,尽口诛笔伐之能事;战后不建一言,不划一策,埋首洛阳,像一个“与世无争”的隐者。
十年(1921年)四月中旬,北廷因蒙事吃紧,电召曹、张入京。曹、张先往天津举行所谓“巨头会议”,张下榻恒记德军衣庄,曹居曹家花园。所谓“巨头”是曹、张和靳云鹏,后又加入王占元为“四头”,而区区师长乃“不巨之头”,自无列席发言之资格。论者谓:“奉张打不破阶级观念,然那次堂堂三位巡帅的出身-一个胡子,一个布贩,一个马弁,不见比秀才出身的吴高贵许多。”
其时中山先生已当选为非常大总统,湘省则宣布自治,北廷仍粉饰“统一”,筹办选举甚力。天津会议主题为援蒙问题,而彼此谦逊不遑,对地盘之争及阁员之分配则又“当仁不让”。奉张保荐其亲家张勋为长江巡阅使,又欲收察、热、绥三特区为己有,进而攫取京畿军警大权。因分赃问题一会儿抓破了脸,几不欢而散,一会儿“各取所需”,又呼兄唤弟亲热异常,与市井小儿之乍啼乍笑者竟无区别。
曹反对张勋再执长江之牛耳,想来想去,给他个“林垦督办”的位置,张勋则薄此而不为。后有改任为“征蒙总司令”、“察热绥三特区巡阅使”、“平南总司令”种种拟议,因而“复辟”之谣大盛。安福系复从中构煽,奉张亦思利用皖系残余势力对抗直系,因而直奉决裂之谣亦大盛。
奉张借征蒙问题领得军饷二百万及开拔费百万,曹仅索回直军欠饷五十万,曹锐看了不服气,责靳偏向亲家(靳与奉张为亲家),不能公平待遇。靳说:“四爷,你不知道当家人的苦处。”曹锐大怒,倏地飞起茶碗来向靳掷去,口中喃喃然骂道:“你不配当家就得滚蛋!”靳也跳起来大骂:“我不当让你来当,谁当总理谁是王八蛋!”奉张连连顿足说:“糟了,糟了,快快备车让我回家。”
“群英会”一剧变成了“探亲相骂”(曹、张亦为亲家),亲戚虽亲,不如权利亲。幸有王占元左面一拱,右面一揖,他到天津来只做了一个冷角(不能加入雀局),不料他不善捕雀而善解围,还算不虚此行。
此后他们的日常起居主要是打牌和看戏。牌打完了,戏看完了,过度疲劳的身体往床上一躺,非到天黑不起床,起床后仍然不外乎打牌和看戏。偶然兴之所至,讨论到地盘问题和用人问题,而这些就是他们心目中之军国大事了。靳陪着打牌,每次有输无赢。不是他手气不好,是官场秘诀之一-官场中陪上司打牌以输钱为不二法门,你输得越多,上司越欢喜你而造成了“红员”资格。靳是国务总理,其地位应居巡阅使之上,但巡阅使是当年的“太上政府”,所以事实上是靳的上司。靳输了不必掏出自己的腰包来,反正这笔糊涂账都写在交际费项下。
到五月上旬,曹、张等才入京觐见“总统”。他们有一套“此处无银三百两”的做作,声称除觐见外不谈政治。而局外人所闻,他们一言不合即以“备车”为要挟,慌得北廷忙于挽驾,忙于疏通,结果直系所得者为陕西地盘(阎相文督陕),奉系所得者为三特区地盘(奉张兼任蒙疆经略使,察、热、绥三特区概归节制),心满意足之后,在春藕斋赏牡丹或往居仁堂赴宴,以示封疆大吏与“政府”之和衷共济。
有两事值得一写:其时河南兵变,奉张为豫督赵倜缓颊,这是后来赵与奉系通款的一道伏线(吴驻洛阳,赵感芒刺在背之苦,亦为吴、赵不睦之另一原因)。鄂王与陕陈(树藩)订有攻守同盟条约,陕陈被迫去职,王有“兔死狐悲”之感,这又是王与直系乖离的一个动机。
总之,天津会议以奉张为主角,而曹为配角,王则仅处于“扫边老生”之地位而已。那时远处洛阳的吴一再促曹返任,有“久滞都门,无裨国事,群居终日,转多纷扰”之语。
三次入湘友乎敌乎
天津巨头会议后,王占元取道京汉路回鄂。车过郑州时吴派学兵队莅站欢迎,正巧下了一阵急雨,青年学兵鹄立于大雨滂沱中一个个胸脯挺直,仪容异常整肃。王跑回湖北来劈头便说:“说起来真惭愧,人家是什么军队,咱们是什么军队?”
假使王安于腐化生活,让他的部队扰民有余而临敌不足,他的纸老虎不会戳穿,也许还可以多做几年“巡帅”(王兼任所谓两湖巡阅使)。不料他觉悟得太快,转变得太快,迫不及待地下令裁汰老弱、添练新兵和整饬军纪,第一次就来一个“宜昌兵变”,接着又闹“武昌兵变”,兵变变成了湖北省的传染病。
鄂人深受兵变之祸,且受湘省自治之影响,乃发起“驱王运动”,与湘人前此之“驱张运动”同。北廷置之不理亦同。鄂人转而向湘省请愿亦与前此湘人之向吴师请愿如出一辙。
湘人自民九(1920年)驱张后,感于北军视湘省为其征服地,且南北战争以三湘七泽间为战场尤为切肤之痛,所以揭橥“湘人治湘”。湘军总司令谭延闿发表“倡制省宪”的祃电(九年七月二十二日),其后赵恒惕继起颁布省宪法。这在北政府看起来,湘省不受号令,擅改官制而自立省长是个离经叛道的省区,而西南则以湘省为革命之前哨乃独树一帜,不啻脱离了革命领导而为变相之割据。
湘省欲超然于战局外,而结果两面不讨好。那时北方有直奉暗斗无暇南犯,南方革命势力尚在培植中,双方无形中把湘省当做缓行地带。不过吴屡次打电报责湘人“破坏统一”,威逼取消省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