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佩孚接见英、美访客,比对日本人要客气得多,不过他决不放过“挫一挫对方锐气”的任何机会,言谈举止之间,永远保持他的无上尊严和威仪。民国十三年元月四日,英国驻华公使麦马利偕随员三人前来洛阳谒见,吴佩孚头两日前得到北洋政府外交部和英国公使馆的正式通知,他命令英国公使专车抵达洛阳时,立刻直接驶往金谷园车站。
原来那日正值吴佩孚新年阅兵,洛阳文武齐集北练兵场,英国公使抵步,吴佩孚只派一名使署外交科科员去把他带到练兵场上来。
英国公使及其随员二名带到,便由外交科科长薛撼岳介绍,吴佩孚只顾阅兵,他和麦马利略施一礼,也不征求对方的同意,立命薛科长带公使一行坐进来宾席,看吴大帅阅兵。
当时正是严冬季节,是日北风凛冽,寒气彻骨,练兵场阅兵台飞沙走石,朔风扑面有如刀割。英国公使方经长途旅行远道而来,不遑休息便给带到练兵场来灌风塞砂,受寒受冻,英国公使养尊处优,几时吃过这种苦头?但是这便是吴大帅待客的一贯方式,麦马利只好咬紧牙关在阅兵台上受罪。
这一场罪足足受了三个多小时,阅兵式毕,已是十点半钟,当麦马利一行如逢大赦,正待主人前来慰劳,遣人领他们赴行馆休息,然而,吴大帅却似忘记了他们似的,对大英帝国的使节并未一顾,他被洛阳使者的文武百官簇拥着下了阅兵台。英国公使一行四人,则由冈野等陪同驱车继光楼,而且才坐下来冈野便道:
“吴将军请大使阁下参加午宴。”
酒过三巡,麦马利表明来意,他专程到洛阳一行,晋谒吴大帅,是为中国收回焦沟煤矿和道清铁路的事而来,因为收回这两大利权正出于吴佩孚的主张,道清铁路位于河南北境,自河南浚县道口镇,筑至沁阳清化镇(现已改为博爱县),全长2845里,由英国“福”公司投资筑成。这一条平汉支线的兴筑费,一共花了835万元,它除了专运焦作所产的煤炭,民国十年前后,每一天的客运收入,亦达每年247万元之巨,在平汉铁路犹未全线通车以前,道清铁路是豫北很重要的一条交通线。
焦作煤矿在河南修武县偏西北,山西晋城东南方的太行山麓,当地盛产无烟煤,每日产量达1800吨,系由英、德、比三国北京银团投资124万余金镑开采,全矿工人人数有8000之多,其规模之宏大可以想见。
由于焦作煤矿和道清铁路都在洛阳附近,属于国家的重要资源与财产,把持在外人手中,已历二十余年之久,因此吴佩孚处心积虑,收回利权,他千方百计地找洋人漏洞,果然被他找到了民国元年英国人曾与晋豫两省订约,道清铁路得由两省随时备价赎回。
有了赎回道清铁路的口实和机会,吴佩孚十分欣喜,但问题紧接着又来,当时北洋政府,罗掘俱空,欠薪欠饷,财政困难空前严重,如若筹款赎路,莫说是830余万,即使只要那个零头,也是无从筹措。没有钱而要把道清铁路赎回,事实上必不可能,不过吴佩孚长思大考,终于给他想出了一条妙计,他故将收回道清铁路和收回焦作煤矿混为一谈,命北洋内阁的外交总长顾维钧,非正式照会英国公使麦马利。英国外交官对于中国情报之灵通,政情之熟悉,为任何外国使节所无法望其项背,所以,麦马利得了顾维钧的非正式照会,说是中国希望展开收回焦作煤矿和道清铁路的谈判,他一猜,便知主动者唯有洛阳吴佩孚。于是,新年方过,他便匆匆忙忙赶赴洛阳,晋谒吴大帅,企图作最后的转图。
吴大帅对付麦马利,先临之以兵威,再加之以风吹,他让麦马利困顿不堪,大受其罪,方始摆开筵席来招待。席间,双方先自北京和洛阳的天气谈起,继以麦马利大为赞扬吴大帅阅兵典礼的盛况,酒过三巡,渐渐地谈及正题。
麦马利备述焦作煤矿之经营,是英国人投下巨资,煞费苦心,历20余年始有现在的规模,今日之焦作煤矿,尤且除了18名英国工程师之外,三万余员工悉为中国籍,最要者,厥为英方早已开放华人投资,所以焦作煤矿可谓中英双方商民所共营,他强调焦作煤矿之维持现状,可以作为中英合办事业的模范,使英国人与当地民众感情,始终融洽无间。麦马利恳切地希望吴大帅对此有所谅解,有所认识,不再坚持收回焦作煤矿作为中国独占事业的决定。
吴佩孚听后心中暗喜,他的声东击西之计,果然奏效,英国公使请他放弃收回焦作煤矿的要求,言下之意岂不正是在说道清铁路可以无条件奉还,否则的话他一定会把这两件事相提并论?
既已觇知英国有让步的迹象,甘愿放弃道清铁路,只求保全英国人在焦作煤矿的股份,于是吴佩孚便改容相向,表现其“谦光自抑,厥辉愈扬”的泱泱风度,对于焦作煤矿,他表示愿意尊重英方的意见,不特如此,为给麦马利一份“体面”,他慨然承诺,道清铁路收回以后,准予援照开平煤矿的先例,对于焦作煤矿煤炭的运买,一律减价百分之三。
英国公使犹在极口颂扬:
“吴大帅断事,果然公平无私,令本人非常佩服。”
而道清铁路,从此无条件收回,后来它被并入平汉铁路列为支线。
民国元年以后袁世凯当政时期的美国驻华公使史坦因,机智深沉,通晓中国国情,对于中国素称热爱,史坦因任期届满,曾应袁世凯之聘,担任北洋大总统的顾问,参与外交事务,月支公费三千。民国四年中日二十一条条约和往后凡尔赛和会损及我国利益,北政府发为抗议,都有史坦因在幕后极力主张,多方筹划,有这一层缘故,吴佩孚心仪其人,为时颇久。当民国十三年三月下旬,史坦因返美退休以后再度来华,特往洛阳访晤吴佩孚,吴佩孚颇为兴奋,他决定给予盛大热烈,而且出自衷诚的招待。
史坦因不失为有心人,他再度来华之期,正值中日外交关系恶化,他特意来提醒中国要人,旅顺、大连两处要港,租赁期限业已届满,应于民国十三年三月十四日加以收回。但是因为中国国势积弱,日人视旅顺、大连为其禁脔,这一场交涉未能办成,史坦因怅然而返,归途中,他特意往访洛阳。
吴佩孚敬其为人,待之以贵宾之礼,通常,吴佩孚宴客只在家中或者食堂内,遇有中外贵宾使节,方始延入大餐厅,那日,吴佩孚却是在大餐厅郑重其事地宴请史坦因,可惜史坦因年迈体衰,害神经衰弱症,已很严重,不能多说话。他致词时,只是说关于东北问题,不能光靠笔墨口舌对付日本,必须依靠像吴大帅这样的实际力量作为后盾。他对吴佩孚推崇备至,于是吴佩孚也就兴高采烈,他即席滔滔不绝地大谈其“东北问题论”,一谈便是两个多钟头之久。
史坦因在洛阳继光楼住了一夜,翌日便登程赴上海,准备搭轮返国,不幸他在上海一病不起,客死沪上,使吴佩孚闻讯至为震悼。
据统计,吴佩孚在洛阳接见的外宾,以日本人最多,美国人次之而英国人又次之,当史坦因来访的半年多之前,曾有一位美国的考古学家毕肖普博士,带着美国大总统哈定的介绍信,前来洛阳晋谒吴佩孚,目的在于考查洛阳四郊的名胜古迹。吴佩孚对此一异国学者之关注中国文化,至表欣慰,他对待毕肖普十分亲切,给他所要求的一切便利,尤曾和毕肖普一席长谈,将“老子”的学说发挥得淋漓尽致,使毕肖普喜出望外,因为他得到了一项意外收获。
但是当毕肖普在洛阳住了一个星期,完成考古工作兴辞离去的前夕,吴佩孚晓得他行期在迩,特地邀他便饭,席间,他连饮数杯,意气轩昂,从裤腰带上解下一块古玉,递给毕肖普,然后睥睨四座,用气吞河岳的气概,朗声说道:
“这一块白玉,根据中国金石学者专家的鉴定,大概是二千八百多年以前的古物,中国文化的渊源,差不多也跟这块白玉一样,现在我把这块白玉送给哈定总统,因为我听说美国的哈定总统,也是赞同‘中国共管论’之一人,他果然相信中国可由列强瓜分的话,那么就请他快快进行,事成之日,我请他到中国来将这一块白玉交还到我手上!”
吴佩孚侃侃而谈的时候,毕肖普还以为他是在致赠宝物,心中十分欢喜,待至翻译译成英文,他这才知道吴佩孚在借题发挥,向赞同列强共管中国的哈定总统“挑战”,当下他唯有连声喏喏,答应吴佩孚准定把话带到。不久毕肖普返回美国,而就在那一年里,哈定总统巡视美国西部,在旅途中吃螃蟹而中毒暴卒。
各国记者为采访新闻往返洛阳,令人兴“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之感,吴佩孚对新闻记者谈话极有分际,尤其诚恳坦白,不卑不亢,只不过遇到他情绪冲动,也会荒腔野板,冲口而出,使北洋政府的外交总长饰词解释,大为尴尬。在当时中国显要中,吴佩孚可能是较受新闻记者欢迎的一位,民国十一年他战胜奉系以后,美国通讯社曾经特派电影技师,小住洛阳,替吴佩孚拍摄日常生活和练兵情形的纪录片,这些纪录片曾在美国各地放映,往后来华的美国天津驻军司令官唐纳少将,即因在美国看过吴佩孚影片的影响,对吴佩孚极为景仰,民国十三年六月八日,他带了大批参谋、副官、译员和卫士,前来洛阳访晤。
吴佩孚对待唐纳很客气,开大餐厅,设宴款待,唐纳致词的时候说起他久仰“洛阳将军”的声威,看过吴佩孚将军的各种纪录片,他尤其称道吴佩孚“幼年兵”之训练,他说这是中外兵家最感钦佩的一项“练兵新猷”,还有吴佩孚练兵人人投以中国固有的武技,唐纳认为绝对正确,他说:
“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为例,往往是以白刃战决定最后的胜负,尤其平时练习刀枪剑戟,徒手相扑,对于精神教育,尤有非常之效果。”
在吴佩孚所接待的无数外宾之中。首推唐纳少将待遇最厚,吴佩孚和唐纳很谈得来,于是公谊之外又复建立了私交,他留唐纳少将在洛阳住了一个礼拜,直到唐纳游遍了洛阳四郊的名胜古迹,同时也跟吴佩孚几度畅谈以后,方始尽兴归去。
尽管吴佩孚平生接见的日本访客,比较其他各国人士为多,但是他有一条“不成文法”,始终不曾打破,那便是不论来访日人具有什么样的身份和地位,他一概便餐招待,决不为日本人开大餐厅,享以文武百官奉陪,以及齐奏军乐,合唱军歌的隆重仪典。这一件事,使职司迎宾承启的日本人冈野极为困扰,当十三年三月九日日本遣外第一舰队司令野村吉三郎将军来访,冈野由于野村的军阶较高,又是闻名国际的海军权威,他特地恳请吴佩孚破一次例,为野村开一开大餐厅,也好增光日本人的体面,但是吴佩孚仍然坚守原则如故,他跟冈野“打太极拳”,答复他说:
“你的热心我很谅解,只不过我这使署里有个规矩,那便是凡开大餐厅招待的贵宾,以其持有本国公使之正式照会者为限。”
于是冈野嗒然而退,其实他是敢怒而不敢言,因为,日本驻汉口总领事林久治郎来访,不但他本身只比日本驻华公使低一级,而且,他还持有日本外务省的正式照会,吴佩孚仅只在家里请他吃了一顿便饭,林久治郎对吴大帅的大餐厅,也是可望而不可即。
吴佩孚和冈野之间的关系,相当深厚,冈野是日本参谋本部一力培植的对华特务,他在清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三月二十五日卒业于上海东亚同文书院,就在这一年他奉派赴烟台芝罘接受守田少佐的指挥,便在守田公馆,由守田亲自介绍而跟吴佩孚初度晤面,嗣后为刺探俄军情报中日军官并肩作战,合作无间,吴佩孚和冈野尤以同生死,共患难,成为极亲密的异国友人。两人时常结伴而行,往返复州半岛沿岸各城镇村落,有时共眠一炕,有时相偕匿身稻草之中。
当复州半岛情报搜集工作完成,吴佩孚和孟恩远等找到了撤退基地娘娘宫,中日情报工作人员齐集李乘海开设的粮行,行前适值端午,李乘海因为跟吴佩孚投机要好,特意备办酒筵,招待吴佩孚的中日朋友,席间,吴佩孚仔细端详冈野,像是在为他看相,然后他突如其来地向席上众人说道:
“我国俗谚:‘眼深智谋深’,我看座上诸位仁兄,唯有冈野的眼睛最凹,将来一定是可用之材。”
便这几句话,使守田起了警觉,也让吴佩孚自己念兹在兹,始终不忘,对于冈野来说,可以谓为发生了相当重大的影响。
日本陆军少佐守田表彰吴佩孚的功勋,致函袁世凯推荐他晋阶上尉,那份保举书便由守田吩咐冈野执笔主稿,当夜,冈野复为吴佩孚在芝罘设宴饯别。吴佩孚奉命派驻锦州,他与日方军事单位的居间人,也由守田指定冈野担任。
许是守田早已认为吴佩孚断非池中之物,他在吴佩孚身上很下功夫,吴佩孚在长春因兴凯湖测量之役,得到曹锟的赏识,在第三镇升任步兵第十一标一营管带,非常凑巧,冈野也以“关东都督府附”的名义,被派到南满铁路第一大埠长春,他到长春才一个月,第三镇果然如应斯响地开抵长春城内。
冈野记得很清楚,北洋第三镇驻防长春之初,时在光绪三十二年十二月,起先屯兵于西门内俄国兵营,及后便在南岭另造营房。是吴佩孚闻讯先去拜访早一月到达长春的冈野,两人抵膝畅谈,欷歔往事,每一星期至少有三两日的盘桓。
等到吴佩孚奉母迎妻北上长春团聚,以至奉慈母之命再娶张佩兰,冈野始终是吴府穿堂入室,形迹不分的亲密友人。冈野很有耐性,肯下工夫,因此他和吴佩孚的姻亲赵尊贤,大舅张百龄都很要好。逊清宣统二年(公元1910年)吴佩孚的大夫人病逝长春,满铁因为绝无先例拒绝运送灵柩,便由冈野“说服”长春车站站长北田正平,以特定运费使得吴大夫人的灵柩得以回南安葬蓬莱故乡,这一件事使吴佩孚和张佩兰娘家,以及葭莩之亲赵尊贤,都觉得恩重如山,十分感激。
日本特务之鼻祖,守田少佐深知吴佩孚必将脱颖而出,青云直上,他安排冈野为其身畔的一枚棋子,却由于吴佩孚在娘娘宫为冈野看相,说他眼深智谋深,难免有点犹移,唯恐吴佩孚对冈野预为防范之计。因此,他使冈野在长春一住七年,和吴佩孚晨昏与共,形影不离,却是自此以后便鱼雁中辍,失却联络,然后直到民国十一年吴佩孚一胜皖系再败奉军,声望如日中天,冈野方始于是年秋季投函洛阳,声称深愿再度履华,为十余年知己之交略尽绵薄。
吴佩孚轸念故旧,迅即复函,函中附有一纸聘书,聘任冈野为直鲁豫巡阅使署顾问,冈野遂于民国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抵达洛阳,成为吴佩孚帐下的唯一日本幕僚。
在所有风尘仆仆,驶往洛阳晋谒吴佩孚的中外名流之中,最罗曼蒂克,而且也是最具传奇色彩者,厥为德国小姐露娜。她由于仰慕吴佩孚的威名,特自德国远涉重洋,抵达洛阳,她向孚威将军示爱,接席相晤,吓得吴佩孚自此不敢再让露娜小姐上他的门。由于他这一招做得太绝,而露娜小姐则死心塌地,一口咬定实在是芳心爱上了他,非吴大帅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