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事真难说,一个手统数十万貔貅的大将军于一夜之间变成了飘零湖海的亡命客,一个飘零湖海的亡命客又于转眼之间变成了节制各路诸侯的大盟主。不料还有更难说的事在后。又一弹指间,这位”身系天下苍生之望“的大盟主竟然是个一筹莫展的孤寡老。东南角杀伐声喧,克固镇,下徐、海,一路势如破竹,场面何等热闹,吴的正台戏冷清清偃旌息鼓,费尽无穷之力不能出武胜关一步。
风萧萧兮汉水寒
湖北省议会及各公团闻吴即将来汉之讯,纷纷宣言倘吴以个人资格过汉,当向之表示相当敬意,倘作政治活动,则采取干涉态度。不待说,这些都是鄂萧对吴的挡箭牌,那一时的民意倘无军阀为其背景是不能表现出来的。吴过南京时曾与苏齐商组”护宪军政府“问题-各省巡阅使、督理均加元帅衔,曹遥领”大元帅“以吴代行职权,这完全蹈袭了民国八、九年军政府的方案-齐表示赞成,仅以”军政府“不设于南京为条件。吴于十七日乘舰抵汉,不待鄂萧同意,贸然发表吴、齐、萧、孙及全体直系将领的篠电,设立军政府于武昌。哪知萧正以吴之入境迎拒两难为虑,岂愿引火****?这是吴对人生体验不足的另一证,无怪萧通电否认,而列名各将领亦无一不起而否认了。
岂惟否认而已,旧直系全体将领以齐、萧、孙领衔发表皓电,吁请”芝老出山救国“。吴在汉口自觉不能立足,遂于十八日乘车向洛阳出发。临行嘱齐、萧”联防互保“,莫让段(段于十一月廿四日入京就临时执政职)各个击破,这话倒深深打入了他们的心坎。
奉、冯间不久即有破绽,冯天天嚷着辞职出洋,奉张闹着要出关(段对东南不主用兵,十二月一日张拂袖出京),段则忙于挽留。十一月冯通告下野敬电有云:“祥与曹、吴或曾受知遇,或谊属同袍,爱护固素具苦心,而公私却不能无别。今曹虽引咎,吴尚负蜗。幸合肥莅都总执国政,祥虽下野,得为自由国民,于愿足矣。”冯另有致吴敬电略云:“弟与吾兄私交固厚,然武力政策万万不敢苟同。此次旋师回都,未蒙鉴谅,且屡电严责,天下汹汹,祸将复作。弟已决计解除兵柄,望兄将所统部队完全交付中央,与弟共游欧美,为异日效忠民国之用。牺牲个人之政见服从多数之民意不得谓之怯,解除兵柄为废督裁兵之倡不得谓之耻,从此和平实现,统一可期,则其仁其智其勇尤足昭示百世矣。”吴不报,却另以敬电致段称“芝老夫子”,其中有云:“津站奉手教,深感诲导。项城帝制自为,夫子期期以为不可,而奉命入川者扣膝得请乃行,其后首先与项城脱离关系者,即扣膝得请之人也。天下于是益多夫子之义,而夫子之忠于项城乃大白于天下。大选之议初起,佩孚固尝以缓进请,不图攘臂请命者卒逐黄陂。及其程序既备,大位已定,威迫元首者又当日之攘臂请命者也。今又以此试夫子矣!夫子纵不自危,佩孚不能不以夫子之为项城危者为夫子危之,愿夫子之有以自处也。佩孚年逾五十,位已至上将军,遭逢时会,得为太平之民已足。夫子膺和平重任,则请告奉军、冯军各归原防,佩孚敬谨遵命,永誓生平;若夫子之命不见信于人也,破坏和平之责既有所在,佩孚退保鄂豫,联合诸昆,躬操甲胄,效命疆场,军人之责也,亦夫子之教也,敢不惟力是视!”段复以东电呼“子玉老弟”,有云:“善战者服上刑,古有明训,效命疆场,俟诸异日。要知四大皆假,万象皆空,过眼繁华,似有若无。望弟放下屠刀,勿碍统一,免受口责。”
十九日吴抵郑州,即晚转车赴洛。不料末路人到处遇着“打死虎的英雄”,陕军师长憨玉昆由潼关递来一道“哀的美敦书”限二十四小时内离洛,吴匆匆登车出走,临行命张方严、李成霖留守洛阳。憨对吴原无恩怨之可言,他的目的是“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十二月一****到了洛阳,张化装逃走,李开城迎降,憨委为暂编第一旅长,一面挥动人马追吴直追到郑州,自以为建立不世之功,豫督一席稳稳到手。不料胡景翼由黑石关渡过黄河,演为胡憨之争,这个打死虎的英雄毕竟不是活虎的对手。那时段政府任胡为豫督,胡不久以毒疔逝世,憨亦自杀,诚如段所谓“四大皆假,万象皆空”。
吴到郑州与张福来会合后,知大势已去,命张福来下野,欲与之同赴武汉,萧急电阻驾,乃于三日赴鸡公山暂避。吴上鸡公山时只有孟光隆一旅相随,吴编之为卫队旅。这座山雄峙于鄂豫交界处武胜关之北,与江西庐山同为汉口西人的避暑胜地,吴却把它作了消寒之地。吴在山中举头望明月,低头思量自己的身世:由一个小兵做到名震寰宇的大帅,再由大帅变成了无家可归、无地容身的逋客,段执政天天闹着要“活捉吴佩孚解京问罪”,人海茫茫,究竟何处是安身立命之所!河南已为国民军占有,眼前都是仇人,差幸山下柳林站(京汉路小站)是鄂军暂编第一师长寇英杰的防地,寇与吴有着一段渊源,这是穷途中的一条生路。
鄂督萧耀南是吴的部将,照理吴到武汉是不愁没有下榻之地的。话得说回头,“一朝天子一朝臣”,萧现在做了段执政手下的一个疆吏了,老上司虽亲,不如自己亲,萧敢于包庇段的“叛徒”因而影响到自己的地位吗?光是不包庇还不成,段一日数电要擒吴入京,意思说:“你是直系余孽,你得把吴捉到手做见面礼表明心迹。”萧既不敢包庇吴,又不愿做卖友求荣的罪人,想来想去,拿定主意只不许吴跨入辖境来:“你住鸡公山也好,住鸭母山也好,只莫到湖北来变成了我的祸水。”
莫说萧处段吴之间左右为难,连寇在吴萧之下亦有莫知适从的苦闷。萧打电报给寇说:“你代表我上山见大帅,只提一句话-条条路好走,只莫到湖北来。”寇只得上山陈述萧的意见。吴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到湖北去。”寇嗫嚅着说:“大帅,萧督办(这时段政府把各省督军改为军务督办)的意思是条条路好走,只莫往湖北去。”吴诧异着说:“我只有到湖北的一条路,此外无一条可通。”寇说:“这就给萧督办的难题目了,上头有命令,他拿什么话对付?”吴冷冷地说道:“不论政治,论朋友他得欢迎我,不该叫你来挡我的驾。”
寇把吴的态度报告萧,萧知道吴是说得到做得到的,为先发制人起见,再电寇授以机宜:“你向吴大帅说,我萧某是大帅的人,这时因环境关系只能接受段执政的命令,保全湖北就是保全吴大帅的实力。他要来的话,断送了湖北地盘,断送了我的地位,于大帅有何益处?”寇又如言转达。吴只摇着头说:“现在不是益处不益处的问题,是找地方安身的问题。你不妨报告他,我吴某是来定的了。”
跑坏了寇的腿,忙坏了电报生的手,绕来绕去,一个说“请勿枉驾”,一个说“决当奉访”。萧到最后一着才提出折衷办法:卫队旅缴械遣散,吴到汉口来暂住租界,我向段执政担保吴在武汉不做政治活动。
吴说:“第一个缴械不成,第二个住租界更不成,第三个不问政治更更不成。”
萧乃直接电吴促之下野,略谓:“耀南愿追随骥尾同时解组。以有地方之责,未能进退自由,一俟负责有人,即当解甲归田。”吴见他说的是一派假话,亦以假话复之道:“周行示我,剀切详明,感何如之!弟现入鸡公山休息,暂栖林薮,以消寒岁,从此不问国事,似不必铺张费词,通电下野。”萧又来一电谓:“鸡公山非乐土,仍以放洋游历为宜。”吴懒于置答,却抱定了“三不主义”-不死、不降、不走。左右有进言“蜈蚣怕鸡公,大帅以下山为宜”者,吴亦一笑置之。
十二月豫督胡景翼限吴即日出境,吴的出路只有湖北一路,萧则坚持先缴械、后入境之议,不作任何让步。事情愈闹愈僵,但天下无不了的问题,自有路转峰回之一日。冷清清一座山头自吴寄迹以来,顿然成了山阴道上,有川军杨森的代表,有湘省赵恒惕的代表,有黔军袁祖铭的代表一面慰问吴,一面电萧叫他“好好保护吴玉帅”。好了,执政要拿办他,邻省要保护他,萧的地位越弄越窘了。并且做部下的不够交情,做朋友的却很够朋友。萧毕竟是个守经蹈常的人,自觉问心有愧,他决定了另一计划:不拒不迎,要来让他自己来,办交涉让寇去办。
寇连连请示得不到萧的回答,知道萧的办法是以不了了之。他陡然福至心灵,上山向吴拍着胸脯说:“大帅要上车就上车,一切祸事让寇某一人承当。”吴说:“好,备车。”
二十七日车抵广水站,不料鄂萧将杨家寨一段铁路拆毁阻其前进,后因西南代表责萧背义,始将路轨修复。十四年(1925年)元旦吴车开到大智门车站,吴不肯下车,就在车上打起莫明其妙的“大帅行辕”来。段果然打电报质问萧:“为什么不擒吴进京,为什么不缴他的械?”萧慌了手脚,派人向吴说:“大帅把卫队交给我,自家人还是自家人,我另派卫队保护大帅。并且,我倒要请教大帅,要卫队干吗?打仗嘛人数太少,不打仗还得花饷银养活他们。”吴断然说道:“不成不成!我的卫队让我的部下缴械成何体统!他要我下车还有商量之余地,但叫我住在哪儿?”
萧急忙派人回答:“有有有,我在法租界已经打好了大帅公馆了。”
吴勃然大怒道:“什么话?说来说去叫我住租界!”
张夫人从旁插话:“东不成,西不就,我倒有一所房子,前门临着法租界巴黎街,后门是中国地界(按其实乃非租界区域),说是租界呢不是租界,说不是租界呢又有租界之利,你总可称心满意了吧。”原来吴在洛阳做五旬大庆时各方送来古董珍玩甚多,有金寿星及收回胶济路纪念珍品多件,吴一律不受,手下人悄悄收下来,但以无处可摆,所以张夫人派军需处长刘子春到汉以二万元购得小洋房一所,事前不让吴知道,现在想把这房子为吴栖身之地。
当然,后门不是租界,多少沾了租界的洋气儿。吴又骂了一声“什么话”,大家面面相觑,连一点主意也没有了。
像这样一步挨一步地挨到无可再挨的地步,段的电报一天比一天严厉,过于十二道金牌,萧两面碰钉子碰得头昏眼花。最后还是川湘各代表出来打圆场:“我们大家都没主意,请玉帅自己提出个办法来。”
吴偶然想到萧取得湖北地盘是他自己率领决川溶蜀两舰炮轰岳阳城的战果,他吐了一口气说:“不让我住在车上,就让我住在船上吧!从此他做他的督办,我做我的湖海飘零客。”
萧说:“好,就这么办。”
可是问题又发生了,由大智门上码头须过租界,莫说住租界,就是过租界也不是吴所愿的。说来说去,把两船开到刘家庙,吴率领卫队上了船。
另一问题是,船开往哪儿去?上四川,四川不是杨森一人的天下;上贵州,贵州水路不通;上湖南,湖南是宣告独立的省区(吴屡倡武力统一论,故不愿入湘托庇于省宪派旗帜之下)。看来看去,他还是看中了萧是自己的嫡系,乃于一月三日开到下游之黄州。
赤壁之游
湖北各团对吴的称呼渐渐不同,始而曰“大帅”,继而曰“玉师”,最后直呼其字曰“子玉”,且发起“拒吴保鄂之议”。
萧亦有萧的苦衷:第一,怕豫军以捕吴为侵鄂之口实;第二,段代表坐守督署,天天逼着他把吴押解入京。他怕吴的部属在鄂境有所活动,所以出了一张煌煌布告:“吴上将军表示下野,倘有假上将军名义号召党徒者,惟有执法以绳。”他又发表艳电:“倘有野心家侵犯鄂境,定即率我师旅,相与周旋。”当吴行抵大智门车站时,曾差人持片请萧过江,萧避嫌未往,吴登舟时亦未临江一送,等到决川舰驶抵黄州,他才吐了一口闷气,以微电通告各方:“吴前使来鄂,奉执政电谕勿任或往他处以靖人心等因,吴使鉴于各界环请之诚,即于江日乘轮离汉,不问世事,我执政保全将才及吴前使遵守和平之旨,俱可昭示于天下,垂美无穷。耀南奉命周旋,公谊私交幸获俱尽。”这篇文章亏他想得到,做得出。
段对吴虽貌为狰狞之色,未尝不是应付环境的一种官话。胡景翼果真有擒吴之意,亦不会让他由鸡公山从容逃到湖北来。奉张是吴的大仇人,亦颇有以吴制冯的动机,他在北京与报界谈话:“过去悬赏缉吴纯为军事行动,现在军事行动终了,对待敌人的动作当然中止,对吴如何处置,作霖概不过问。”
吴到了黄州,依然不肯下船,卫队则登陆分驻赤壁庙等处。黄州距武汉一百二十里,当时变成了冠裳云集之地,段执政大吃一惊:“这小子终为心腹之患。”叫萧把吴解进京来,结果是石沉大海,难道真坐萧以抗命通敌之罪,那不是为丛驱雀吗?那时对吴的处置问题深感棘手的倒不是萧而是段了。
萧看到吴的势力不可侮,段的势力不足畏,渐觉宽心许多。段想到“捉既不能,招之使来或无不可”,想派一个大员劝吴自动入京,有话当面谈,前罪一笔勾销。王揖唐领了这场差使,他觉得段手下能与吴攀交情的除了他没有别人。过去王任南北和议北方总代表时,吴反对最烈,此时王已荣任了皖督,于十四年(1925年)二月二十五日到黄州来做段的说客。吴则待以宾客之礼,从苏东坡谈到曹孟德,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始终不曾谈到政治问题上。一连谈了几天,越谈离题越远,王看看无可再谈了,始索然兴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