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角放着的茶杯还在冒着热气,浅绿色的茶水看来并没有动过。铃兰坐在桌子的另一侧,表情表些呆滞,情绪非常不好。莲翠站在一侧,欲言又止,有些尴尬。气氛有些闷,却不知该如何打破。
鹃红从外面匆匆进来,桎梏的空间终于松动了一些,“娘娘。”
铃兰抬起头,犹豫着,“皇上走了吗?”
“是的,娘娘……您不用担心,皇上过会儿就会好的。”
弘略很长时间不来一次坤安宫,铃兰一直盼着,皇上来了整个坤安宫都欢天喜地,但弘略的屁股还没坐热就气呼呼地走了,再不走铃兰觉得就要打起来了。
其实事情都可以商量,但这件事情,铃兰觉得不能让步。
女儿是母亲的心头肉,铃兰为女儿的一生做过无数种打算,唯独没有想过让她远嫁异族,尤其是嫁给一个比她的年龄还要大的老男人。天龙国内的王孙公子多如牛毛,即使弘略没有当皇帝,她的女儿也可以任意挑选,只要她开口,那些上门提亲的人会把门都挤破。
“可我现在是皇上,她是公主。”弘略是这样说的。
“公主就要和亲嫁给老男人吗?”铃兰根本不能接受。
“现在的情况,我都已经和你说了,让永颜嫁到高坪,对我们天龙非常有好处,我知道你不舍得,你以为我就舍得?但她绝不会受委屈,高坪人会把她捧的高高在上,日后她的儿子就是高坪的国王……”
“我知道,你心里想的都是这些,都是你的天下,你的王国,你有考虑过永颜的感受吗?她嫁到那样一个地方,嫁给一个老男人,她会有幸福吗?”
弘略沉默了一会儿,语重心长地说:“人,都要学会适应,只要自己能想明白,到处都会有幸福。永颜留在国内,就一定能幸福吗?像你大哥的女儿孝姝,不就还未出嫁就开始寡居,她现在有幸福吗?”
“那还不是因为父亲?当初人人皆知费长史的儿子有病,她却非要把孝姝许配给他……现在,你不是也一样吗?非要把永颜往火坑里推……”
“这怎么能一样?高坪国王虽然年纪大些,但并没有病,而且高坪王后没有生育,永颜去了他一定是捧在手心里,高坪再穷也不会穷了国王,永颜在那边什么都不会缺,甚至比我们给予她的都要多。”
铃兰摇着头,“你以为一个女人有了这些就幸福了?”
弘略犹豫着,“不管怎样,这是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你去和永颜说吧。”
“不,我绝不同意!”铃兰有些愤怒,“谁决定的谁去说。”
“那我告诉你,这也是你父亲的决定。”弘略也有些愤怒,“如果不信,你可以去问他。如果你不想说,那就让他去说好了!”
铃兰惊讶地看着弘略。
弘略犹豫了一下,站了起来,“我还有其它事,先走了。”
铃兰仍旧呆呆地没有动,鹃红忙说“奴婢送皇上”,跟在弘略后面出了房间。
铃兰相信弘略的话,他根本不必去问父亲,他知道父亲为了所谓的大事,没有什么做不出来,她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娘娘,皇上出门后,我一直送了很远,我看并不是很生气的样子,您就不要担心了。”鹃红又劝慰着。
铃兰摇了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他生气又如何?我是担心永颜。”
莲翠犹豫着,“娘娘,公主也许自有天命,您不必太伤心。”
“你们觉得呢?你们觉得应不应该让永颜嫁到高坪?”
铃兰从来没有把两个侍女当下人,她一直觉得她们是姐妹,从心底里这样认为,所以话随口就问出。
莲翠有些犹豫张不开口,鹃红忙说,“我们当然也不希望公主离您太远,但这是皇上的旨意,而且事关国家大事,我们不懂。”
铃兰叹了口气,“是啊,国家大事,古往今来,以它为借口,害了多少人?”
铃兰知道自己的愤怒只能是愤怒,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皇上愤而离开,表明事情根本没有更改的可能,可她该如何和永颜说呢?虽然她知道永颜一定会听她的,但她无法看着女儿委屈地接受,那是在剜她的心啊!
铃兰站了起来,“我想出去走走。”
“娘娘,您要去哪儿,我们陪你。”莲翠急忙说。
“不,我想自己走走,你们留下吧。”
莲翠惊讶地看着铃兰。
“我又不会出宫,你们用不着担心,在这宫里又会有什么事呢?”
莲翠还想再说什么,被鹃红制止,“既然这样,那娘娘您不要走太远,走累了就尽快回来,免得奴婢们担心。”
“不会太远,太远我也走不动的,我觉得自己已经越来越没有力气了。”铃兰说着,慢慢往外面走去。
莲翠急忙抢先一步,挑开珠帘,看着铃兰离开,然后看着鹃红紧张地说:“你怎么能同意娘娘一个人出去?”
鹃红笑了笑,“娘娘都说了,你不同意行吗?再说,我又不是不能跟着。”
莲翠有些明白,“你的意思是……”
“我去悄悄跟着,放心吧,娘娘不会有事。”
铃兰出了自己的坤安宫,其实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她只是觉得胸口闷,不活动的话会喘不上气来,她需要走动,无论什么地方。
沿着坤安宫外的路往后面走,当然不能往前走,往前就到了静心小筑、议政厅、金銮殿,那些地方不是她该去的,而且看到那些地方会让她更加胸闷。往后走,出了月亮门,就是御花园了,还有比御花园更适合散心的地方吗?
铃兰进了御花园,她隐隐有种预感,或许会遇到什么,上次不就是如此?也冥冥之中真的心有灵犀,或者就是天意,天意就是如此。
铃兰沿着湖边走了一会儿,又看到了那个凉亭,不自主地就走了过去,而且在里面坐了下来。铃兰始终无法接受把永颜送去高坪,就算那里是金窝银窝,但离皇城太远,高坪人又是蛮荒之族,谁知道会不会喜怒无常?
“皇后娘娘,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铃兰惊讶地抬头,就看到了同样惊讶地看着她的常念,常念四下看着,似乎在寻找莲翠和鹃红,铃兰默默地说着,“不用找了,我没带她们。”
常念显得非常惊讶,“娘娘,您怎么能一个人外出呢?”
“一个人?”铃兰笑了笑,我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走到什么地方都要有人跟着,“我都这把年纪了,用不着随时都要人照顾,再说这不是在宫里?”
常念犹豫了一下,看着手下的士兵,“你们继续巡逻。”
士兵答着说,排着整齐的队慢慢走远。
“为什么我每次来御花园都能遇到你?”
常念尴尬地笑笑,“娘娘有所不知,这皇宫各处,御花园是最有隐患的地方,所以我每天都要在这里巡视。”
铃兰惊讶地看着常念,十分不解,“这御花园平时冷冷清清,贼人想行凶连个人影都找不到,想偷盗又没任何值钱的东西,会有什么隐患?”
“娘娘有所不知,这皇宫前院,虽说人多宫殿多,可守卫森严,外人很难进入。而这御花园,墙外就不再是皇宫,平时里面又鲜有人走动,最容易让贼人隐藏,如果贼人先藏于此地,再寻机去其它宫殿……那臣的罪责就大了。”
“原来是这样……你想的这么周到,这十几年皇宫也没发生过任何意外,应该都是你的功劳。”
“臣不敢独占功劳,这是所有御林军将士的功劳。”
铃兰犹豫了一下,“你在这御花园巡视,就没有想过其它的事情吗?”
常念也犹豫了一下,“臣不敢,臣也希望能随时守卫娘娘,但职责所在,臣必须负责这宫内的每个地方……另外,臣斗胆向娘娘建议,希望娘娘若再来御花园,应该携带侍女,同时让御林军士兵跟随。”
“既然你这么细心,我记下就是了。”
常念犹豫着,似乎不知道该再说什么了。
“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是一个人吗?”
“臣不敢,娘娘这样做自有道理。”
“你见过永颜吗?”
常念愣了一下,“娘娘是说大公主……臣在宫内见过几次。”
铃兰神情哀怨,“她就要去高坪了,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
常念惊讶地看着铃兰,“与高坪和亲之事是真?”
“怎么,你已经知道了?”
“臣不敢,这不是臣份内之事,臣不敢多问,只是听有人在议论。”
“你用不着紧张,这又不是什么罪过,尤其在我面前。”
常念犹豫着,“娘娘……一定是不舍得吧?”
“说了这么多,这句话最合我心意……孩子是娘的心头肉,换了谁能舍得?”
“可……恕臣多嘴,如果这是皇上的决定,那……”
“那什么?”铃兰紧紧盯着常念。
常念把头低下,“那一定是有道理。”
铃兰愣了一下,然后有些地失常地笑了起来,“有道理……有你们男人眼里,是不是为了什么国家大事,牺牲女人就是有道理的?”
常念有些紧张,“娘娘,你没事吧?”
铃兰收敛表情,变的愤怒,“当年,父亲要把我许给太子,而你要进宫当御林军,你是不是也认为有道理?”
“首辅大人的决定,肯定有道理。”
“那你能接受吗?”
常念犹豫了一下,“首辅大人为我报了血海深仇,为首辅大人做……”
“我不是要听你说什么报恩的,我就问你,在你心里,你真的能接受吗?”
常念怔住了,迟迟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铃兰表情复杂地看着常念。
常念的表情也变得复杂,十分无奈地叹息着,“不能接受又能怎样,我们谁也权力决定自己的命运?”
“你终于讲出了心里话。”
“娘娘,二十年前,我们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二十年后,你同样无法决定大公主的命运,因为每个人生来就被安排好了位置,处在被支配位置上的人,永远没有决定权……而我们,显然都是被支配的人。”
“所以只有皇上,只有父亲才有支配权,我们就必须听从他们的?”
常念痛苦地点点头,“娘娘,这就是命,谁都不能改变。”
铃兰的眼睛有些湿润,“早知如此,不如生在寻常百姓家……”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寻常百姓家也许会有更多的无奈……就像我,还不懂事就要背负着血海深仇,我有选择吗?我没有,除了报仇,我别无选择,这就是命,我与生就有的命,为了报仇我必须牺牲一切。”
“所以你把你自己卖给了我父亲?”
“也不能说是卖,毕竟首辅大人从小待我不薄,视我如同己出,于公于私我都应该报答他。”
“那我呢?因为我是他的女儿,就要一辈子被她支配?但我却不能支配我自己的女儿,如果不是他赞成,皇上也不会这么狠心。”
“首辅大人这么决定,应该有他的道理,至少这几十年来,他决定的事情没有错过,正因为如此,我们现在才能衣食富贵。你也知道,朝廷争斗,无比险恶,若不能成功,轻者会成为别人的踏脚石,重者可能身首异处,甚至连累家人。”
铃兰失落地看着常念,“所以你是劝我接受这个现实。”
“有时候,自己觉得不好的事情,未必结果会不好,就像古语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或者以你我为例,当年我若不入宫,现在恐怕做不到三品大将军;你若不嫁太子,自然也成不了皇后,就算首辅大人认可了我们的事情,想想我们现在会在做什么呢?”
铃兰眼里充满了憧憬,“不管做什么,一定是幸福的事情。”
常念苦笑着摇摇头,“那样,首辅大人也许就当不上首辅,甚至像我父亲一样被奸臣陷害,也许你我也被连累,就算侥幸生还现在也是亡命天涯,朝不饱夕,饿死在荒郊野外也未可知。”
“也许一切还是像现在一样,只是我们在一起了。”
“娘娘您有时候想的过于美好,但现实是残酷的,我经历过死亡,所以知道死亡的可怕,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铃兰也迷惑了,也许常念说的有道理,只是自己不愿接受;也许自己说的对,只是没有办法去证实。自己又能怎么做呢,除了发发牢骚?
“这么说,永颜的命就是如此。”
常念无奈地点点头,“也许这对大公主是件好事,娘娘,你不能用自己的经历来判断……也许我们应该做的,是祈祷她吉人天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