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日复一日地过去,从夏到秋再从秋到冬,玲子的心在四处游荡。它像只孤魂野鬼,白天躺在角落里,生怕被人看见,生怕被阳光照着,只有夜晚来临时才敢出来透透气。它总是在大志的坟头转悠,想要进去。大志知道若是它进去了,就一定不会再肯出来,所以,大志从来没有让它进去过,哪怕看着它一夜夜如丧家犬般无处可去,流浪荒野,哀声哭吼,也从不心疼。
当玲子和那一捧灰烬一起被送回时,玲子从来没有真正睁开过双眼,她的意识也从来没有回来过。事实上,那一把火烧掉的不只是她深爱的人的身躯,而是将她的心一并烧了个透彻,留下一具没有意识、没有灵魂的空壳,任由它自生自灭。玲子的心再也不愿意回到那个空壳中去,它甚至开始厌恶那个不能随大志而去的委曲求生的躯体。玲子的心宁愿在漫无边际的旷野日夜追随大志的灵魂。
玲子仿佛长在了窗前的那把椅子上,看着窗外的景色随着季节的变化而不停地变换着花样,她感觉大志和自己在另一个谁也看不见的世界里共同分享着这一切。所以,她一动也不肯动,生怕动了,大志就不见了。
杨淑怡在女儿这种没完没了、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绝望中焦灼着,煎熬着。有时趁着玲子偶尔离开,故意收了椅子。但是很快发现,这样更糟,因为玲子根本不会在意椅子的存在与否,她在意的只是窗外那个世界,那个她与大志共同畅游的世界。
无数次,林家豪和杨淑怡在深夜被玲子梦魇般绝望的、撕心肺裂的尖叫惊醒,冲过去,玲子已因痛苦抽搐成了那么小小的一团,任凭怎样推、怎样拉也无济于事,身体依然那样蜷缩着、抽搐着。他们实在不知道,玲子生的希望在哪里。
“我不知道没了大志该怎么生活,我不会,我真的不会!”玲子无助地告诉王美丽,“大志说过舍不得在我前面走的,他说那种孤独、那种无助他是怎么也不会让我去承受的。可他还是走了,走得那么猝不及防,我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都被击碎了,击得粉碎。我知道,再也拼不起来了,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我们是彼此的生命。”玲子像在问王美丽,又像在问自己,“既然没了大志,为什么还要留下我?”王美丽看着玲子那双无神的、绝望的眼睛,陪着玲子流尽了所有的泪水。
玲子在爱的沐浴中绽放,又随爱的逝去凋零。
电话打进来的时候,陆大慧正组织部门召开业务进展汇报会,曹凯也在场。曹凯记得陆大慧拿起电话时有点儿不耐烦,因为她刚刚开头的精彩发言被打断了。接着陆大慧的表情出现了定格,僵住了,一直僵着。曹凯淡淡地想,该不会是昨天才拿下的那个项目又生变了吧。坐在陆大慧身边的秘书实在看不过去,借着给她递咖啡的空儿,轻轻推了陆大慧一把。陆大慧被这一推便开始颤抖,控制不住地颤抖。曹凯第一个反应是,陆大慧病了。大家七手八脚将陆大慧扶回办公室。
“曹凯。”曹凯刚要随大家离开,陆大慧在身后突然喊道。
曹凯从来没有见过果敢精明的陆大慧如此受挫过。
“大志没了!”她好像在告诉曹凯,又好像在询问曹凯,这会不会是真的。泪水不知不觉早已爬满整张脸庞。
失魂落魄的陆大慧赶上最近一架航班走了。
蒋含烟感觉到一丝不寻常。曹凯一进家门,她就感觉到了这种不寻常。曹凯一个下午、一个晚上把自己关在房间不曾出来,喊他吃饭,说不饿不吃。蒋含烟听见儿子几乎一个通宵在房间里如老鼠般走来走去,她不明白,会是什么样的事让平日里处事不惊的儿子突然失去了方寸。
第二天一大早,曹凯走出房间,冷静地告诉父母,他要去一趟额敏。
“完了,出事了!”蒋含烟心里一沉,跟上去就问,“出什么事儿了吗?告诉我们!”
曹凯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低着头没有吭声。
“曹凯,”曹启源实在看不过去,发话了,“额敏那边是你妈的好姐妹,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得让她知道。”
“大志没了。”曹凯没有抬头。
房间安静得让人窒息。
曹凯提起简单的行李,拉开房门。
“曹凯,”蒋含烟这时仿佛突然回过神来,“还来不来得及买票,我和你一起去。”
飞机上蒋含烟就想,大志的走对杨淑怡来说不仅等于失去了一个儿子,还牵着一个女儿的命。她不敢想象玲子和玲子一家此刻正遭受着怎样的痛苦,自己去也许帮不上什么,只是希望在这个时候他们身边能多一些关爱他们的人。
大志学校和市里来了很多人,说是要给大志授予见义勇为奖章,要组织宣讲团,对大志的事迹在全校、全市,乃至全国进行宣讲和弘扬,并邀请玲子作为宣讲团家属成员,做一场关于大志生平的专题报告。玲子冷冷地说,大志救人是他的本性,跟奖不奖励、宣不宣扬没有关系,还请你们尊重他,给他安宁。
曹凯觉得,悲伤中的玲子多了几分凄凉和成熟的美。
再去找到大志的潭边是玲子的提议。玲子说,他们把她带离那儿的时候她是完全没有意识的,他们没有尊重她的意愿,她是要在那儿多看看大志,多陪陪大志,是要记住那儿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鸟、一石一粒的。如果可能的话,如果大志同意的话,她是愿意把自己埋入深深的潭底,和大志永远也不分离的,玲子认真地说。
林家豪对此表示坚决反对,“不能再由着她的性子了!这要折腾到什么时候,还想折腾成什么样子!”
杨淑怡一辈子与丈夫在许多问题上的想法和观点大相径庭,但从来不曾当真反驳过。这一次她给了林家豪正面的毫不留情的反击,“这是玲子一生最大的坎儿,别说她只是想要去看一看,就是她说她要从此隐居在那儿,只要她能勇敢地活下去,我就会支持她!”杨淑怡狠狠擦了一把眼角的泪,“你们没人陪她去,我去!”蒋含烟赶紧抓住好姐妹的手,那意思是说“我也可以去”。
曹凯和林俊一起陪玲子去了山里。
临行前王美丽坚持一起去,后来陆大慧也是去了的。虽然陆大慧并不像玲子那样忍心去看那一潭冰冷的水,但是,她总觉得大志在呼唤她,她必须去抚摸一下水面,就像抚摸弟弟那年轻的朝气的阳光的肌肤,她甚至幻想能在那山间再看上弟弟一眼,哪怕就一眼。
前往山区的路上玲子异常安静,她像守在自己窗前一样守在列车或汽车的窗前,一整天一整天一动也不动。车上来往的人和事与她并不相干,她的心、她的灵魂并不在车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又会借着微弱的灯光或月光开始忙碌。她开始编,她每晚都在编。大家很快发现,其实她编不太动,因为线绳被泪水浸得太湿。
玲子仿佛并没有在意这些,她很有耐心,编得也很执著。她将那九颗粉色的水晶心在小女孩儿的胸前编成一颗完整的心。她的这个小女孩儿是红色的,虽然她一向喜欢用彩色的线绳去编织、去搭配,但这一次她选择了单一的红色,深红色,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路途结束的前一夜,小女孩儿编成了。虽然湿湿的,在淌水,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小女孩儿很像玲子自己。
玲子带着大家翻过山崖,来到一处面对山谷,能够望见日出日落,四周重山环抱、万树层裹且紧临河床的石坡。玲子坐在石坡上便如同化石般再也不移不动,任凭阳光将粉色水晶变幻成满天星星,任凭山谷万物在时间流转中继续上演水彩与黑白交错的游戏,任凭河水或低沉或高亢地不息呜咽,任凭风起云涌、鸟鸣叶飞的山间百态。玲子此时才知,这一切不过是无声无息的自然万物,不过是人借以表达或寄托心绪的介体,情感变了、没了,一切随之消亡。美不再是同一种美,景不再是同一片景,心也不再是同一颗心。所能触摸到的、感受到的、体味到的,唯一没有变化和消亡的是那逝去的、与自己心灵相通的爱人的情和意。大志的盈盈笑靥成了山谷里全部的景、全部的美,他的笑声在山间穿梭回荡,仿佛对玲子有说不够的话、述不尽的情、道不完的意。
夜幕深沉,最后一抹阳光从山尖消散,山林退去白昼的浮躁,归于灰暗,起于宁静。王美丽突然冲进帐篷,“玲子沿河往下走了,曹凯跟去了。”林俊和陆大惠赶紧追了出去。
大家寻声拐进山里,走过一段崎岖又狭窄的山路,便望见那一潭静谧的水,冰冷,没有一丝生息。借着月光,玲子已将自己整个浸入潭水,那儿没有冰冷,只有大志温润的怀抱。玲子气若游丝,发出一声销魂的呼喊之后便没了知觉。曹凯死死拖住玲子。
幽幽河潭泛着淡淡青光,死一般沉静,并没有因为人们的悲伤而表现出些许怜悯。玲子的脸在月光和水波的映衬下,惨白,如潭水般无声无息。林俊发现,在那一刻,曹凯仿佛也失去了魂魄,恍惚起来,对着清冷的河潭直喊。
“大志,你在不在,你能不能看见,你能不能听见?大志,你要是在,你要是能看见,你就答应一声吧!求你了,她就要活不成了!你这样用心地爱她,不是要她死吧!求你了,你答应一声,让她活吧!”
这一夜玲子沉沉地睡了过去。曹凯后来想,那一晚的玲子睡得像个婴儿,一脸的天真和幸福,却淌着流也流不尽的泪。他知道,玲子在梦中一定是与大志相遇了的。
返程的路上玲子淡淡地说,她沉迷了半年,不耻让天下所有人知道她的悲伤和无助,这是大志最不喜欢的,她已经任性得够了。
当玲子将自己浸入河潭,那个与自己神似的小女孩儿被轻轻放入潭水,沉入潭底。她要带着自己整颗的心,带着她和大志全部的爱,在那里与大志相拥相抱,长相厮守,永远也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