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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锋石不是害怕人,只是不想让更多的人看到,卸下惹眼的盔甲,换上一身便服,独自骑马便去了田渭府。
太傅姜承威不在皇城,回来后尔锋石才知道,太傅亲率大军远征高坪去了。太傅不在,他有话也无人诉说,只是依照规矩去了太傅府。军规严谨,尤其还是长河守将,不是能随便走动的,除了皇上下诏或太傅府下令,尔锋石一年只有一次自由支配的假期,可以回皇城一趟,但必须到太傅府备案签注。
尔锋石本不想这时回皇城,怎奈事情凑巧不回也得回了。去太傅府办完所有手序后,尔锋石回府换了衣服,便马不停蹄直奔田渭府,这才是他要办的正事。
田渭很享受,作为礼部长史,虽无太大实权,不像太傅掌管着全国兵马,不像吏部负责着所有官员的升迁任免,更不像民部管理着全国的老百姓,都有很大的油水可捞。但在这复杂的官场上,清闲未必不是一种福,何况他管的事情也不算少。比如他管着帮皇上花钱,这全国不管吃的用的,不管是人还是东西,他都可以帮皇家挑选,上等的茶,他可以先试品;上等的丝,他可以先试穿;上等的女人,他虽然不能先试用,但在被皇宫踢出后,都是他的囊中之物。至于节日、礼庆、接待等重大花费,没有人会去查他的账,他花钱的时候顺手放自己口袋一些,自然也没有人知道。
此刻的田渭,正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身体向后倾倒着,悠闲地品着刚刚贡上来的银针清茶,在这酷暑时节,鲜醇甘爽、香馥若兰的清茶自是必不可少解暑佳品。这本是皇宫专用,田渭偷偷扣下了一些,又有谁会知道呢,雁过若不拔毛,田渭觉得对不起自己这个官位。
下人进来时,田渭正沉醉在幽香之中,在回味着一些龌龊却让他神怡的事情,听到是尔锋石来访,田渭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虽然他和尔锋石并不熟,平时也很少有公事往来,急忙让下人带尔锋石去正堂。
田渭换了身庄重一点的衣服,来到正堂时,尔锋石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旁边桌上放着的茶杯里仍是八分满的水,似乎并没有喝过。
尔锋石见到田渭,急忙站了起来,“田大人,冒昧来访,还望包涵。”
田渭急忙伸手示意,“尔将军客气了,平时我就是想请都请不到你,你能来我的府上,田某真是不胜荣幸……怎么,茶水不合尔将军的口味?”
“哦,那倒不是,是尔某还不渴,感谢田大人的盛情。”
田渭伸手示意了一下,“那尔将军就请坐吧。”
尔锋石重新坐下,田渭也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
“尔将军是什么时候回的皇城?”
“刚刚回来,所以也没能提前和田大人打招呼,就冒昧登门了。”
田渭笑着摆摆手,“无妨……不过无事不登三宝殿,尔将军一定是有事吧?”
“既然田大人主动问起,我就开门见山了,长河守军的军饷已拖欠数月,我屡次上报朝廷,直到上月太傅大人来函说,皇上已经批示调拔后宫一批银两给我长河将士,可至今仍未见到。我询问国库,答复说银两已经拔给礼部,由礼部分发给后宫,所以我只能来见田大人了。”
“哦,是这事啊,怎么,银两还没有到吗?”田渭一脸惊讶,“皇上下令后我立刻就让人去办了,这些该死的东西,整天做事拖拖拉拉……”
田渭的样子像是十分委屈,尔锋石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本来他也不是上门问罪的,何况他的官职没有田渭高,他是想弄清事情的原委。
田渭看到尔锋石面色尴尬,态度缓和了一些,“尔将军,你长年在外,是不知道这皇城里的事儿,现在当个官儿,实在是太难了……”田渭说着摇着头,叹着气,“我虽然是长史,可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是我说了算,有时候这命令传达下去了,下面左一道手序右一道手序,不知道就卡哪道上了……不过你放心,我马上给你查,立刻给你解决。”
尔锋石露出笑容,“那我就先多谢田大人了……我这几天就会返回保平,如果可以最好在这之前就能办好,这样我回去也好对将士们有个交待。”
“好说,好说,田某一定不会让尔将军为难。”
“不敢,田大人太客气了,那这样……”
看到尔锋石想站起来,田渭知道他是要告辞,急忙说:“不忙,尔将军回皇城一次不易,来我府上更是难得,平时我就是有心结交将军,也苦于没有机会,看来这就是天意,将军若不嫌弃,不妨在府上小留片刻,我备宴与将军小酌,一来算是为将军接风,二来算是为耽误了军饷向将军赔罪。”
“田大人言重了,我只是顺便到大人府上问一下,绝无他意。”尔锋石本不想留下,回来一次本来就待不了几天,他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应酬上,但这官场之事又不得不顾及,虽说他是长河守将远离皇城,但在朝中为官能多一个朋友不多一个敌人,尤其像田渭这种级别的万万不能得罪。“既然田大人这么盛情,我就恭敬不如从命,麻烦大人了。”
“客气,客气。”田渭犹豫了一下,“我与将军交往不多,也不知将军喜好,离开宴还有一些时间,不知陪将军做些什么消遣?”
尔锋石愣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笑,“我长年在不毛之地,每天除了长河落日,真的就只剩下大漠黄沙了,要说消遣,也只有闲瑕时候看看书了,别的……也没其它喜好。”
“将军远道而来,我若让将军独坐看书,那传将出去,满朝文武还不得笑我田某不懂待客之道?”田渭摆摆手,“将军远在边关,平时一定少有乐舞,不如我叫些乐伎来为将军助兴?”
“也好,那我就客随主便了。”尔锋石答应着,其实他并无兴趣,但想想离开宴确实还有时间,总不能一直这样与田渭坐着,何况田渭这么热情,自己更不好薄他的面子。
田渭平时就是管这个工作的,乐伎对他来讲是招手就来。琴瑟声响起时,身着轻丝薄纱的美艳女子款款而舞,玉臂柔弱无骨,纤腰软似绵柳,田渭摇头晃脑,双手轻轻地拍着,眼里流露出渴望,仿佛已陶醉其中。
尔锋石有些进退两难,只能勉强地笑着,但很难掩饰表情里的不自在。
慢慢地,田渭就觉察出来了,他长年在此中浸淫,好者投入的举止和恶者将就的表情,还是容易就能区别出来的,于是响亮地拍了两下手掌。
乐声戛然而止,舞者收起动作,后退两侧低身行礼。
田渭笑着看向尔锋石,“将军似乎不喜这些俗物,换个高雅的如何?”
尔锋石表情木讷,他根本不知什么是俗什么是雅,高雅的又是什么?犹豫了半天才说,“随大人就好,我根本不通音律,就是看个热闹。”
田渭笑了笑,对下面的人说着,“请董姑娘出来,为尔将军弹奏一曲。”
董芊芊怀抱琵琶步入正堂时,尔锋石正端着茶杯在品茶,有时候一些小道具、小动作是掩饰尴尬的最好办法。有人把一个凳子放在堂下中央,董芊芊坐下,试了几下琴弦,就开始弹奏,没有说一句话,目光有些呆滞。
田渭自是知道缘由,但没必要说什么,这个女子已然臣服就好。
尔锋石在听到第一个琴音时就被震了一下。像是撕裂行军帐的“呲啦”声,又像是黑夜塞外狂风肆虐树林,声音是那样沙哑,那般嘶呖。
尔锋石瞬间就被吸引了,那声音呜咽,如泣如诉,如战后沙场,尸横遍野,老妪坐地,怀抱战死的儿子,哭声绝望,而兀鹫于上空盘旋,蠢蠢欲动,叫声凄唳;又如旧妇泣苦,历数负心人种种,动情处以手掩面,啼声深藏于喉,抑而不发,如吞炭含冰,让听者都为之着急。
尔锋石觉得十分压抑,仿佛心里的那把火被点着了,周身躁热,喉咙涩痒,只想放开嗓子大吼一声,或者脱光衣服跳进冰凉的长河……可惜,他一样也无法做到,只能去端详这个他不想在意的女子。
经典的故事往往缘于巧合,因为本无缘由,才让巧合显得的那么啼笑皆非,才会让人在莫名其妙后觉得难忘,认这就是命中注定。
尔锋石不能形容第一眼看到董芊芊时的感觉,他是个军人,不懂那些淫词艳语,如果非要让他形容,他觉得就像是见到了一匹千里良马,四蹄健硕,毛色顺滑;或是一把精钢好刀,锋刃犀利,吹毛断发。都是他之所爱。
董芊芊丝毫没有理会尔锋石,在她眼里,这房中所有的人都一样,没有值得她去关注的,她要做的就是弹完这一曲。
尔锋石的异常很快引起了田渭的注意,他也是男人,懂得男人的眼神,起初,有些惊诧,这董芊芊可是他之所爱……但转念一想,何不顺水推舟?董芊芊的不情愿他自是知道,与其强留一具行尸走肉在身边,不如用她做个交易,女人何时没有,再好的女人对他来讲,还不是想找多少就能找到多少?但尔锋石不常有,现在只有一个,而机会更少,错过将很难再逢。
董芊芊一曲弹罢,仍旧面无表情,起身微微躬身行礼,然后转身就想离开。
“且慢。”田渭喊道,扭头看向尔锋石,“将军,你觉得此曲如何?”
尔锋石的脑子里还满是董芊芊那哀怨让人怜惜的面庞,被田渭一问忙慌乱地掩饰,“不错,不错,就是……听起来有些苦。”
田渭笑了笑,看向董芊芊,“此曲叫什么名字?”
董芊芊犹豫了一下,“边塞怨。”
“怪不得。”田渭的表情有些夸张,仿佛茅塞顿开,“难怪将军会有共鸣,知音,知音啊,将军不觉得这是缘份吗?”
一句话,同时惊住了尔锋石和董芊芊。
尔锋石有些明白,田渭是在向他暗示。
董芊芊却不明白,田渭想干什么?她觉得田渭不会轻易就放过她。
田渭仍旧情绪有些亢奋,“我保证,叫她来之前,她不知道尔将军是什么人,但她却弹了一曲边塞曲……而将军你,不正是长年驻守边塞,而且也一下子就听懂了此曲,完完全全就是心有灵犀啊。”
尔锋石让田渭说的有些不好意思,摆着手,“大人见笑了,我一个粗人,哪懂什么音律,就是觉得这声音……有点儿不一样而已。”
田渭看向董芊芊,“芊芊,既然你与尔将军有缘,不如就多留一会儿吧,难道你不想听将军说说边塞,你虽能弹边塞曲,却未必知晓边塞事。”
董芊芊这时才下意识地看了看尔锋石,一个三十多岁,说不上有什么特点,外表平平淡淡的男人,这是董芊芊对尔锋石的第一印象。
田渭突然站了起来,“将军,田某要离开一会儿,去看看他们准备的怎么样了,第一次宴请将军,可不能怠慢。”
尔锋石也站了起来,“大人太客气了……请便。”
“将军不必客气,可以先和芊芊姑姑聊聊,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下人。”
“麻烦田大人了。”
田渭从董芊芊身边走过,用异样的眼神看了看董芊芊,心里似有不舍,因为他已拿定了主意。
房中剩下尔锋石和董芊芊相对,气氛有些沉闷,尔锋石觉得自己应该先说话,“听田大人叫你芊芊,敢问是姑娘的芳名吗?”
“民女姓董,将军可直呼民女名字。”董芊芊的语气有些冷淡,远不是田渭认为的那样有缘,有缘之人怎会如此相对?
尔锋石并不明白,他又怎么会知道田渭对董芊芊做过什么?在董芊芊眼里,一个和田渭交往的将军又能是什么样的人?
“姑娘坐吧。”尔锋石伸手示意,“不必拘礼,我是个粗人,说话也比较直接,姑娘刚才的弹奏确实让我感动,不知姑娘去过边塞吗?”
董芊芊犹豫了一下,又重新坐下,“没有,民女生在绍华,长在绍华,平生第一次远离,就是在这皇城。”
“绍华,好地方。”尔锋石感慨着,绍华远在东南沿海一带,是繁华之地,与边塞的方向正好相反,环境也正好相反,“那姑娘能弹出如此之曲,真是难得。”
“我只是弹奏别人所写之曲,大人若觉得好听,是写的好。”
“不,也是弹的好,我虽不懂音律,但也能看出姑娘的投入……姑娘是个有故事的人,不然绝对不会有如此的情感。”
董芊芊惊讶地看着尔锋石,一下子被说中了心事,在弹奏此曲时,她虽不知大漠边关的凄苦,但她心里所想着的,不正是自己这一生的悲哀吗?
看到董芊芊没说话,尔锋石有些尴尬,“是我冒昧了,我无意冒犯姑娘……”
董芊芊忙说:“不,将军说的很对……如果将军想听我的故事,就请将军带我离开。”
尔锋石惊讶地看着董芊芊,觉得这个女人更神秘了。
而男人,总是喜欢探险。
整个晚宴都是欢声笑语,尔锋石的心情很好,田渭的心情也很好,董芊芊的心情似乎也很好,因为她不时地露出笑容。
田渭投其所好,让董芊芊也参加了宴席,而且坐在尔锋石的旁边,趁尔锋石短暂离席的时候,田渭悄悄问董芊芊,“你觉得尔将军如何?”
董芊芊板起了脸,“我一个民女,怎会懂这些?”
“我问的是他的人……我也许对不起你,但男人喜欢女人没有错,对一个喜欢的女人就算做的过份了一些,恐怕连老天都会原谅,何况他现在还想做出补救,希望这能够让你不再恨我。”
董芊芊惊讶地看着田渭,不知道他在耍什么花招。
田渭继续平静地说着,“我能看出来,尔将军对你有意,如果你不反对,我想把你送给他。”
“我是什么,一件东西吗,随便送来送去?”董芊芊自嘲地说着。
田渭还想再说的时候,看到了尔锋石,随即改变了话题。
宴席结束的时候,尔锋石向田渭致谢,准备离开,田渭却把他叫住,“将军,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把芊芊姑娘送于将军,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尔锋石觉得自己喝多了,或者是田渭喝多了。
“都不是,我说的是真心话,我能看出将军对芊芊姑娘的喜爱,君子成人之美,如果将军有意,就把芊芊姑娘带走吧。”
“这怎么行?芊芊姑娘是大人府上的……”
“自古美女配英雄,芊芊姑娘与将军乃天作之合。”
“可尔某一生驻守长河,连家眷都顾不上,又怎么敢耽误芊芊姑娘?”
“那将军就忍心让芊芊姑娘一辈子做乐伎?”
尔锋石被问愣了,眼前闪过董芊芊那张哀怨的脸,那句话也一直在耳边回荡,“如果将军想听我的故事,就请将军带我离开……”
“就请将军带我离开……”
董芊芊就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尔锋石和田渭在说话,也许已猜到他们在说什么。这一刻,她并没有喜欢上尔锋石,但她却希望跟尔锋石走,在田渭这里已经是人间地狱,还会有更差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