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短短十天,弘略便经历了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件事:葬父和登基。
“皇上,吉时已到,请您到大殿登基。”成离在一旁说着。
成离这辈子只做一件事:伺候皇上。
十二岁的时候,成离和其它孩子一样,坐着垫的屁股发痛的硬板凳,听胡子和眉毛都接到了一块儿的老学究讲四书五经,其实他的心早飞到私塾院子里的那棵比屋顶还要高的梧桐树上,这倒不是因为先生嘴里说的“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没有人见过凤凰,他甚至怀疑凤凰是否真的存在,但那些麻雀却毋庸置疑,他书包里的弹弓一直在跃跃欲试,勾引的他魂不守舍只盼着早些下课。
“打,再让你去打!没出息的玩意儿,再不好好念书,我就让你打一辈子的鸟!”父亲说这话时刚刚抡圆了膀子给了成离两个大耳瓜子。成离坐在地上左一把右一把地抹着花里胡哨的脸,把自己装扮的像是要登台唱戏,嘴里委屈地囔着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心里却在不停地咒骂着这个该死的父亲怎么不喝醉了一跤摔死。幸运的是这是成离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挨父亲如此的打,不幸的是成离的诅咒似乎真的灵验了,那年成离的生命里也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身强体壮的父亲真的死了,但不是摔死的,他一觉睡下后就再也没醒,大夫说是喝酒太多把脑子给醉死了;另一件事就是先皇即位。
先皇就是弘略的父亲,那年刚登大宝,皇帝换新的了,皇宫自然也得添置些新鲜玩意儿,太监便是其中之一。安葬了父亲,家里就欠下了一屁股债,生活看不到前景,成离也明显考取不到功名,于是便被送进宫里当了太监,解决了家里的困难,也解决了自己的生活,虽然不是那么情愿。
每每一个人寂寞无聊时,成离脑里总是出现他那酒鬼父亲,他一辈子醉的稀里糊涂却有一件事看的比谁都清楚,念书的的确确是一个人一辈子中最重要的事,所以他宁可喝些劣酒也要省下钱来让成离去念书。只可惜成离明白时已太晚,但父亲毕竟只是个酒鬼,很多事情还是看不那么长远,比如成离没有念好书却一样有了出息,而且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打鸟。
成离躬着腰站在弘略身后,伸着他那像发糕一样肉乎乎的圆巴掌,不停地帮弘略整理着龙袍,不放过一处轻微的不妥当,这活儿他已经干了三十年,只是之前穿龙袍的人是弘略的父亲。
“这里,还有这里,让老奴给您整整……皇上,您今天可真神气。”
弘略自己伸手整了整头上的皇冠,虽然它已经非常周整。弘略不想让这个直起腰来都没自己肩膀高的矮胖子来做这件事,很明显他不借助凳子根本无法完成,他已经不想再等了,他等的时间已足够长的让他的心发霉长出毛来。
金銮殿里的人早已等的不耐烦了,刚刚经历了一场悲痛,每个人真心也罢虚情也罢都已流干了眼里的最后一滴泪,都无比盼望着迎来一份喜悦至少缓解一下紧绷太久已经僵硬的脸部肌肉,还有让已经红肿嘶哑的喉咙得到一些润化。
金银眩目,光彩琉璃,弘略从帏帐后走出,顿时觉得脚下有些发虚,固然与这几天每日披麻戴孝跪在父亲的灵柩前有关,腿缺少活动变的麻木,大脑缺乏睡眠变的恍惚,弘略觉得还有一个原因,不太习惯。
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朝堂对他并不陌生,在成年后,父亲似乎还刻意让他上朝听政,但朝堂像今天这般绚丽还是第一次。怯,就是贵为太子,也会有胆怯之时,之前总是站于堂下高高仰望着他人,如今却高高在上接受众人的仰慕。
弘略走上殿堂,在龙椅上坐好,又轻轻挪动了几下屁股,确认自己已坐舒服,这才向站在身旁的成离伸手示意了一下。
成离对这一切太过轻车熟路,随即站正身体,用略有尖细的声音喊道:皇上即位,百官朝拜……
堂下的官员有近百人,每个人都清楚自己应该在什么位置,早已躬身站好,在成离的话音刚落下,便几乎同一节奏地跪倒在地,前额紧紧贴着地面,用尽全力地喊着:“皇上万岁,龙体安康,国运兴旺。”
虽然声音有些沙哑,像嘴里含着炭块在说话,但弘略不会怪罪,相反还有些欣慰,毕竟他们刚刚送走了辅佐多年的前君王,声音沙哑说明哭的厉害,哭的厉害说明对先皇的感情深厚。
“众爱卿平身。”弘略微微说道。
“谢皇上。”大臣们站了起来,又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好,身体微微前倾,头微微下垂,视线刚好看着前一个人的脚跟。
只有两个人没有脚跟可看。因为他们站在第一排。
首辅韦方遒管理着国内的大小事务,而太傅姜承威则统领着全国的兵马。
弘略明白,率先看向韦方遒:“首辅大人,可有本奏?”
韦方遒急忙拱手行礼:“回皇上,今日无本。”
弘略微微点点头,又看向姜承威:“太傅大人呢?”
姜承威也拱手行礼:“回皇上,臣有几件事,想请皇上定度。”
韦方遒扭头看向姜承威,眼里全是不屑之色,今天是什么日子?是新皇帝登位第一天,你们带兵的是不是都是铁渣做的脑袋,一点儿世故都不通?
弘略并没有不满,“太傅大人请讲。”
姜承威不知韦方遒所想,他根本也没有去看韦方遒,我是在奏禀皇上,与你何干?“皇上,长河守军的军饷已延迟三月,再不调拔恐怕难以平复军中不满。”
弘略看向韦方遒,钱的事情都是你管,这军饷尤其是长河守军的军饷,怎么能延误?“首辅大人,可有此事?”
韦方遒心里咒骂着姜承威,但还得心平气和地和弘略说话,“回皇上,确有此事,但我已向太傅大人解释过多次,近来国库兑付有些困难,西部多府受灾拔放了大量赈济款;皇城年久需修先皇三年前就已批复,如今刚刚开工总不能再停工吧?还有各地府衙的大小官吏,去年就已通过加饷决议若再不给予兑现,臣实难保证他们仍会对公务尽职尽责,这都是事关江山社稷的大事,每一件都刻不容缓,所以希望太傅大人仍再通融一些时日。”
“将士的稳定难道就可以容缓?”姜承威说话的语气明显不满。
“将士吃穿全由国家负责,他们要钱做何用?还不是攒着存着放起来,迟几天又有何妨?”韦方遒的语气也开始加重,似乎在针锋相对。
“哪个将士家里没有妻儿老小?他们抛家舍业奔赴千里之外的不毛之地,如果连家人都不能养活,他们又怎么能安心守卫疆土?”
“没有军饷他们的家人难道就会饿死?难道将士的家人就什么不做,专门在家里等着军饷过活?”
“好了,两位爱卿不要再争了。”弘略看出争执在升温,这可不是个好现象,固然满朝文武都知道韦方遒和姜承威不和睦,但今天这种场合,他们似乎应该给自己一些面子,“首辅大人,我记得前几天你曾说过,为后宫储备了一些银两。”
“是的,皇上初登大宝,按例应该嘉奖后宫所有人员……”
“推后。”弘略果然地说,“先把银两调拔前线,后宫之事可缓。”
韦方遒犹豫着看着弘略。
“首辅大人还有什么建议吗?”
“皇上圣明,舍己爱民,相信前方将士定将感恩戴德,精忠报国。”
弘略微微一笑:“太傅大人,还有其它事吗?”
“还有一事,北方的后狄人近来时常犯我尖东,沿海已有多个村落遭袭。”
弘略惊讶:“尖东?难道后狄人过了长河?”
“回皇上,后狄人是乘船通过北海到的尖东,近来他们似乎有了相当数量的船只,长此下去,必将对我们构成巨大威胁。”
“是这样……”弘略眉头皱了起来,迟迟没有说话。
韦方遒不满地看向姜承威:“太傅大人,这种小事,就不必在今天说了吧?”
“这怎么能是小事?如果后狄人真的能跨海而过,长河的……”
“今天是皇上初登大宝,百官皆来朝贺,不是为你开的军机会议。”
韦方遒毫不留情面地打断姜承威的话,两个人看着又要争吵起来。
“这样吧。”弘略知道又该自己出面了,“此事确实不能等闲视之,太傅大人你把详细情况准备好,明天内阁会议我们再详细讨论这件事。”
姜承威犹豫了一下:“是,皇上。”
韦方遒得意地哼了一声,似乎这一仗是他赢了。
弘略又扫视了一遍百官:“谁还有本要奏?”
四下鸦雀无声,似乎这个国家真的国泰民安没有任何事需要处理。
韦方遒又低声咳嗽了一声:“皇上,一些小事由我和内阁就可处理,不必劳您心思,皇上还是应多多保重龙体,才是我等之福,国家之福。”
弘略犹豫了一下:“那好吧。”说着看向成离。
成离知道又到了自己出场的时候,“退朝。”
群臣再次跪倒,声音山呼海啸,但比起之前明显多了一些愉悦,如果之前是树鸦的嘶鸣,此时便如同百灵鸟的欢叫,“恭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