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奉、孙两军接触以来,冯以“中立”姿态在包头镇一再通电主和,意态非常暇豫。假使冯、孙间无默契,孙必不敢以一隅而当奉军全盛之局。迨孙军节节胜利,奉军步步退让,冯的反奉态度渐露骨,曾致函奉张略云:“弟与兄共患难以来,本期为国共死。不图吾兄迷信权利,逐孝伯(王承斌)于直隶,同志寒心,驱蕴卿(郑士琦)于山东,军人解体,逼揖唐出走而得皖,迫嘉帅(卢永祥)辞职而劫苏。我与吴有不并立之事实,我兄知之未也……”
十一月上旬北京冯、奉两军形势愈恶化,且在通州开火一次,忽又签订公约八条,双方乃趋于和缓。局势之一张一弛,一由于段居间为之斡旋,二由于冯对其两大敌人(奉、吴)轻重之间难于有所抉择,终以不愿为吴制造机会之一念,按下对奉的一股火气,保持其第三者之地位。
段在“疟态政局”中一方斡旋于冯奉间,一方看到吴是强弩之末、孙是出柙之虎,乃决定再袭前此分化孙齐的手段以分化吴孙。十一月十三日段下令:“吴佩孚潜赴汉口,假借名义希图一逞,若任其扰及中原,何以奠民生而维国纪?所有京汉路沿线着责成冯玉祥、岳维峻妥为办理,津浦线沿线着责成张作霖、李景林妥为办理。至孙传芳前此通电以淞沪驻兵为言,今仍前进不已,殊违本执政倡导和平之意,着即停止军事行动静候解决。”此令归咎于吴一人-千不是,万不是,都是吴的不是。对孙则给一口糖,打一记轻耳光,确不失为无办法中之好办法。
这一时期是段的政治手腕即其保持均势政策之大胜利时期。他派专使八人南下分途疏通孙、萧,以津浦线归奉,京汉线归冯,长江归旧直系,各取所需,孙果然按兵不动,奉冯亦告妥协,吴之“讨贼”几乎变成了“独角戏”,而和平之成效大著。不料奇峰突起,奉军少壮派将领郭松龄于十一月二十五日在滦州倒戈(倒父而不倒子,拥戴学良继作霖之后),段的苦心尽付东流。
直到郭的倒戈通电发表后,冯的锦囊计才渐渐明朗化。过去他对奉之妥协是一时缓兵之计,暗中与郭及李景林密约倒张,布成了里应外合之局。郭一路势如破竹,冯电劝奉张下野,且出兵五路由喜峰口进占热河(奉军阚朝玺撤退,宋哲元不血刃而入热河)。奉张势穷力蹙,愿自动下野,请郭军和平开入沈阳。这一时期由段的政治胜利时期转入冯的军事胜利时期-吴既一筹莫展,张亦束手待毙。不料奇峰之外另有奇峰,李景林歌电(十二月五日)讨冯,而局势一变再变。
李为倒张秘幕中之一要角,他有老母住在沈阳,张以之为质,李不得不中途变卦与张宗昌合组直鲁联军,以保境及讨冯为其旗帜。冯部过杨村向李假道援郭时与李军开火,双方在杨村、马厂间演着“拉锯战”。而另一惊人动作又发生-十一月二十八日北京各界在神武门召集国民大会,要求段执政下野。
均势已失,后路茫茫,段所处地位与过去之徐、黎如出一辙,日日向冯“辞职”,冯部日日表示“拥戴”,段乃不再言去。
以上系分析段、冯诸人心理,以下写到吴在查家墩司令部“咄咄书空”的神气。他出兵讨奉是分两路,一路以靳云鹗为主将由陇海路东进,一路以寇英杰为主将由京汉路北进,先斩除奉张的两个羽翼-山东督办张宗昌和直隶督办李景林。
这两路都要向河南假道。河南是吴的旧巢,旧巢中尚多旧部如陈文钊、王维蔚、王维城等。吴派员与豫岳联络,把豫省旧部扫数调出来由陇海路入鲁,以靳云鹗为豫东讨贼军总司令,一面以寇英杰率部由京汉路过豫入直,望予以谅解。
吴的残部分布在河南境内是岳的心腹之患,倘能扫数调出,则“卧榻之侧无人鼾睡”,正是岳求之不得的事。且吴以讨奉为前提,岳无反对之必要。但吴的另一路欲穿过河南心脏北上,用意莫测是一问题,岳暗中奉着冯的电令以“武装保境”拒吴又是一问题,两问题联合起来,所以岳对前一要求允予照办,对后一要求则以重兵防守鄂豫边境,不许吴军出武胜关一步。吴日日派员疏通,岳日日支吾其词:“豫省兵力甚厚,此时鄂军殊无出动之必要。”
岳果然派兵协助靳军由归德入鲁占领济宁、曹州等地。理论上吴无理由向之翻脸,事实上吴无力量向之翻脸。
那时张宗昌忽大唱其出人意料的“拥吴”论,李景林起而和之,倒弄得吴茫茫然,全国人士亦为之茫茫然了。前面说过,宗昌虽是奉系将领,一则与吴同乡,二则雅慕吴之为人,二次直奉之役他打着“山东人不打山东人”的口号收编大批直军残部。当吴再起时,奉冯发生暗潮,宗昌心生一计,密遣代表樊潜知童好古之流赴汉与张其锽进行“吴张合作”运动,其锽系吴幕中首屈一指的要角,以吴处于四面受敌之地位不宜四面树敌为言,主张能释嫌者释嫌,能修好者修好。但吴不是个翻云覆雨的人,怎肯采纳这条陈。不料天下事很难说,绝无可能的问题往往有出人意料的发展。
吴于无意中获得国民军密约湘黔两省夹击武汉的情报(这情报也许是奉方的离间计),不觉忿然作色说道:“我还能和他们做朋友吗?”本来吴之所谓“讨贼”是个模糊不清的招牌,今日目甲为“贼”,明日何尝不可把这个“贼”字移在乙的头上?那时他对于联奉讨冯的建议已有所动。
宗昌见吴渐有入港之意,天天打电报呼“大帅”,并请前山东省长熊炳琦(直系)赴汉向吴表示:“我张宗昌是山东人,你吴大帅也是山东人。山东人不打山东人。我愿服从你的命令,把我的奉军改编为鲁军。我欢迎你回山东。除开你吴大帅之外,任何客军我张宗昌一律看待,要驱逐出境。”
吴到处遇着打死虎的英雄,即其亲手所养成所提携的部属,亦不免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现在虽再起,仍然是一只不死不活的虎,偏有十足“够味”的长腿将军愿把自己的江山让出来,部下虽亲不及敌人亲,这不能不使他深深感动。
而奉张呢,曾向段一再请求释曹,曾派员赴岳州祝寿,曾派苏锡麟来汉表示:(一)奉军出关;(二)释曹;(三)拥王士珍为总统,伸长着手以待吴之一握。本来吴这次出山后张的旧账尚居其次,冯的新账不可不算,因大势所趋才舍新账而算旧账。此时旧账越算越可抵消,而新账层出无穷,他的心情连他自己也渐渐捉摸不定了。
吴另有一支奇兵是抄了从前的旧文章,派宋大明、刘希圣为吉林讨贼军第一军总副司令,宋是卢永贵的支队司令,在双城子设了司令部(距绥芬河仅一小站),准备做吴的内应。不料郭松龄通电讨张,沈阳危在旦夕,吴站在查家墩司令部阳台上信口成吟:“而今始知循环理,斜倚栏杆乱点头。”
他望着站在身旁的张秘书长掉了两句文言:“乘人之危,是无勇也。”张顺着这口风把宗昌输诚的话说了一遍,吴不觉脱口而呼:“我把宋、刘那支兵马撤销,把靳那支兵马调回。”
靳正在着着得手之际,忽然奉召回汉,所部停止待令,不禁为之愕然。他回汉领训时吴向之说道:“咱们不打张宗昌了,你回师与弼臣(寇)先解决西峰(岳)再说。”靳不觉怔了一怔,不知吴的闷葫芦所卖何药。
事后推论起来,吴倘能与冯合作贯彻其讨奉主张,前途是较有希望的,吴非不知此,他是个不顾利害不计成败的人,想到哪里做到哪里,结果造成了另一次部下离心离德的局势,而此恨绵绵无绝期矣。
一着之差
十四年(1925年)十二月十六日日本以护侨为由,命“满洲派遣军”菊池少将分别照会张、郭:“在铁路附近地带及日军警备区内两军绝对不得侵入,否则本司令官(白川)不得不执必要之武器。”从前吴料到用兵关外时将引起严重外交,果然不出所料。[十七年(1928年)六月四日张在皇姑屯被炸身死,人言啧喷,谓为背约之故。]旋日方提出调停之议,张乘着这个空间调动黑龙江骑兵,二十三日巨流河一战,郭军由大胜转为惨败,郭与其妻化装逃走,卒为黑军捕杀。
先一日(二十二日),冯军占领天津,李景林率部退往山东,段任孙岳继任直督,是为冯军之全盛时代。郭军既败,冯不愿以一身而当奉、吴及鲁军三面之冲,乃于十五年(1926年)元旦通电下野,所部交张之江接统。其通电有云:“玉祥自去岁倡导和平以来,本期从此息争,专意建设;不期跋扈者不戢其心,攀附者助长其势:屯军淮上,饮马江表,势欲席卷海内,雄霸中原。以是孙馨督首义于浙,长驱北指,萧珩督声援于鄂,志切澄清。郭军长爰整师旅,为民请命,芳宸(李景林)原约相助,乃二三其德,对茂宸(郭松龄)则顿违前约,对玉祥则通电诬蔑。现在芳宸溃逃,不图郭军长一朝颠覆,雨亭(张作霖)经此怆痛,渐有觉悟,玉祥仍本和平之衷,即日下野。至于国家大计,执政硕德耆老,万流仰镜,子玉学深养粹,饱经世变,当能不念前嫌,共谋国是,孙、萧、方、阎、岳、孙诸督共起义师,均为不世之功,自宜各抒伟抱,共济时艰。除另呈辞职外,所有国民军名义早经取消,宾客一律敬谢,文电恕不作答。解职而后,拟出洋潜心学问。”
此电用意至明,欲与吴弃往日之嫌,而对奉张则不啻变相之声讨口吻。对吴有“学深养粹”一语,望其“饱经世变”后涵养渐深,旧账一笔勾销,不必斤斤计较。然而吴、奉合作之局已成,吴在势已不能舍新欢而修旧好了。
冯通电下野后,段的辞职电拟就待发,奉张欲以其位让予吴俊升,吴亦通电收束军事,一时大有冤亲同归于尽,大家放下屠刀的良好气象。这时吴陡然又成了各方死拉活扯的重要人物。段欲任之为“七省治军使”,直鲁联军呼之为“我帅”,奉张与之结不解缘,吴发表主张“恢复法统”的世电后,独树一帜的孙亦愿移樽就教(支电响应),化敌为友的张之江有世电“愿追随我帅之后勉效驰骋”,豫岳、直孙一致为鼓桴之应,而旧直系诸将领更无论矣。
这是吴自失败以来的第二次黄金时代,倘能善用政治手腕,联合直系以对奉,可竟四照堂未竟之前功。然而他“学深而养不粹”,其倔强之性不改,决维持联奉成议,而局势又为之丕变。
一月李景林佳电谓冯下野乃诈,直鲁联军开始向直南反攻。十七日奉张电吴:“关内事请公主持,关外事由弟应付。对法统事此间毫无成见。”
吴则宣称对各方均愿化敌为友,只与一人为敌(冯)。
这时广州革命势力在日长炎炎中,国民政府五要人为促使北方诸将领一致觉悟起见,发表歌电主张对内召开国民代表大会解决国是,对外取消不平等条约,这与吴的政见完全相同,他在北洋诸将中乃一富于革命性的人物,自撤防北归以来,即以团结对外为其鹄的,倘对歌电虚衷接受,则吴仍然回到革命阵线,其未来功名事业当未可量。事实上,他对护宪问题已不坚持,对曹之复职无论公谊私情都表示反对,对南无用兵之意,对北方腐恶势力痛心已久,确有参加革命之可能。所以他马上复电说:“召开国民代表大会是我的一贯主张,一致对外尤与鄙见相合,歌电我完全接受。不过我还有点小小意见,将派一特使趋前奉商。”他派潘赞化持函赴粤谒见各要人,函中除对护宪问题略有商榷外,另有两项言外之意:(一)拒绝客卿,国事国人自了;(二)整饬纪纲,对冯欲继续用兵。不料他来迟一步,冯已先派代表同情革命运动。国府要人则以个人恩怨不必谈,过去是非无足论,希望北方军人一致参加革命,共同努力,而吴则以为冯某人是个人问题,与国家大计无关,对冯问题南方自可接受,这是吴对人生体验不足的另一证。
假使潘早日北归,把国府意见及其真况向吴剀切陈明,则吴或有悬崖勒马之日,惜潘以路途周折,许多话又非当面说不可,等到回抵上海时,吴的讨冯之师早已发动了。
一月下旬宗昌逐走豫军李纪才,吴令寇英杰北上攻豫,且通电责冯:“巧于遁饰,更肆毒谋,伏处平地泉密筹饷械。”
吴手下三大将为陈嘉谟、靳云鹗、寇英杰。陈部留守湖北,靳军出发山东,故以攻豫之责畀寇。寇是当中最弱之一环,一月二十六日开拔北上,在信阳与陕军第十师长蒋世杰开火。蒋世杰是当年国民军二军中一个不可思议的怪物,烟瘾极大,骨瘦如柴,他的兵士都是“双枪将”,一手持步枪,一手不离烟枪。信阳城外大炮声怒吼如雷,他在烟榻上一点儿不动声色,严令兵士死守信阳,兵士在战壕中一面吞云吐雾,一面从容拨动枪机,大有“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气概。信阳一日不下,则吴北上之师一日不能动弹,吴师不能动弹,则吴之声誉及其前途将愈形黯淡而无复振之望。吴自再起以来,日言兴师而足迹未尝越武胜关一步,这次是吴的首次试金石,所以吴日日候捷音,而捷音日日不至,乃盛怒不解,几次想亲自出马都被部下阻止,乃严限寇军于若干日攻下信阳,而信阳守军之吹吹打打如故。
二月十日攻克信阳的捷报飞来,这是苦战半月的结果,吴的神色为之一旺。只隔一天之久,证明捷报是诳报,寇被吴逼得只能打假捷电,事实上不惟不捷,且守军一度反攻,寇军受了相当的损失。这问题愈闹愈僵了:区区信阳不下,则吴昔日之威风安在?寇打假捷电,吴亦据之以通电各方,一假再假,不怕别人骂“吴大帅”是吹牛客!吴发了一次狠,令靳师由鲁回豫夹击岳家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