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娘是瑶光夫人宫里的女官。瑶光夫人深得老皇爷的喜爱,老皇爷说,她最是明事理。
瑶光夫人经常在花园里舞剑,她舞剑时。阿娘她们几个总是静静得看着,她舞得可真好,她的裙角在风中微微散开,就像海上的仙女。
可是只有我阿娘知道,老皇爷不在时,瑶光夫人总是一个人在花园里的梅树下静静站着。她说她有个好姐妹,也喜欢梅花。可是那位好姐妹,嫁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知何时能回来。
我们海洲盛产珍珠,天子也喜欢这里的珍珠。但是在海州国,却找不到一粒珍珠。我也未曾见过一粒海州国的珍珠。瑶光夫人也说,她一点也不喜欢珍珠,总是觉得每一颗珍珠里都有一个冤魂,在泣诉着一个又一个肝肠寸断的故事。可是朝廷每年逼我们进贡那么多的珍珠,一年一年,死去的珠民好多好多。
我阿娘告诉我,她的阿奶说过,越是黑水下面,越是有洁白无瑕的珍珠。可是黑水险恶,能回归者十之只有一二。那么鲜活炽热的生命,系着绳索还有他们妻子的绝望,殷殷得跳下海。我曾经亲眼看见他们的鲜血把海面染成了刺眼的红色,海浪隐没了他们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也曾看见一位怀着孩子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向悬崖,跳下她丈夫下海的地方。每年的七月十四,好多好多伤心欲绝的妻子,在海边的岩石上,给她们死去的丈夫,点了一盏又一盏的莲花灯。那些灯漂到海面上,一闪一闪,斑斑驳驳,遥遥映着星星和月光,在苍茫的大海上浮浮沉沉,最后不见踪影。就像她们那无主的魂魄,飘飘荡荡,一点一滴,随风散去。
那年,廊州的岩山城爆发了瘟疫,死了好多好人。他们看到河里有一颗一颗闪着光芒的珍珠,就欢欢喜喜得去捞珍珠。可是不久之后,碰了珍珠的那些人,全部发病了。他们的妻子儿女,邻里亲友,甚至出诊的大夫,路边的店东和小二,都染上了瘟疫,高烧不退,四肢抽搐,十几天便一命呜呼。整个城里死了六万多人。一个方外的郎中说,那些死去的人的尸体还有他们住过的房子,必须要焚烧。于是,三个月不到,岩山城便被烧成了废墟。天子把幸存的十几口人都迁移到了廊州更偏僻的山里,并且告诫他们,不得将此事外传。
天子派了使臣过来,原来引起瘟疫的珍珠,正是我们海州国产的。
使臣咄咄逼人,老皇爷忧心忡忡。使臣给我们三日期限,查明真相,否则将挥军南下,踏平海洲国。
三日很快过去了,我看到慕然哥哥对那使臣说,我是海洲国惟一的王子,我海洲国从未做伤天害理之事。祖父也不会。不如我跟你去,待真相查明,我再回来。
于是就这样,慕然哥哥只身一人跟着使臣去了高州。只带了一把从小玩到大的木剑。
慕然哥哥走后,老皇爷的身边只剩下瑶光夫人。他遣散了好多好多宫女。我阿娘跪着求老皇爷不要赶她走。老皇爷说,那么你就在这里陪夫人最后一晚。明天太阳出来了,你也就回家吧。
那天清晨,老皇爷和瑶光夫人带着阿娘还有好多女官、宫女,来到我们海边的望夫崖上。他和瑶光夫人,亲手点亮了六万一千四百四十九盏莲花灯。他和瑶光夫人就跪在岩上,默默念着极乐咒。
我阿娘说,那天老皇爷挽着瑶光夫人的手,瑶光夫人望着那远去的莲花灯,脸上闪着泪花。
第二日天亮了,那些灯都漂好远了,看不见了。
苏老将军护着老皇爷和瑶光夫人回去了。
我阿娘也回家了。
不久,瑶光夫人就去世了。老皇爷说,慕和叔叔英年早逝,瑶光夫人寻她的孩子去了。
今日,我打开了十三年前,老皇爷临终留给心儿的那顶凤冠,这是当年瑶光夫人进宫时带的。我取下老皇爷念念不忘的那只凤凰,在凤凰中空的躯体里,居然看见了瑶光夫人的血书。书上说,瑶光夫人本名林萱,独孤怀远找了瑶光二十年,才找到她,又花了三年的时候,设计珍珠疫,希望天子能将海洲灭国。珍珠疫爆发。独孤怀远偷偷潜入海洲国,告知瑶光夫人实情,瑶光夫人感罪念深重,于是自尽了。
可是老皇爷为什么不把血书交给天子
孩子啊。这么简单的道理,天子怎么会真的不明白呢。海洲弹丸小国,附属天朝。岂会真的将染了瘟疫的珍珠丢在廊州岩山城的溪水里。
慕然道,我被那七个带着大面的人绑着。是贞娘和段大哥段大嫂救了我们。
我们四人便一起隐居在了这里,海州国当时侥幸逃出的二十余户宗室,在段大哥和段大嫂的帮助下,也来到了这里。后来,我便假姓苏名阿木,靠着贞娘祖上传下的制伞手艺,了此残身。
只是不知逊大哥如何了,这十几年,没有一丁点他的信息
心儿道,爹爹,逊伯伯吉人自有天象,说不定,说不定,他正像您一样,改了名字,生活的好好的呢
慕然的双手在木剑的剑身上慢慢摸索着,突得,他右臂一振,左手向左一抽,木剑顿时碎木飞扬,光光两声,剑鞘和剑身两截木头掉落在地。一道耀眼的白光闪过,只见,一柄闪烁着寒光通体洁白如水晶的长剑正横握在慕然两手中。慕然道,那年,祖父做了这个木头剑套,将这把凝霜剑藏在了这木头剑的心里。待我知晓其中奥秘时,海州已亡国了。
那么,当年那些带着大面的人,看中的就是这把剑。沁儿的爹娘也因此死于非命。
慕然道,看中,看不中。无相无为,无尘无土,都是过眼云烟了。那些年,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也就没有什么好不好了。
他老泪纵横,突得,他倒转剑刃,猛地刺入自己的胸口,又贯胸而出。慕然缓缓倒下,又抽出那把凝霜剑,果然,剑身无一滴血,依旧通体洁莹。
阿爹
慕然哥哥
心儿和叶贞娘同时尖叫
花枯荣疾步上前,道,快躺下,我从周老头子那学了些,心儿,心儿
不,慕然一左一右挽着她娘两道,贞娘,我这辈子,最,最对不起的便是你了。我让你受了委屈了。心儿,,心儿
他突然眼珠一转,不动了。
不,叶贞娘突然一声大哭,慕然哥哥,我不委屈,我不委屈。我在海州国等了你十年,终于让我又遇见你了。她潸然泪下,道,心儿,心儿,你喊我娘,喊了十几年,我真的,真的好开心,我不枉此身了。心儿,你知道,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心儿吗
母女两相拥,心儿道,阿爹说,这是老祖宗给我取的名字。
是啊,心儿,你是我们的心肝宝贝儿。
心儿,我们海州国的习俗,人死后,乘一叶孤舟,大海便能待我们去我们想去的地方。我和爹爹,坐一叶孤舟,那么,我们来世还是,还是亲人。
她挪了挪身子,靠在慕然的前胸,又缓缓从发髻上取下簪子,娘,娘,你要干什么,陈恪和心儿忙伸双手伸向叶贞娘,但未及两人的双手够到叶贞娘的右手,发簪已又快又猛得刺入了她的心口。
娘,娘,你这是干什么,娘,心儿哭得撕心裂肺,忙用手去拔那发簪。叶贞娘按着那发簪,慢慢得道,
心儿啊,这簪子也是我的阿爹给我的。当年,城破时,我本该追随老皇爷还有阿爹,阿哥九泉的。可是,可是我放心不下你啊。枯荣伯伯啊,不必费力了,这簪子上也沾满了毒药,你是救不活我的。心儿,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心儿,娘再也看不到你出阁了。。。。她的眼角喷涌出道道黑色的血痕,气息由平稳变急促,由急促变强烈,由强烈变得衰竭。但脸上却现出一片无限喜悦的神色,继而软软得跌在了慕然的怀里。她的手紧紧握着慕然的手。在最后的那一刻,她依稀记得,那年,在海州国的海边,慕然哥哥带着她,去捡贝壳。她好累,要睡着了,梦里,慕然哥哥还有心儿,她们一家人还是在青州的那间青石屋下,在油纸伞上绘着那动人的故事。
心儿伏地磕首,泪如泉涌。心中悲痛,可阿爹和阿娘终究回不来了。
陈恪也伏地磕首,花枯荣也在身后叩拜。
陈恪将凝霜剑放在心儿怀里,心儿却一把将剑丢弃在地,喊道,我不要,我不要。我只要我爹,我阿娘。。。。。。。
不,心儿,现在最重要的是,安排慕伯伯和你娘的后事,陈恪拍着她的肩膀道,心儿,别哭了,我们给你阿爹和阿娘,好好收拾。心儿,如果你愿意,你就到云栖谷里啊,我会像照顾妹妹一样,照顾你一辈子的。
心儿抬头望着他,退后几步,扑在慕然和叶贞娘身上道,不,不,我只想要我的阿爹和阿娘。我要守着他们。
竹筏上,已换好衣衫的慕然和叶贞娘,并排躺着。这一日,天气晴好。水都是蓝蓝的,心儿对着竹筏,跪在海边的碎石上,恪哥哥,你说海州国的大海,也是这么蓝蓝的吧
心儿又朝着竹筏,磕了十六个头,道,我听舅舅说,我们老家,父母养了儿女几年,儿女便给父母磕几个头,我今年十六岁,那么,边是十六个。那些给父母磕了六十个,七十个头的人,他们,他们一定是儿孙满堂,无牵无挂得走的。
她起身,缓缓向海中央推去竹筏,看着那具竹筏,缓缓远去,消逝在海上。
却见,花枯荣望着那远去的竹筏,喃喃自语,十三年,你十六岁。十三年,你十六岁。
一阵脚步声从东南面传来,似是来了好多人,
抬头望去,却是楚辞,龙小诺。陈逸,温蔓,熙言。另有一个约莫六七岁模样的孩童,带着黑色斗笠,垂下黑纱,紧紧爬在陈逸身后,温蔓时不时低头抬手去摸那孩童,但那孩童,歪歪斜斜,偏偏不让温蔓抚摸。一个酱红色的身影和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头,忽远忽近得跟着。是那天诛地灭。
地灭道,我的逸小郎君啊。那个楚公子,你高抬贵手,别伤着我的小郎君啊,我的小郎君啊。
楚辞道,地前辈,我自然不会伤者陈逸,只是带他去个地方。他依旧温文尔雅,白衣飘飘,翩翩如贵公子。
一行人也远远看见了陈恪等三人,天诛朝陈恪喊着,小阿恪啊,我们一个顾左,一个顾右。那地灭上前,朝天诛脸上就是一个耳刮子,道,你个死老太婆,你就这么点出息。你的小郎君死不了的,老太婆,我再抽你。这管我们何时啊,你非要眼巴巴得跟来。真是气死我了。地灭也不恼,道,等救了我的小郎君,老娘再回去找你算账,你抽我的这几个耳光,我加十倍,二十倍给你送回去。
陈恪道,楚,楚公子,你为何带着他们。
他抬眼见陈逸,熙言一言不发,便轻轻一掌击出,先后解开两人哑穴。
此时,那个在地上爬着的孩童也到了跟前,抬起了头。
阿的一声,心儿轻轻一喊
那孩童抬头时,头上罩着的纱巾掉落,他居然长了两个头!这两个头,眉眼,脸庞均和陈逸十分相似,如若只是如常人一般,那么只是个可爱的孩子。但现下,这长在脖子上的两个头,时而一起向左晃动,时候一起向右转动,时而两个头靠在一起,发出呵呵的笑声,流出黏糊糊的口水。目光呆滞,仿佛只能从喉间发出呵呵,嘿嘿的叫声,像猴子又像马儿嘶吼。温蔓拿手绢给那两个嘴角擦去口水,那两张嘴同时咬住了温蔓那纤细的玉手。温蔓泪眼婆娑,但仍然又那两张嘴同时咬着。待龙小诺给那两张嘴递了两片肉干,方才松开。温蔓手上,一片通红。小诺递过一方丝巾,温蔓道,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这一翻诡异的场景,看得心儿毛骨悚然,陈恪道,逸伯伯,这孩纸怎么了。怎么不叫周大夫看看。
熙言和陈逸并肩站着,陈逸将熙言搂着熙言的肩膀道,夫人可有大碍
熙言摇着头,道,不碍事的。
楚辞看着这三个人,还有那怪异的孩童道,今日都在这里,陈逸,我爹爹和我娘亲,就葬在这座岛上。十三年了,我经常梦见他们。怎么回事,你来说说。
他突然变得异常冰冷,龙小诺,陈恪均暗自想着,他说他娘亲和爹爹就葬在这里十三年,他的娘亲不是楚夫人吗。难道楚夫人死了十几年了,那么我们看到的楚夫人又是谁呢
他的小指微微动力一下,碎心掌
陈恪忙使出去对那掌里,两股力道相撞在凸起的岩石上,岩石瞬间爆开,变成细小的石块,落尽海里,激起浪花。陈恪这顺着那岩石,重重击向海里。
楚辞指着陈恪,道,枉为你一口一个,一定要好好照顾我云沁姐姐。
陈恪见他称呼云沁为姐姐,道,
他的话未说话,楚公子又道,你现在还不知道我是谁是吧。告诉你们,我原名叫简云浩,简云沁是我的亲姐姐。我们和爹娘在沧州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是陈逸,陈逸这个小人,带人来杀了我们。
陈逸道,楚公子,楚公子。当时有人告知逸某,说令尊和令堂意欲立慕王子为天子,要谋反。逸某不得已,带了几个江湖朋友。
谋反,陈逸,你可真会推卸责任,当时是你的亲哥哥去救的慕伯伯吧。意欲谋反的是你们陈家人把。有人谋反,自有飞龙军,玄武军。
不,不是的。他们说大哥也被你父母蒙骗了,以为到了你们家,慕王子便能如虎添翼了。
所以你便杀了我父母,害得我们骨肉分离十几年
他一字一句,调理清晰
对陈恪道,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温阿姨,你来说
温蔓道,我在江湖上走投无路,多亏楚公子相救。陈逸始乱终弃,害了我的孩儿长了这么一副怪模样
她说道始乱终弃,地灭仔细望了望那两个头的孩童,又瞧见温蔓,也是个气度不凡的美人。顿时明白了八九分,道,温妹妹啊,这天下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吗。我看今日他正妻也在,不如,不如。这孩子,我看是哪吒转世,是你的造化啊。阿弥陀佛啊。
楚辞打断她道,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