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太阳睡着了。云层很淡，天光很亮，虽然已是傍晚，夕阳很浅，仿佛停止了燃烧，变成了非常悦目的暗黄色。
海水睡着了。海水很平，浪花很小，轻轻起伏波动，尽是温柔，像是母亲的大手，抚摸着熟睡婴儿的小脚丫。
清澈的水下出现了一个黑影，像是一只庞大的鱼，足有一米多长，“鱼”跃出了水面，长着人头，当然不是美人鱼，是福聚。
福聚已经学会了潜游。在岛上生活，如果不会游水，那会是可怕的事情。福聚每天傍晚在田里劳作完后，都会到海边，起初是洗一下自己的汗水和泥土，后来有一次，山道元看到了他，说你最好学会游水。
福聚想到了海上的情形，如果自己会游水，如果弟弟会游水，那么一切也许就能被改写了。那一刻，他暗暗发下狠心，一定要学会游水。在水位只及腰的地方，可以先了解游水的基本动作，身体下沉时，膝盖会率先触底，然后头可以抬到水面以上，最多是呛几口海水。等能够游着向前动了，再慢慢往水深的地方去，只要不超过胸口，出现意外的时候都可以站住，把头挺出水面。
慢慢地，福聚能到比一人还高的水深处游，到现在，他已经学会了潜游。会游泳的好处太多，可以顺便就洗了澡，每次游完都觉得四肢顺畅，心情更是舒畅，这长久以来，已经没有让福聚觉得高兴的事了。会游水了，让福聚有时候会捞到一些海里的生物，改善了饮食。
但会游水最大的一个好处，是让福聚认识了清水。
清水不是水，清水是个人，是个漂亮的女孩。
清水喜欢挎着一只藤条编的篮子，拿着一把小木铲，在海边的沙滩上散步。起初，福聚从水里探出头来，以为只是个小女孩在玩耍。后来福聚发现，清水走几步，就会用小木铲去挖沙，不是装在篮子里，是翻到一边，偶尔会弯下腰伸手去捡着什么东西，这次是扔到篮子里。
福聚实在是太好奇了，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在水里喊，“喂，你在干什么？”
清水看到了福聚，有些惊讶，“我……你在干什么？”
“我在游水啊。”福聚笑着说，“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好可爱，福聚不由的笑了，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我叫松福聚，十六岁，你呢？现在可以说了吧？”
清水还是犹豫了一下，“我叫清水，十五岁。”
只比我小一岁。福聚心里想，可看起来很小的样子。
“你在挖什么？”
清水犹豫了一下，从篮子里拿起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蛤，向福聚示意了一下。
福聚看不清楚，只能往前游了游，而且站了起来，他忘了这里的水是在腰下。
清水尖叫一声，把头扭向一侧。
福聚这才想到自己身上什么也没穿呢，急忙匆匆跑向自己的船。那艘船一直停在那里，这里的人对船丝毫没有兴趣，因为没有人会用到。福聚游泳的时候，会把衣服脱下来放在船里。
福聚穿好衣服跑了回来，清水又在低着头挖沙。这次福聚看清楚了，这种小蛤他潜水的时候好象见过，“你挖这个东西有什么用？”
清水看到福聚穿好衣服，不再尴尬，“吃啊。”
“这东西能吃吗？”
“当然能，而且很好吃。”清水说着，拿起一个蛤，用手指用力掰着，没有掰动，就把大拇指指甲塞进两片蛤壳的缝里，然后用力把蛤壳撬开，露出里面鲜嫩的蛤肉，递到福聚面前，“你尝尝。”
福聚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嘴伸了过去……虽然有些涩，但还是很鲜啊。
“果然挺好吃。”
“我没骗你吧。”清水眨着大眼，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你可真会吃，是怎么发现这东西好吃的？”
清水白了福聚一眼，“我们家的人很多，但能干活的人不多，我不能种地，也不会纺线，只能来挖这些东西了。”
福聚觉得他终于明白清水长的小的原因了。
很懂事的小女孩，福聚瞬间就对清水有了好感，“来，我帮你。”
“你又不会挖。”
“挖沙谁不会啊？我的力气比你大。”
“挖这个光力气大没用，你得会找。”
“找什么，不是在沙里吗？”
“又不是所有的沙里都有，笨蛋。”清水笑着走开了。
福聚终于看明白了，清水一直在找，在找与众不同的沙滩。
“挖这东西必须在潮水刚刚退下去后，你看什么地方有小孔，而且冒水泡。”
“为什么？”福聚仍然不明白。
“因为潮水刚退下时，孔里还有水，它要喘气，一喘气就会冒出水泡。”
“它也要喘气？”
“当然要，凡是活的东西都要喘气。”
福聚和清水成了好朋友。他们都觉得和对方说话很开心，而且很放松，不用遮掩。于是福聚知道了清水家里不仅有父母，还有奶奶，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但父亲瘫痪不能行走，两个哥哥又不喜欢干农活，母亲只好自己种着一块田，收成当然不会太多，姐姐和奶奶做些纺线之类的活儿，生活自然很难。清水想帮家里做些什么，于是便去山上找野果，到海边挖海蛤。
“你知道你们家为什么会来这里吗？”福聚有一天问清水。
清水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是在这里出生的。”
“这是什么？”福聚挖开一块沙子，突然惊讶地说。
那天之后，福聚回去也做了一把铲子，每天都来和清水挖沙子。清水告诉他，潮水每天落下的时间都会比前一天晚一些，根据这个规律，每天找合适的时间到海滩。福聚不是要和清水抢东西，他每次挖到的东西都给了清水，他不需要，他和道元娘的生活没有任何问题，他只是想帮助清水，一个可怜的小女孩。
“这叫螃蟹。”清水指在正在沙上横着走的怪物。
在福聚眼里这确实是个怪物，刚从沙里翻出来时吓了他一跳，一直以来，能翻出来的东西仅限于扇形的小蛤，虽然大小颜色不一样，但看起来都是同类，偶尔会翻出长形的，清水说那也叫蛤吧，反正能吃就行，山上的东西不认识的不能随便吃，有毒的会毒死人，但海里的东西还没碰到过有毒的。
“它要跑了。”福聚说着向前迈了一步，他可不能让劳动果实就这么溜走，弯腰伸手“啊”的一声，几乎是一气呵成。
清水用手捂着嘴在偷笑。
福聚提着螃蟹……确切地是螃蟹夹着他的手指，在沙滩上不停地蹦，可怎么也甩不掉，他用另一只手去拉，却是越拉越紧，痛的呲牙咧嘴。
“到这里来。”清水站在海水里，朝着福聚喊。
福聚急忙跑到清水面前，清水把篮子放进了水里，水很浅，没不到篮口，但从缝隙里进入，篮子里很快就有半篮子水，一些刚挖到的蛤漂了起来。
“快放进去。”
福聚这时自然顾不得问为什么，清水让怎么做他就怎么做，立刻把被螃蟹夹着的手放进了篮子里……果然，螃蟹松开了，滑进了篮子的水里。
清水把篮子提起来，海水立刻从缝隙泄出，很快篮子又见底了，那个大怪物老老实实地躺在篮底。
福聚看着手指上被夹出的伤口，还在冒着血，沾上海水更是揪心的痛，“你怎么知道要这样对付它？你以前经常挖到吗？”
“那倒不是，这东西很难挖的，我也没挖过几次，第一次吃亏了，以后就知道了……不过这个东西很好吃，你很幸运，可以拿回去尝尝了。”
“不，还是给你吧。”福聚笑了笑，“什么好吃不好吃的，要能吃饱才行。”
“可这是你挖的，我总要你的东西……”
“那有什么，我们不是朋友吗？和你一起我很开心，要不我都不知道怎么笑了，所以这也算是你的报酬。”
清水还想再客气一下，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然后发现福聚的表情有些怪。
福聚正面朝着村落的方向，眼睛瞪的大大的，嘴张着，十分惊讶，似乎已经忘记了手指上的疼痛。
“怎么了？”清水问着，也扭头看向村落。
林中冒出了很多浓烟，绝不是有人家在做饭的炊烟，不会有那么浓。只有一种可能，起火了。好端端的怎么会起火？
“我得回去看看。”福聚说着就要迈步。
“我和你一起。”
福聚愣了一下，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管什么原因，起火都不会是好事，“不，你不要回去，你到船上去，我不来叫你就不要回去。”
清水惊讶地看着福聚，“可……可我的家里人……”
“如果只是个意外，他们肯定不会有事，如果……”福聚没有说下去，顿了一下，“那你回去也没用，听我的，快到船上去躲起来。”
表情凝重的清水望着福聚匆匆奔跑的背影，犹豫着还是向船走去，她觉得福聚不会害她，他这样说一定有原因，也一定有道理。
福聚没有从路上跑过村落，那太过显眼，容易让人一下就看到。福聚在山林里穿梭，这里他已经非常熟悉了，知道如何走能找到山道元的茅屋。
离的更近时，看到了火光，而且有喊叫声。福聚知道最不幸的想法成真了，火光不是因为树木或者杂草烧着了，而是茅屋。通常情况，强盗只抢东西不杀人，也不会放火，强盗也不傻，把蛋偷了，留着鸡会继续生，连鸡都杀了，那以后他们还再上哪儿偷？但是如果遇到强烈的反抗，有时是打斗中无意碰倒了炉灶之类的东西，有时候是杀了人要放一把火毁尸灭迹。
无论哪种情况，局面都会很糟，福聚只想赶紧回到山道元的家，他把自己的娘托付给自己，自己可千万不能辜负了他。而且这段时间，和道元娘住在一起，老妇人对他很好，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互相间也有了一定感情。
所以当福聚冲进屋里时，惊讶地呆住了，瞬间就满脸是泪。道元娘倒在纺车旁，纺线已经被血染红，福聚不知道强盗为什么会对一个老妇人下手，但墙角的一袋米不见了，那还是山道元留下的去年的收成。
山道元的茅屋在林中比较深的地方，也许当初他就是为了隐藏，如果这都不能幸免，应该没有什么地方没遭强盗洗劫了。
福聚在屋里查看着，查看着还有什么留下的东西，其实本来也没什么，除了一点粮食，就是道元娘纺的一点布还没有去交易，现在都不见了，其它锅碗盆瓢之类的东西，强盗自不会放在眼里。
可福聚慌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强盗显然还没走，他还能听到喊叫声。是找个地方躲起来，还是……福聚觉得自己肯定不是强盗的对手。就在福聚还犹豫不决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是碰到树叶的唰唰声，一定是强盗。
福聚一下子躲到了门后，低头看到了门后靠墙放着的镢头，伸手抓了起来，虽然手在颤抖，似乎不怎么好使，但还是紧紧把镢头拿了起来。
果然是一个强盗，福聚觉得这个背影并不熟悉，关键是他的穿着，他们村落里的人不会这样穿，鞋子用绳子紧紧绑在腿上，手里还拿着一把刀。强盗毕竟是强盗，他们的管理一定很混乱，一个强盗已抢过的房子，另一个未必知道，只有在他进来时，看到倒在血污中的老妇人，才知道同伙已经来过。
强盗迈进门，并没有看到躲在门后的福聚，看到是已经被同伙抢过的地方，就转身要离开，可他一旦转身，目前显然会经过门后……福聚心里非常明白，强盗会发现他，他不能等强盗发现他，于是在强盗刚刚转身的时候，他抡起镢头砸向强盗的脑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而心跳的加速也几乎让他虚脱。
福聚出了一身的冷汗，这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上次把船夫推进海里，是借助水的力量，他并没有弄伤船夫身上任何地方，更没有看到血，所以他一直没有觉得自己成了凶手。在这一次，强盗躺在地上，半片脸已经变了形，血肉模糊，福聚本来是想砸强盗的后脑，但还是胆怯速度有些慢，强盗已经半转过了身，所以镢头砸在了强盗的脸上。
冷静、冷静，福聚不停地告诫着自己，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残酷，如同动物世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停顿了片刻，福聚的心跳缓了下来，手脚也恢复了知觉，而外面再没有声音传来，应该是没有强盗了。
不能再停留了，谁知道还会再发生什么情况，应该赶紧离开村落。福聚下定决心，放下镢头，又看了一眼道元娘，事已至此，只能以后见到山道元时再解释了。想着，福聚蹑手蹑脚出了房门。
进到林中，福聚便放开脚步奔跑起来。树叶在身边“唰唰”作响，福聚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不是在玩闹，这是在玩命。
强盗还是发现了福聚，福聚想跑回海边，他觉得海边没有人家，强盗没有什么可抢的，应该是不会去的。但是强盗发现了他，强盗不知道他是谁，是做什么的，他们想弄清，于是在一个强盗喊叫后，就有几个强盗追来。
福聚刚刚从树林里跑出来，正想停下缓口气，就被山上一个强盗发现，几个强盗也沿着山路跑下来。福聚没法再歇了，他还得跑，可是往哪儿跑呢？跑向自己的船？那也会把强盗引过来，清水还在那儿呢！
福聚最终还是跑向了自己的船。
福聚刚刚跑到船边，清水就从舱里站起来，她听到了声音。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福聚双手放到船上，把船往水里推着，“我们得离开，一会儿再说。”
清水目瞪口呆，但立刻有些明白了，她看到了岸上追来的强盗，惊叫一声坐倒在船上，显得十分害怕。福聚已把船推进水里，纵身跳到船上，拿起船桨用力地划着。船桨在海上已经失落，福聚后来砍树依模样画瓢重新做了，虽然不怎么像，但用起来还行，他觉得这船也许哪一天会用上，果然就成真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其它的人呢？”
福聚用力地划着船，船慢慢远离岸边。强盗追到岸边，看了看海水，没有继续追，在岸上大喊大叫，看到船越离越远，最后悻悻而回。
“福聚哥，我们的家人呢，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福聚面色悲愤，“没了，都没了，我们得重新找活路了。”
清水的心咯噔一下，顿时如失去了魂魄，呆呆愣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