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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之所以叫长河,是因为太长。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有多长,它的源头深入漠西沙漠和喇阑人的地盘,实在是太远太远,数年来没有天龙人去探过究竟。进入漠西沙漠,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随时都可能被黄沙埋葬,连个尸骨都不会留下,所以千百年来,漠西沙漠里从来无人居住。而进入喇阑,也不是件保险的事,天龙和喇阑打过无数仗,只是最近这几十年平静了下来,但两国并无往来,进入对方的领土,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尔锋石守了长河十几年,也巡视了很多遍,始终不知源头在哪儿,想想就觉得是个遗憾,他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策马扬鞭丈量整个长河到底有多长,但要实现这个愿望的前提恐怕只能是长河尽归天龙所有。
这又谈何容易,无论是长河北岸的后狄人,还是西面的喇阑人、西羌人、摩赫人,都不可能轻易臣服,他们甚至一直在觊觎着天龙。尔锋石心里明白,所以自己才要数年如一日地驻守长河,并且不辞辛苦地不断巡视。
长河边上的卫、所、营都是有规律设置的,所以尔锋石知道,已经过了最后一个营,天黑前就可以赶到营津,这是他这次巡视的重点。营津离长河入海口还有很长距离,因为入海口那边还有州府,他们不必在那里重复设置卫所。
营津北面是建昌狄人,也是他们的主要敌人,建昌狄人经常过河来抢劫。顾歧章一直对此非常头痛,虽然后狄人不堪一击,看到他们就会逃跑,但他和他的士兵都是凡胎肉身,长年被后狄人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已经身心俱疲。
外面响起了低沉的牛角号,顾歧章知道该吃晚饭了,于是站了起来,正要往外走,一名卫兵匆匆跑进了书房,“卫长,尔将军来了。”
尔锋石居中统领保平城,每年都要巡视一遍另外两座城,潼原和营津,只是不知在什么时候。顾歧章从年初就一直在等,等的都有些忘记了,尔锋石却在这时候来了,这让他十分欣喜,急忙吩咐,“快,快去迎接。”
营津城外,尔锋石骑在马上,举目四望,暮色中的大地一片沉寂,城中飘着枭枭的炊烟,他似乎都能闻到米香,想着便笑了,看来自己确实饿了。
城门开了,顾歧章几乎是一路小跑前来迎接。尔锋石跳下马,笑着走向顾歧章,“顾兄,这一年可好啊?”
顾歧章比尔锋石年长几岁,而且是尔锋石父亲的老部下,尔锋石没有接替父亲出任长河守将时,就与顾歧章关系很好,一直以兄弟相称。但顾歧章却恪守礼节不敢造次,急忙行礼,“卑职见过大将军。”
尔锋石急忙上前扶着顾歧章的胳膊,“你我就不要见外了。”
顾歧章看着尔锋石,笑了笑,“那么,大将军里面请。”
“那是当然,到了家了,我还会和你客气?”尔锋石爽朗地说着。
顾歧章急忙对旁边的士兵说:“快,让厨房加菜,再准备一坛好酒。”
贫瘠的边防城池又能有什么好东西,何况也没有好厨师,鸡只是拔掉毛扔锅里直接煮熟,整只就端到了桌子上。尔锋石先去冲洗了一下周身的尘土,换了身衣服就随着顾歧章进了他的厅房,而桌上的菜已经摆齐了。
尔锋石左右看了看,并没有其它人,只有他和顾歧章。
顾歧章会意,忙说:“还是老规矩,你的人都在外面,放心吧,到了我这里,一定招待好,我和大将军要好好痛饮几杯。”
尔锋石笑了笑,“既然就你我二人,就不要再客气了。”
顾歧章愣了一下,忙说:“那行,锋石,来,快坐。”
尔锋石走到桌旁看了看,桌上还有一盘酱牛肉,一盘炒鸡蛋,一盘腌豆角,还有几个洗干净的萝卜,当然少不了一坛老白干,便在椅子上坐下。
顾歧章也在旁边坐下,“仓促之下只有这些东西了,你可别嫌弃。”
“不错,比我那里好多了,有肉有蛋。”
顾歧章笑着,“怎么,你那里还养不了鸡?”
“地下抽上来的水都是咸的,把牛都齁死了,更不要说鸡了。”
顾歧章惊讶地看着尔锋石,“还没解决?那你们也受不了啊?”
尔锋石笑了笑,“歧章兄,开个玩笑,我那里还是有淡水的,只是人太少了,不像你这里,随便走个十里八里出去,就有市场就有铺子就能买到东西。”
“你说的也是,这自古越往西去人烟越少,谁让你是大将军,必须要守中城呢,要不把我这营津城给你。”
“这么说我还是幸运的,总比守潼原的匡义要好吧?”
“那还真不一定吧,这潼原我多年前去过,虽说在最西边,可离沙漠还远,而且关键的是它那里有山,山上有树,这有树的山里好东西肯定少不了。”
尔锋石点点头,“那倒也是,前几月我去那边,匡义弄上来这么大一山鸡……”尔锋石用手比划着,“我们两个人一顿愣是没吃完,那味道是真香呐。”
顾歧章笑着站起来,把盘子里的鸡撕下一条鸡腿,递给尔锋石,“我这里可没那么香的鸡,只好委屈你凑合着吃了。”
尔锋石接过鸡腿,“我们兄弟见面,有酒就行。”
“先吃,你这一路劳累,也垫垫肚子,我们再喝。”
尔锋石确实饿了,一路上都是凑合,各营所也没什么好东西,他也不愿去占用士兵本来就不多的那点食物,所以每次出行前,他基本都是带着干粮,让伙夫烙上几袋子的大饼扔在马背上。保平一带的白面大饼远近闻名,而且能长时间贮藏,再带上一些萝卜,路上饿了在路边停下,一顿饭很容易就解决了。
顾歧章给碗里倒上酒时,尔锋石一条鸡腿已经吃完,而且还吃了一些牛肉腌豆,擦了擦油腻的手,端起碗,“来,歧章,我敬你。”
顾歧章也端起碗,“我也敬你……喝!”
尔锋石把碗放到嘴边,一股浓烈的酒气直冲鼻子,还没喝就觉得要醉了,不由地赞叹,“营津的老白干,果然够烈。”
顾歧章笑了笑,“营津的老白干是闻着烈,喝着辣,回味香。而你们保平的六里红是闻着柔,喝着绵,却能醉死一头牛!”
尔锋石喝了一口酒,把碗放桌上,笑着,“歧章兄,你这总结实在是太准确了,我第一次喝保平的六里红,还以为是水,结果不知不觉就醉了,三天三夜都没爬起床,那个吐啊……简直把苦胆都吐出来了。”
顾歧章也喝了一大口酒,哈哈笑着,“谁不是呢?咱这守长河的人,凡是去过保平的,都喝过那边的六里红,也都上了一个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当。”
“喝酒。”尔锋石端起碗,“男人这辈子两件事,就算是上当也值得。”
顾歧章也端起碗,“哪两件事?”
“酒和女人。”
顾歧章愣了一下,“你说的对,来,我们干掉!”
两个人碰碗,一口气喝干了多半碗的老白干。
尔锋石放下碗,犹豫了一下,“家里有信送来吗?”
“有。”顾歧章兴奋地说着,“刚刚才收到,我那小子说皇上提前开科考,明年春天就有殿试,他这次就是拼命也要给我中个进士。”
“有骨气!”尔锋石称赞道,“以后留在皇城当官,不要像他老子这样守边关。”
顾歧章也笑着,“主要是我那小子从小身体就弱,当不了兵打不了仗,让他从文也好,不用一辈子让家里人提心吊胆。”
“你也快能回家去看看了吧?”
“快了,也是明年,我想等那小子中了进士后再回去,正好一家人团聚,双喜临门。”顾歧章做为营津卫长,每两年有一个月的假期,可以回去看望家人。
“那也好,这些年长河比较太平,没出过什么大乱子,把事情都向副卫交待好,你就可以放心的回去了。”
顾歧章愣了一下,“说到这个,我想起了件事儿,本来想一会儿再和你说,既然已经提到了,不如就现在说了吧。”
尔锋石疑惑地看着顾歧章。
顾歧章端起碗来又喝了一口酒,“一个好消息,后狄人打起来了。”
尔锋石惊讶地看着顾歧章,“后狄人和谁打起来了,为什么是好消息?”
“后狄人自己打起来了……以前,北面的狄人几乎隔三岔五就会过河来,可这几天,我所辖的十个所一百个营,无一有后狄人过河的消息传来,我就纳了闷儿,派人悄悄过河去打探了一下,你猜怎么着?建昌都护府的后狄士兵几乎全去顺源都护府了,留下的人都被命令不许外出,所以才没人过河来。”
“你是说,后狄人发生内乱,各个都护府间在打仗?”
“据我目前的了解,已经有四个都护府卷进去了,范围也许还会扩大,总之按目前这情况,短时间内他们是没空过河了。”顾歧章得意地笑着。
尔锋石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这可是个意外的消息,一路上,路过一些营所,都是报告最近几日无事,他也没多想,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顾歧章对尔锋石的表情有些不解,后狄人不过河应该是好事儿,他为什么要一脸严肃的样子,便问:“怎么,你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吗?”
尔锋石回过神儿来,“那倒不是,后狄人脱离喇阑人的统治后,已经分裂了这么久,一直相安无事,也该发生点儿事了,我是在想,这是不是我们的机会?”
“我们的机会?”顾歧章惊讶地看着尔锋石,“你是说我们趁机打后狄?”
尔锋石严肃地点了点头,“我们为什么要如此辛苦的守长河?三万人抛妻离子,年复一年待在这个连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不就是因为后狄人!如果后狄人归降了或者消失了,长河以北就全是我天龙之地,这长河两岸就全是我天龙之人,还有什么必要再守?”
“可如果那样……也许还有更北的边境需要我们来守。”
“也许更北也有无限山脉呢?也许还会是海呢?更重要的是,拿下后狄人的土地,我天龙的疆域又增大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顾歧章犹豫着,“可……我们的任务就是守卫长河,没有权力私自进兵。”
尔锋石点点头,“我知道,所以这件事必须调查清楚,要有十足的把握。再派探子过河,把情况完全弄清楚,我们再请示太傅大人。”
“好,但基本上不会有错,后狄人绝对是内讧了。”
“那就是我们的机会来了,也许是上天眷顾我们,因为我们如此忠心的守卫长河,要送我们一份大礼……只要能征服后狄,我们肯定是首功一件。”
顾歧章拿起坛子往碗里倒酒,“你说的对,到时我们就再也不用受这份罪了,锋石你很可能回到皇城做将军,而我也许能捞个知府当当。”
尔锋石笑着端起碗,“好,为了你的知府,我回皇城,我们喝!”
顾歧章放下坛子,也端起碗,“喝!”
两个人碰了一下碗,大口地喝了起来,辛辣的老白干他们喝起来,仿佛是蜜汁糖水,他们的心里确实很甜。
顾歧章放下碗,大喊一声,“来人!”
有士兵立刻跑了进来,“卫长有什么吩咐?”
“多派一些探子过河,抓紧把后狄那边的情况全摸清楚,回来向我报告。”
士兵答应着退了出去。
尔锋石也放下了碗,抹了抹嘴,“歧章,这事非常紧急,机不可失,我看这样吧,你确定消息准确无误后,立刻写奏折快马送到皇城禀报太傅大人,同时寻找合适的过河地点,准备过河船只等等出征事宜。”
顾歧章点点头,“我明白,要兵贵神速,打后狄人一个出奇不意……这个季节,长河有很多地方即使不断流,水位也会很浅,过河并不困难。”
“那好,我也不再久留,明天一早就立刻往保平返,如果太傅大人同意进兵,我就通知匡义,我们三线齐发,让后狄人防不胜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