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main Rolland(1866-1944)
1915年获奖作家
罗马的春天
罗马在我生活中留下了如此不同寻常的光辉,以至我总以为正是它对我的成长起了关键作用。我愿把它看作改变命运的天使。把我在罗马度过的那段日子看作我的第二生辰,我真正的生辰。不过在那儿发生的却是场爱的欺骗。他想让自己相信他是为爱而生,为真正的爱才来到这个世上。其实他心里明白事实并非如此。可他又愿沉浸于海市蜃楼,沉浸于甜蜜的冥想之中。
我走出了梦境。但并未完全摆脱幻觉——(生活之线虽短却依旧牵引着我)——站在梦境之外我注视着它,望着它那迷人的形象……罗马呵,我心爱的罗马,我的爱是你曾经给予我的一切事物中最美的东西。而且我深信,无论命运把我扔到哪里,我将永远怀着这种爱。它留给我的是对你的亲切回忆。你的温馨是难以描绘也无法比拟的。爱情,我这幸福的梦也一样。四下环顾……难道不就是一场梦么!但它曾是我生活中的一根支柱。也许通过我,它还曾于他人有所裨益……
(薛菲译)
生命的敌人
以死来鄙薄自己,背叛自己,否定自己的信念是世上最大的罪过。即便在各种各样的灾难面前,也决不能走这条路。
人生是场无休止的激烈搏斗。要作一个真正的人,就得随时准备面对无形敌人,面对存在于自己身上能置你于死地的那股力量,面对那乱人心志引你走向堕落和毁灭的糊涂念头。
一切能激发生机的思想都是美好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自私,它能使生命之泉变得浑浊和枯竭。努力激发你心中的光明和力量,激发那无私的爱和奉献的喜悦吧!
(薛菲译)
摇篮礼赞
昼夜递嬗,犹如海上潮汐。有了光明与黑暗的均衡节奏,有了婴儿的生的律动,悠悠岁月才显得无穷无尽。生命的摆锤沉重地晃动着,摇篮里那浑浑噩噩的生物洇没在这缓慢的节奏间,剩下的全是梦,那是没有固定形态的梦。营营扰扰不连贯的梦,那是盲目飞舞着的无数尘埃微粒,是使人眼花缭乱无定向的风呵。还是杂乱的喧嚣,骚动的阴影,古怪的形态,还有痛苦,恐惧,欢笑。梦——一切都是梦。在浑浑噩噩的梦中。有亲切的目光在对他微笑,有欢乐的热流从母体与饱含奶汁的乳房注入他的躯体,流遍他的身心,他内在的力量在不知不觉中蓄积,喧嚣的大海在这微小的躯体间激荡。谁能看透婴儿的生命,他就会发现湮没在阴影里的那个世界,组合中的星云,酝酿中的宇宙。婴儿的生命是无限的,它就是一切。
(薛菲译)
光荣的受难者
我们周围的空气多沉重。老大的欧罗巴在重浊与腐败的气氛中昏迷不醒。鄙俗的物质主义镇压着思想,阻挠着政府与个人的行动。社会在乖巧卑下的自私自利中窒息而死。人类喘不过气来。——打开窗子罢!让自由的空气重新进来!呼吸一下英雄们的气息。
人生是艰苦的。在不甘于平庸凡俗的人,那是一场无日无之的斗争,往往是悲惨的,没有光华的,没有幸福的,在孤独与静寂中展开的斗争。贫穷,日常的烦虑,沉重与愚蠢的劳作,压在他们身上,无益地消耗着他们的精力,没有希望,没有一道欢乐之光,大多数还彼此隔离着,连在患难中的弟兄们一援手的安慰都没有,他们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他们只能依靠自己;可是有时连最强的人都不免在苦难中蹉跌。他们求助,求一个朋友。
为了援助他们,我才在他们周围集合一班英雄的友人,一班为了善而受苦的伟大的心灵。这些“名人传”不是向野心家的骄傲申说的,而是献给受难者的。并且实际上谁又不是受难者呢?让我们把神圣的苦痛的油膏,献给苦痛的人吧!我们在战斗中不是孤军。世界的黑暗,受着神光烛照。即是今日,在我们近旁,我们也看到闪耀着两朵最纯洁的火焰,正义与自由:毕加大佐和蒲尔民族。即使他们不曾把浓密的黑暗一扫而空,至少他们一闪之下已给我们指点了大路。跟着他们走吧,跟着那些散在各个国家、各个时代、孤独奋斗的人走吧。让我们来摧毁时间的阻隔,使英雄的种族再生。
我称为英雄的,并非以思想或强力称雄的人,而只是靠心灵而伟大的人。好似他们之中最伟大的一个,就是我们要叙述他的生涯的人所说的:“除了仁慈以外,我不承认还有什么优越的标记。”没有伟大的品格,就没有伟大的人,甚至也没有伟大的艺术家,伟大的行动者;所有的只是些空虚的偶像,匹配下贱的群众的:时间会把他们一齐摧毁。成败又有什么相干?主要是成为伟大,而非显得伟大。
这些传记中人的生涯,几乎都是一种长期的受难,或是悲惨的命运,把他们的灵魂在肉体与精神的苦难中磨折,在贫穷与疾病的铁砧上锻炼;或是,目击同胞受着无名的羞辱与劫难,而生活为之戕害,内心为之碎裂,他们永远过着磨难的日子;他们固然由于毅力而成为伟大,可是也由于灾患而成为伟大。所以不幸的人啊!切勿过于怨叹,人类中最优秀的和你们同在。汲取他们的勇气做我们的养料罢,倘使我们太弱,就把我们的头枕在他们膝上休息一会罢。他们会安慰我们。在这些神圣的心灵中,有一股清明的力和强烈的慈爱,像激流一般飞涌出来。甚至无须探询他们的作品或倾听他们的声音,就在他们的眼里,他们的行述里,即可看到生命从没像处于患难时的那么伟大,那么丰满,那么幸福。
在此英勇的队伍内,我把首席给予坚强与纯洁的贝多芬。他在痛苦中间即曾祝望他的榜样能支持别的受难者,“但愿不幸的人,看到一个与他同样不幸的遭难者、不顾自然的阻碍,竭尽所能的成为一个不愧为人的人,而能藉以自慰。”经过了多少年超人斗争与努力,克服了他的苦难,完成了他所谓“向可怜的人类吹嘘勇气”的大业之后,这位胜利的普罗曼德,回答一个向他提及上帝的朋友时说道:“噢,人啊,你当自助!”
我们对他这句豪语应有所感悟。依着他的先例,我们应当重新鼓起对生命对人类的信仰。
1903年1月
(傅雷译)
用痛苦换来的欢乐
亲爱的贝多芬!多少人已倾赞过他艺术上的伟大。但他远不止是音乐家中的第一人,而是近代艺术的最英勇的力。对于一般受苦而奋斗的人,他是最大而最好的朋友。当我们对着世界的劫难感到忧伤时,他会来到我们身旁,好似坐在一个穿着丧服的母亲旁边,一言不发,在琴上唱着他隐忍的悲歌,安慰那哭泣的人。当我们对德与恶的庸俗,斗争到疲惫的辰光,到此意志与信仰的海洋浸润一下,将获得不可言喻的裨益。他分赠我们的是一股勇气,一种奋斗的欢乐,一种感到与神同在的醉意,仿佛在他和大自然不息地沟通之下,他竟感染了自然的深邃的力。葛里巴扎对贝多芬是钦佩之中含有惧意的,在提及他时说:“他所到达的那种境界,艺术竟和狂野与古怪的原子混合为一。”舒芒提到《第五交响曲》时也说:“尽管你时常听到它,它对你始终有一股不变的威力,有如自然界的现象,虽然时时发生,总教人充满恐惧与惊异。”他的密友兴特勒说:“他抓住了大自然的精神。”——这是不错的:贝多芬是自然界的一股力;一种原始的力和大自然其余的部分接战之下,便产生了荷马史诗般的壮观。
他的一生宛如一天雷雨的日子——先是一个明净如水的早晨。仅仅有几阵懒懒的微风。但在静止的空气中,已经有隐隐的威胁,沉重的预感。然后,突然之间巨大的,阴影卷过,悲壮的雷吼,充满着声响的可怖的静默,一阵复一阵的狂风,《英雄交响曲》与《第五交响曲》。然而白日的清纯之气尚未受到损害。欢乐依然是欢乐,悲哀永远保存着一缕希望。但自1810年后,心灵的均衡丧失了,日光变得异样,最清楚的思想,也看来似乎水汽一般在升华:忽而四散,忽而凝聚,它们的又凄凉又古怪的骚动,罩住了心;往往乐思在薄雾之中浮沉了一两次以后,完全消失了,淹没了,直到曲终才在一阵狂飙中重新出现。即使快乐本身也蒙上苦涩与粗野的性质。所有的情操里都混和着一种热病,一种毒素。黄昏将临,雷雨也随着酝酿。然后是沉重的云。饱蓄着闪电,给黑夜染成乌黑,挟带着大风雨,那是《第九交响曲》的开始。——突然,当风狂骤之际,黑暗裂了缝,夜在天空被赶走,由于意志之力,白日的清明重又还给了我们。
什么胜利可和这场胜利相比?波那帕脱的哪一场战争,奥斯丹列兹哪一天的阳光,曾经达到这种超人的努力的光荣?曾经获得这种心灵从未获得的凯旋?一个不幸的人,贫穷,残废,孤独,由痛苦造成的人,世界不给他欢乐,他却创造了欢乐来给予世界!他用他的苦难来铸成欢乐,好似他用那句豪语来说明的,——那是可以总结他一生,可以成为一切英勇心灵的箴言的:
用痛苦换来的欢乐。
(傅雷译)
痛苦的胜利者
在翡冷翠的国家美术馆中,有一座为米开朗基罗称为《胜利者》的白石雕像。这是一个裸露的青年,生成美丽的躯体,低低的额上垂覆着卷曲的头发。昂昂地站着,他的膝盖踞曲在一个胡髭满面的囚人背上,囚人蜷伏着,头伸向前面,如一头牛。可是胜利者并不注视他。即在他的拳头将要击下去的一刹那,他停住了,满是沉郁之感的嘴巴,和犹豫的目光转向别处去了,手臂折转去向着肩头,身子往后仰着,他不再要胜利,胜利使他厌恶。他已征服了,但亦被征服了。
这幅英雄的惶惑之像,这个折了翅翼的胜利之神,在米开朗基罗全部作品中是永留在工作室中的唯一的作品,以后,但尼哀·特·伏尔丹想把它安置在米氏墓上。——它即是米开朗基罗自己,即是他全生涯的象征。
痛苦是无穷的,它具有种种形式。有时,它是由于物质的凌虐,如灾难,疾病,命运的褊枉,人类的恶意。有时,它即蕴藏在人的内心。在这种情境中的痛苦,是同样的可悯,同样的无可挽救;因为人不能自己选择他的人生,人既不要求生,也不要求成为他所成为的样子。
米开朗基罗的痛苦,即是这后一种。他有力,他生来便是为战斗为征服的人;而且他居然征服了。——可是,他不要胜利。他所要的并不在此。——真是哈姆雷特式的悲剧呀!赋有英雄的天才而没有实现的意志;赋有专断的热情,而并无奋激的愿望:这是多么悲痛的矛盾!
人们可不要以为我们在许多别的伟大之外,在此更发现一桩伟大!我们永远不会说是因为一个人太伟大了,世界于他才显得不够。精神的烦闷并非伟大的一种标识。即在一般伟大的人物,缺少生灵与万物之间,生命与生命律令之间的和谐并不算是伟大:却是一桩弱点。——为何要隐蔽这弱点呢?最弱的人难道是最不值得人家爱恋吗?——他正是更值得爱恋,因为他对于爱的需求更为迫切。我绝不会造成不可企及的英雄范型。我恨那怯懦的理想主义。它只教人不去注视人生的苦难和心灵的弱点。我们当和太容易被梦想与甘言所欺骗的民众说:英雄的谎言只是怯懦的表现。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便是注视世界的真面目——并且爱世界。
我在此所要叙述的悲剧,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痛苦,从生命的核心中发出的,它毫无间歇地侵蚀生命,直到把生命完全毁灭为止。这是巨大的人类中最显著的代表之一,一千九百余年来,我们的西方充塞他的痛苦与信仰的呼声——这代表便是基督徒。
将来,有一天,在多少世纪的终极——(如果我们尘世的事迹还能保存于人类记忆中的话)——会有一天,那些生存的人们,对于这个消逝的种族,会倚凭在他们堕落的深渊旁边,好似但丁俯在Malebolge之旁那样,充满着惊叹、厌恶与怜悯。
但对于这种又惊又佩又恶又怜的感觉,谁还能比我们感得更真切呢?因为我们自幼便渗透这些悲痛的情操,便看到最亲爱的人们相斗,我们一向识得这基督教悲观主义的苦涩而又醉人的味道,我们曾在怀疑踌躇的辰光,费了多少力量,才止住自己不致和多少旁人一样堕入虚无的幻象中去。
神呀!永恒的生呀!这是一般在此世无法生存的人们的荫庇!信仰,往往只是对于人生对于前途的不信仰,只是对于自己的不信仰,只是缺乏勇气与欢乐!……啊!信仰!你的苦痛的胜利,是由多少的失败造成的呢!
基督徒们,为了这,我才爱你们,为你们抱憾。我为你们怨叹,我也叹赏你们的悲愁。你们使世界变得凄惨,又把它装点得更美。当你的痛苦消灭的时候,世界将更加枯索了。在这满着卑怯之徒的时代,——在苦痛前面发抖,大声疾呼地要求他们的幸福,而这幸福往往便是别人的灾难,——“我们应当敢于正视痛苦,尊敬痛苦!欢乐固然值得颂赞,痛苦亦何尝不值得颂赞!这两位是姊妹,而且都是圣者。她们锻炼人类开展伟大的心魂。她们是力,是生,是神。凡是不能兼爱欢乐与痛苦的人,便是既不爱欢乐,亦不爱痛苦。凡能体味她们的,方懂得人生的价值和离开人生时的甜蜜。”
(傅雷译)
这便是神圣的痛苦的生涯
在这悲剧的历史的终了,我感到为一项思虑所苦。我自问,在想给予一般痛苦的人以若干支撑他们的痛苦的同伴时,我会不会只把这些人的痛苦加给那些人。因此,我是否应当,如多少别人所做的那样。只显露英雄的英雄成分,而把他们的悲苦的深渊蒙上一层帷幕?
——然而不!这是真理啊!我并不许诺我的朋友们以哄骗换得的幸福,以一切代价去挣得的幸福。我许诺他们的是真理——不管它须以幸福去换来——是雕成永恒的灵魂的壮美的真理。它的气息是苦涩的,可是纯洁的:把我们贫血的心在其中熏沐一会罢。
伟大的心魂有如崇山峻岭,风雨吹荡它,云翳包围它,但人们在那里呼吸时,比别处更自由更有力。纯洁的大气可以洗涤心灵的秽浊;而当云翳破散的时候,他威临着人类了。
是这样的这座崇高的山峰,矗立在文艺复兴期的意大利,从远处我们望见他的峻险的侧影,在无垠的青天中消失。
我不说普通的人类都能在高峰上生存。但一年一度他们应上去顶礼。在那里,我们可以变换一下肺中的呼吸,与脉管中的血流,在那里,他们将感到更迫近永恒。以后,他们再回到人生的广原,心中充满了日常战斗的勇气。
(傅雷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