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佩孚的头脑相当冬烘,他从小到大,都在极力主张男女之间应该严慎关防,他早期的杂文作品,其中便有一篇“戒淫说”,在这篇文章里,他一开头便讲:
“食色为天性,男女之大欲也,率性而节欲,可庶几于圣贤,纵欲而灭性,则近于禽兽……”
为此他更举出了生物学上的例证,他说,鸠不乱配对,鹊寡能守节,老虎性交有定时,豹子公母居处有别。因此之故,倘若男女的关系一乱,那真是禽兽不如。
男女同台演戏,在风气纯朴的蓬莱县,确实是亘古未见,“骇人听闻”,地方上人为这一件事,难免气愤不平,议论纷纭,但是由于电报局长财多势大,又是官场中人,平民老百姓,当然不敢挺身而出,公然反对,尤其当天听说蓬莱阖县官绅,自知县大人以下,都要前往祝寿,喝酒,看那男女混杂的戏。起先还有些前嘀咕咕的,于是也就效法金人三缄其口,噤若寒蝉。
唯独吴佩孚大不服气,他懂得男女同台演戏,为清廷悬为禁律,他决心“替天行道”,惩治一下这般败坏善良风俗的官绅。于是他邀了一批年轻力壮,跟他同声愤慨的新科秀才,就在电报局长家中好戏开场,男男女女正演得热闹的时候,推开局长公馆大门,理直气壮,声势汹汹,一股脑儿冲了进去。
当时,知县大人坐在正当中,满城官绅几已到齐,大伙儿正在看戏,万万没有料到,外头会冲进来这么许多年纪轻轻,刚中秀才的卫道者,大呼小叫,指手画脚,尤以学后街安香店的吴佩孚领头,跑到戏台前面,厉声喝止台上的无耻演出,然后他伸手一指,指向局长的满座佳宾,大骂他们违犯禁律,助长淫风。吴佩孚在台前骂得起劲,他带来的众秀才,一气之下,干脆动起手来,他们拍桌打椅,推推搡搡,执意要把看戏的官员士绅,统统赶出大门之外。
吴佩孚义正词严,厉声斥责,他所站立的位置,正好在知县大人的前面,这位知县吃了一顿惊吓,又无缘无故的被一名穷秀才指着鼻尖骂,众目睽睽之下,叫他怎样下台?于是他老羞成怒,大发官威,直从太师椅上跳了起来,手指吴佩孚,大声一喝:
“来人哪!叫巡警,立刻给我把这浑小子逮住!”
在场侍候的听差、跟班,各色人等,起先给吴佩孚他们这一群的气势震慑住了,一个个的手足无措,呆如木鸡。此刻一见县太爷发了大脾气,“狗仗人势,人凭官威”,区区几名脸红脖子粗的秀才而已,哪儿用得着叫巡警?县太爷喊一声“逮”!这帮人便瞑目攘臂,声声吆喝的奔过来。秀才们在推推拉拉,他们便把身子往中间一插,一面吵吵嚷嚷,一面喊着要捉拿。
吴佩孚一看眼前暴跳如雷的是县太爷,四面八方如狼似虎赶来人的越来越多,心想这一来岂不是被人倒打一钉耙?自己带来的人少,又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打不成架,闹不成事,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他赶紧招呼和他同来问罪的朋友,嘴里还在说着硬话:
“好!他们不讲理,我们就走!”
佣人跟班,外带大门里外的巡警司阍,其实谁又真想逮人?这帮酸秀才自找台阶下,他们也就乐得松手,多亏他们的一念之转,吴佩孚带去的那几个同年好友,方始得以乘机开溜。
事情闹得这么大,一群人中间倒是还数吴佩孚镇定,一口气跑过了两三条街,到了一处僻静的角落,他让大伙儿站停了下来,慷慨义烈的说:
“列位,今天的事,是我吴佩孚起的头,县太爷必要追究,我吴佩孚一定出来自首,由我担下这个罪咎。”
大伙儿之中有人说:
“我看县太爷今儿动了真气,当着阖城官绅,他的颜面要紧,所以,这一件事,他决不会轻易罢休。吴二哥要出头,恐怕会遭他的毒手。”
“对的,对的,”又有人起而附和:“刚才正乱的时候,我就在想:今天要是有那一位真被县太爷逮了去,那可就很不好看了。”
你一言,我一句,七嘴八舌,众口一词,——县太爷和满城官绅失了面子,必定会得报复,与其到那时候吃不了兜着走,受他们的罪,反不如,——
想了想,吴佩孚无可奈何的说:
“好吧,就让我远走高飞,避过这一场是非。我走以后,你们尽管把事情往我的身上推。”
同为卫道者的这一群,全都吃了定心丸,夜阑人静,商议已定,大家分头散去,临行,他们叮嘱吴佩孚好生珍重,事事小心谨慎。
一路问道,问到了崇文门外巾帽胡同,孙庭瑶的那家隆庆栈,市招高高的挑出檐外,在半空里迎风招展。吴佩孚一见“隆庆栈”三个大字,恍如看到了救星,他满面风霜,背个包袱迈进隆庆栈。
茶房迎上来也不打招呼,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吴佩孚连忙扮起笑脸请问人家:
“劳驾,孙掌柜的在吗?”
一听他是蓬莱口音,茶房晓得他是远道来的,跟掌柜的必是同乡。他挺和气地让吴佩孚坐,转身进去把掌柜的请出来。
孙庭瑶是个老头儿,跟吴佩孚父亲是朋友,离开家乡好些年了,早先带了一笔钱,到天子脚下的北京城来开码头。他在崇文门外买了一幢房子,拾理清楚便开了一爿客栈,凡是蓬莱来的同乡大都往他那儿住,所以他对家乡的情形并不隔阂,吴佩孚他爹死了他知道,吴家老二中了秀才他也听说过,他就是不认识站在跟前这个瘦瘦长长,风尘仆仆的年青小伙子。
吴佩孚赶紧通名道姓,还提起了他父亲的名讳;孙庭瑶这才知道,是安香店吴可成的少君,刚中了秀才的吴家老二到了。当时他倒挺欢喜,跟吴佩孚面对面坐,尽在问长问短,末后话题儿一转,问到吴佩孚上北京城来干嘛?吴佩孚扯不来谎,把他在蓬莱县闯了祸,开罪了阖城官绅的事又说了一遍。
孙老掌柜听了,默然无语。吴佩孚察言观色,心知孙老头对他的行径不以为然,至于他不远千里而来投奔,只怕也透着相当的为难。
于是他连忙声明说:
“老伯,我初来乍到,人地生疏,这头几天无可奈何,想在您这儿叨扰叨扰。您随便给我个睡觉的地方,用不着多久,我找到了差使,马上搬走。”
孙老头还算干脆,他顿时便说:
“俺这个人向来这样,凡事宁可先小人而后君子,免得日后反倒彼此不安。我这儿供你地住,有空房住空房,没空房且跟伙计们挤挤。至于一日三餐,除了今儿晚上一顿,给你洗尘,从明儿起,最好是请你自理。”
尽管如此,吴佩孚照样是千恩万谢,而且心中确实是很感激。虽然是囊空如洗,他仍还是到大街上去转了两圈,市容繁盛,人物轩昂,到底是满清定鼎二百五十多年,一向太平无事的帝王之都。他逛了这一趟街,同时也给他逛出一个谋生糊口的好主意。
原来当时正值隆冬,所谓的岁聿云暮,腊鼓频催时分,家家户户都在采办年货,平民百姓,小户人家,都得买几副春联斗方,天地君亲师的神位,和“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一类的红纸条。北京城里的穷读书人,能写两笔字的大人小孩,两只架子,一块木板,备好笔墨纸砚,当街代人写春联,写一副得几枚制钱,腊八过后写那么半个多月,混口嚼谷以外,也许还可以剩两文凑合着过个穷年。
当晚在孙掌柜家吃了顿饭,找一间没客住的空房,裹着大棉被睡了一觉,第二天清早起来,天上正下着鹅毛大的雪。吴佩孚涎着脸,跟孙掌柜要了几根竹竿木头,锯齐钉牢,做了两只支架,然后再借一块门板,横着搭成一张长案,笔墨纸砚店里也有现成的,面见颜借来一用。心中正在嘀咕,腰畔一文不名,那两文钱一张的大红纸,又该上哪儿去找呢?
这时候,孙庭瑶冷眼旁观,见他忙了老半天,早已知道他是要干什么了。于是,他把老花眼镜往鼻梁上一推,摆着外八字步走过来说:
“老二呀,你想卖春联不是?你别忙,今儿才腊月初十,赶着这大风大雪的头上,不会有人出门特为买这个的,我好意相劝,你还是明儿再把摊子摆出去吧。”
“谢谢老伯,”吴佩孚一肚皮苦说不出口,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不出去碰运气赚两文,难道就这么饿一天不成。他只好一脸苦笑地回答:“闲着也是闲着,屋里屋外,一样的是坐坐。”
“屋里暖和,外头好冷,”孙庭瑶再提醒他说:“何况,你身上这件棉袍,实在也是单薄。”
“我先出去坐一会儿,”吴佩孚无奈地笑笑:“真顶不住了,我再进来。”
摇摇头,孙庭瑶回柜台后头烤炭盆去了。吴佩孚抱着他的春联摊子往大门口走,就在隆庆栈的屋檐下,把摊子架好,瑞雪纷飞,寒风呼号,吹在脸上跟刀割似的疼。孙老头说得一点儿也不错,满街空荡荡的不见行人,屋里屋外相差好大一截气温。刺骨严寒,没人照顾,都还不曾构成严重的威胁,吴佩孚呆呆愣愣,木头人似的坐着,摊子上笔墨砚齐全,单缺红纸,待会儿真的来了顾客,叫他拿什么写呢?
直在茫然失措,天无绝人之路,隆庆栈的一名小伙计,遮脸缩脖子,捧着一卷大红纸跑过来,往吴佩孚的摊子上一放,语音含混地告诉他说:
“方才老掌柜上大门口瞧了你一眼。他说,连红纸都没有,卖什么春联?掌柜的说准是吴爷不晓得上哪儿买纸去,店里现成的有一些,叫我送来给你先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