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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岸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浪花溅起一人多高,如雨点般打在乌扎娜的身上,她双臂裸露,任由海水把麦色的皮肤弄湿。脖子下面的皮肤却温润如脂,一直向下延伸着,由于虎皮坎肩最上面的一个扣子没系,随着呼吸****若隐若现。坎肩的下面用腰带扎在腰上,下面一条肥大的粗布裤,裤腿装在比脚踝稍高的靴子里,靴子同样被紧紧绑在腿上,整个人显得十分利落,或者说英姿飒爽。
乌扎娜在礁石上站着有一段时间了,她的目光一直盯着茫茫大海,海上除了波涛汹涌没有任何其它东西,只是偶尔有海鸥飞过并发出一些嘶叫,让乌扎娜的心更加紧紧揪了起来。正常情况,出去的人应该回来了,从来没有一回像这次这么晚,乌扎娜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但至少已经晚了半天。
一匹马从岸边的树林里窜出,马通体褐色,强健彪悍,一看就是呼尔腾草原上的良种。马背上的男子穿着与乌扎娜相似,也是虎皮坎肩扎腿长裤。
“乌扎娜。”
马要快跑到乌扎娜背后时,马背上的男人喊着。
乌扎娜慢慢转过身,男人已经勒马停住。
“乌扎娜,听说你出来很长时间了。”
“哦,力萨勒你回来了。”
力萨勒跳下马,拍了一下马屁股,马独自跑向一侧的树林边,那里有一片草地,乌扎娜的马正在那里吃草,见到伙伴跑来,兴奋地扬起蹄子咆哮着。
“今天运气不错,走,回去看看我的收获。”
“曷目诃他们还没有回来。”
“你这么久没回去,一猜也知道了……不用担心,他不会有事,一定是在海上耽误了,你看,今天的风浪好象有些大。”
乌扎娜无奈地看了力萨勒一眼,“现在是东南风,风大,他们应该回来的更快才对。”
力萨勒愣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算了,别想那么多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狄人一生下,就是拎着自己的脑袋讨活路,什么时候栽在半道儿上,那都是命里注定好的。”
狄人在历史上曾有过辉煌,从呼尔腾草原到贝加岭山林都是他们的势力范围,但从西部的喇阑人崛起后,狄人数次战败,被喇阑人吞并,喇阑人把狄人分成六部,各设立都护府,统治了几百年。后来喇阑人衰落,无力再控制遥远的东方,狄人六部纷纷独立各自为政,一直持续到现在。
坐在椅子上的哈昆不停地用手摸着自己的长胡子,他是狄人六部之一顺源部的都史,大胡子哈昆的名头可不是白叫的,人们都说他的思维也像胡子一样,密密麻麻却杂而不乱,一根一毫都能梳理的清清楚楚。
顺源是座城池,当年喇阑人设立都护府的地方,狄人自立后只是不再受喇阑人管制,其它制度几乎依旧延用着。狄人之间习惯用彼此所在的城池称呼对方,好象都是狄人但已经不再是一个老祖宗。顺源在狄人部落的最东南面,南面靠着大海,海的对岸就是天龙国的尖东府;东北部是贝加岭山林,浩无边际,没有人横穿过,自然也不知道山林的另一边是什么。
和顺源相邻的狄人部落有三个,北面贝加岭山林里的勃昂部,正西面长河北岸的建昌部,西北面呼尔腾草原和贝加岭山林交接处的库丘部。另外两个则是建昌西面和喇阑人相邻的土木特部,以及土木特北面的呼尔腾大草原上的巴彦部。六部的界线沿用当年喇阑人的划分,互相之间秋毫不犯,一直相安无事。
但哈昆的忧虑一直没有停止过,这也是几代顺源部狄人统领的忧虑。顺源在六部中面积最小,仅仅沾着呼尔腾草原和贝加岭山林各一个边角,所以他既不像勃昂部那样有丰富的山林资源,又不像另四部那样有广阔的草原。顺源部靠海的土地贫瘠又不适合耕种,多年来,顺源狄人一直都在为生路发愁。
靠山吃山,靠海为何不能吃海?顺源狄人不是没考虑过,多少年来,他们一直在与大海做着斗争,但收效甚微。海可不像是河,跳进去就能捉鱼抓虾,海水深的地方根本无法涉足,水性再好的人也去不了,水浅的地方又很少能抓到东西。直到顺源狄人造出了大船,足以在海上航行而不被风浪掀翻的大船。
有了船,问题仍旧没有完全解决,可以出海,不代表就一定有收获,和海斗,失败的往往都是人。直到那一天,曷目诃突然说:“海的对面就是天龙人,听说他们非常富有,我们为什么不去抢他们?”
大胡子哈昆做任何事都是要经过脑袋,绝不会随随便便。
“自古天龙人从未越过长河,更没有过海,和我们狄人秋毫不犯。”
“老爹,那不表明他们不想侵犯我们,如果我们一直这样下去,在这块没有生机的土地上得不到发展,被外族侵犯是迟早的事,不要忘了喇阑人的教训。”
“老爹,我觉得曷目诃说的有道理。”力萨勒附合着弟弟,“我们和天龙人不靠着,整个长河都在建昌部和土木特部那边,就算天龙人想打我们,也得先通过他们。而过海,我相信他们也没有这个能力,我们根本不用担心他们报复。”
“那我们有过海的能力吗?”哈昆问。
“老爹,我们现在有几艘船完全可以能够到达天龙,我们出其不意,上岸后抢了就走,海岸线那么长,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我们在哪儿上岸。”
曷目诃说的似乎有道理,哈昆还是有些犹豫,这不仅仅是抢点儿东西那么简单,如果迈出这一步,等于正式与天龙为敌,他得考虑他们能否承担所有后果。
看到哈昆沉默不语,曷目诃有些等不及了,“老爹,别犹豫了,这件事就交给我吧,保证不会出差错。”
顺源狄人仅有的几艘大船都归曷目诃统率,像他预想的那样,行动出奇的顺利成功,他们从天龙带回来了粮食、牲畜、衣物、瓷器,还有许多他们狄人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极大地改善了顺源狄人的生活。
“我就说过,这样做绝不会有错。”曷目诃抖着手里顺滑的丝绸,“你们看,你们看这东西多好,真想不出来他们是怎么织出来的,这要给乌扎娜做一件衣服穿在身上,还不把所有男人的眼珠子都勾到地上?”
乌扎娜一把抢过丝绸,“我才不稀罕呢……那是什么?”
乌扎娜说的是力萨勒手里拿着正在看着的一根圆筒,像是一支笛子,可上面没孔,而且一部分明显比较粗,力萨勒也不知道是什么。
曷目诃走过去从力萨勒手里接过圆筒,“这叫火铳,是我从一个天龙哨所里抢来的,那些天龙兵太怂蛋了,几下就让我给干翻了。”
乌扎娜疑惑地看着曷目诃,“这东西有什么用?”
“什么用?用处可大了,我演示给你们看。”曷目诃说着走到桌边,拿起一个罐子,打开后里面装着一些黑褐色的粉末,里面似乎还掺合着一些小圆珠子。在其它人好奇的注视下,曷目诃把火铳上鼓起的那里的一块小铁片掰开,然后把粉末倒进去压实,又把小铁片扣好,从上面的圆孔里插进一段绳子,绳头长长地露在外面,“好了,我们到外面去。”
其它人跟着曷目诃到了院子里,曷目诃站在院中的一棵树下,然后转身向一旁走去,走了十几步几乎到了墙跟才停下,转身后站稳,把火铳举起来瞄了瞄树,“你们看好了,我可要开始了。”
“快点吧,我们没时间陪你瞎胡闹。”乌扎娜十分不耐烦了。
曷目诃却突然又说:“你们都退到门口……对,这样就不会误伤着你们。”
哈昆一直沉默不语,此时有些明白,“这东西能飞出弹丸,就像我们的弹弓?”
“老爹您不愧有学问,一下就看出来了。”曷目诃说着想到了什么,“老大,来,帮个忙,给点上。”
力萨勒疑惑地走到曷目诃旁边,“点上什么?”
“那绳头啊,快点上火啊。”
力萨勒仍旧一脸疑惑,还是拿出火折子,打着后点燃了绳头。
绳头很快烧完,就听“轰”的一声,把所有人吓了一跳。当然曷目诃除外,他手里的火铳还在冒着青烟,人已经快步跑到树跟前,仔细地在上面找着。
其它人陆续围到曷目诃身后,都关切地看着他,刚才动静那么大,你没事吗?曷目诃嬉皮笑脸地说着“我当然不会有事,你们看,你们看这儿……”
树上有几个新鲜的小洞,看起来非常的深。
“这就是那铁珠子打出来的?”哈昆惊讶地问。
“是的,老爹。”曷目诃得意地说着,“你们谁用弹弓能把铁珠子打这么深?用弓弩也行,能射这么深吗,老大?”
力萨勒摇了摇头,“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怎么这么厉害?”
“这东西叫火药,当时那个天龙兵正想这么对付我,幸亏我反应快。”
乌扎娜撇撇嘴,“是他动作太慢吧?这东西好是好,可太麻烦了,这要等你把火……火什么药的装好,还要再点上火,脑袋早就搬家了。”
哈昆点点头,“是有这个毛病,不过中原人的东西,确实有些意思,值得我们好好研究,过去我们狄人被欺负,就是很多方面都不如别人。”
“我们可以用它去打虎、打熊,这瞄准了一下子下去,珠子打这么深,再壮的畜牲也不用再去补刀了。”力萨勒恍然大悟地说着。
曷目诃得意地看着乌扎娜,似乎在炫耀。
随着抢回的东西种类越来越多,哈昆对天龙这个中原大国有了更多的了解,而且越来越感兴趣,在他心里其实一直都有一个心愿,结束狄人分裂的局面,统一成一个强大的民族。但以顺源狄人的能力显然不可能完成,自从接触到中原的事物后,哈昆顿时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如果学习利用中原人的长处,壮大顺源狄人,那么实现统一未必是个梦。
“爹,爹……”
哈昆的沉思被喊声打断,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乌扎娜像只受惊的兔子跑了进来,不停地喘着气,脸上也泛着红晕,显然跑的过急。
“什么事,和你说过多少遍,不要慌慌张……”
“爹,出大事了!”乌扎娜打断了哈昆的话。
“什么大事?”
力萨勒和几个顺源狄人是随后进来的,表情都很难看,有些身上还有伤。
哈昆愣了一下,立刻想到什么,惊讶地问:“你们不是和曷目诃……”
“是的,老爹,曷目诃出事了。”力萨勒急忙回答。
乌扎娜在岸边终于等到了海上的帆影,但似乎有些不对,为什么看起来只有一艘船?越来越近,终于看清了,确实只有一艘船。乌扎娜的心悬了起来,力萨勒仍旧轻松,“不要急,也许其它的船在后面。”
船终于靠岸了,百户那多郎带着几个狄人踉跄着跑下船,力萨勒也终于无法沉住气了,他迎头冲上去,一把揪住那多郎的前胸,“怎么回事。”
那多郎扑通一下就跪倒在地,“千户,出事了。”
在大胡子哈昆的面前,受伤的那多郎又一次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这一次去天龙还和过去一样,曷目诃带队,没有发现有任何异常情况,当他们在岸边停船后,像过去一样扑到岸上的村落里。一切如旧剧本一样上演,天龙人四散逃走,他们逍遥自在的收拾着战利品。
但这一次出现了以前从未出现过的情况,天龙的军队赶来了。以前的抢劫,不是没遇到过天龙的士兵,有时候他们甚至大胆地深入几十里,到天龙的县城里去抢,自然少不了与天龙的士兵正面对抗,但每次都能打的他们四散逃走。
曷目诃指挥着手下的人,“那多郎,你带人把东西先送到船上,做好开船的准备,我先挡着他们一阵儿,然后就回去。”
那多郎答应着,这些突发情况,他们以前都制定过对策,所以进行起来轻车熟路,那多郎带着抢来的东西回了船上,把帆升好,就等曷目诃回来跃上船,他们扬帆返航。但曷目诃却迟迟没有回来。
来的是天龙的士兵,人数很多,扑天盖地地在岸上出现,那多郎一下就慌了,这种情况从未遇见过,如果马上逃走,天龙士兵应该追不上,因为他们没船。可曷目诃还没回来,船开走了,把他扔在天龙这边,他不死路一条吗?
“不能走,先挡一阵,等等千户。”那多郎喊着,拿起叉子跳下了船。
狄人喜欢用叉,两齿的,就像两只尖锐的牛角,一来打猎方便,叉身较长,遇到野兽直接往前捅,可以最大限度的保护自己;二来狄人的冶炼锻造术都不发达,他们打造不出中原那样犀利的刀剑。
那多郎带着手下与天龙士兵在岸边展开苦战,以寡敌众,确实是苦战,更麻烦的是曷目诃的身影还是迟迟未现!
内次举叉挡住了两名天龙士兵砍过来的刀枪,用狄语朝着那多郎大喊:“百户,走吧,我们挡不住了,再不走我们就全走不了了。”
那多郎又怎么会不知道眼下的情况,可就这样走了,回去怎么交待?就在那多郎犹豫的时候,已经有天龙士兵攻上了一艘狄人的船。不能再犹豫了,那多郎咬了咬牙,大声喊着:“上船,撤!”
狄人还是撤的太晚,天龙士兵已经攻破了他们的防线,那多郎拼死杀出一条路,带着所剩不多的几个人回到一艘船上,也只有这一艘船突围成功,开进了海里,剩下的船和狄人全部被天龙士兵俘获。
那多郎站在船尾,望着岸上的惨相,已经说不出心里是干什么感觉,只觉得心里凉嗖嗖的,像被人一下子把心抓了出去,留下的那个窟窿还在嘭嘭喘着。
太惨了!这次实在是太惨了!那多郎和仅存的几个狄人跪倒在地。
哈昆满脸的胡子,还是能从裸露不多的皮肤上看出脸色铁青,但仍温和地说:“都起来吧,这事不能怪你们。”
力萨勒急忙看着哈昆,“老爹,我们怎么办,得救曷目诃啊。”
“怎么救?”哈昆看着力萨勒,“现在连曷目诃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而且就剩一只船回来,我们已经没有几只能过海的大船了。”
“给我一只船就够了,我带一队人回去……”
“荒唐!”哈昆有些动怒了,斥责着力萨勒。
力萨勒惊在那里,不敢再言语。
乌扎娜看了力萨勒一眼,小心地走到哈昆旁边,“爹……”
哈昆伸出手制止乌扎娜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以为我就不着急吗?可急有什么用,我们不能再损失更多的人了!尤其是你们。”
“老爹……”力萨勒喊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痛苦地低下了头。
哈昆沉重地犹豫了一会儿,意味深长地说:“他若是山鸡,早晚会被人打,他若是苍鹰,一张网休想能困得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