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夏秋。
罢*课风波最终不了了之,不论是学校方面、学生方面、老师方面,抑或是家长方面似乎都已料到这样的结局。学校仅鉴于学生和教师相互之间的意见和矛盾将教师进行了班级调整,也就是说,刘建国去带高三其他班级的语文课,而其他班级的语文老师来带罢*课班。校方考虑教师存在的问题不仅是学生群体公开的普遍共识,也是老师群体私下的默认事实,因此,关于对学生进行处理的问题就不那么起劲了。袁处长想,“你刘建国是学校的老资格,比我在学校的时间都要长,我自是不会正面与你产生冲突,要求你去改变什么,反正没两年你就该退休了,我犯不着得罪这个人。但是,”袁处长紧接着又想,“既然学生反映的情况基本属实,那么,因为你刘建国的不是去处罚学生,恐怕即使学生和家长现在不敢公然反抗,这种欠妥当的处理方法可要从此载入学校史册,以后大家议论起来,更多的肯定不是说你刘建国怎样怎样,而是会说我袁某人一笔糊涂账,连个是非曲直都辨不清。那怎么能行!”所以,袁处长便让事情始终处于悬而未决的状态,不再主动问及,大家该上课上课,该放学放学,校园里一片祥和宁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跟刘建国本人呢,袁处长干脆打起了哈哈,玩起了太极,他想,“等大家好奇过去,自然也就无人问津了。”刘建国最初叫嚣得蛮凶也蛮不像话,要求校方处理学生,给自己一个说法,但总是无人接招,时间久了自觉无趣,再总叫总叫的也没啥意思,最多是见了林家豪或者杨淑怡继续摆出点儿轻慢的不礼貌样儿,其他也不再能够怎样。对此,林家豪倒不像事发第一天晚上那样急于求和或撇开干系,他觉得自己孩子既然是实事求是便不是完全不占理的,虽然方法过激了、失礼了,“我为了这事儿已经向你表明了态度,表示了友好,你不领情,那就算了嘛。不然,你还真当我林家豪求着你啊!”
高三最后两个多月的时间,林家豪对玲子尤其体贴和爱护,虽然他不是一个善于用言语表达情感的父亲。但是,玲子书桌上总能及时摆上她最喜爱的小零食,台灯坏了无需玲子说却总能在第一时间换上新的灯泡,天气热了课间总会有两瓶饮料或其他饮品送过来,晚上熬夜太晚敲门催早点休息的也总是林家豪。那是林家豪生平第一次动手打自己的孩子,事后想想真是悔断肝肠,他自知让玲子受了大委屈,对玲子有愧,而玲子后来对事情的处理,又让自己万般欣慰甚至感动。他意识到,孩子真的是长大了。
越是临近高考,大志和玲子父母越是谨小慎微,一会儿担心孩子的学习是不是稳定,一会儿担心孩子的身体是不是够好,一会儿担心孩子的心理是不是够强,一会儿担心孩子会不会在课堂或学校又翻出什么让人措手不及的新花样儿。不过,让四位父母最为担心的是,就怕这两个孩子商量好了,罢*考!因为,大志和玲子始终有一个固执的想法:人生何处无精彩,高考算什么!他们相信,只要这两个孩子想,那么,他们一定是敢的。
“我说,妈,你们能不能认真考虑考虑我和大志出去上学以后,你们的生活该怎么安排!别一天到晚老盯着我和大志,我们好得不能再好了!”
“谁不知道你们好!”
“妈,你狭隘了吧!我这‘好’非你那‘好’。”
“怎么个‘非’法?”
“就是说,我这‘好’非单一感情方面的,而是一个综合概念,表示我们各方面都很好。而且,可以让你们感到些许安慰的是,你们最关心的学习也不幸被包括在内!”
但是,大志和玲子毕竟还是坚持考完了所有科目。用他们自己的话说,为的是要到大学里去走一走、看一看,看看那帮道貌岸然的知识分子在大学里都干了些啥!
专业当然是由他们自己选定。大志和玲子的父母均发现,进入高中后,这两个孩子的智力加在一起已经相当强大,做父母的已经很难左右他们什么。大志从小喜欢鼓捣电器,自然报了工科,说要潜心钻研高端精密仪器,等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去打小日本****的,狠狠地打。玲子沉迷外国影视文学,选了外语,说要看死在唯美、精湛的欧美影视剧里。大志一巴掌打在玲子后脑勺上,训斥,“什么死呀活的,别人演哪如自己活,先把自己活精彩了!”
大志一心想跟玲子报考一所大学,被玲子坚决拒绝。大志说玲子居心叵测,想趁着上大学的东风单飞,大志明确告诉玲子,“门儿都没有”。玲子问大志能不能去上海曹凯哥那儿读大学,大志又说“门儿都没有”,玲子怒问,“那你姐怎么去了?”大志坏笑,“那是美女计!”玲子不服气,撇着嘴说,“什么时候曹凯哥换口味,喜欢大块头女人了,鬼才信!”结果被大志追着一顿“暴打”。
大志、玲子携手挺进北京。
从县城到北京需要先乘两天汽车,再乘两天火车。杨淑怡不放心小女儿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决定要林家豪亲自送一趟。大志听说了很是不屑一顾,“我都照顾她这么多年了,你们要真这样就是对我之前付出的否定和之后能力的怀疑!”玲子也帮着起哄,“就是,不仅你们不可以送我,王美丽她爸妈也不能送她,全交给大志了。”然后看着大志,“从现在起他得像个男人。”说得大志越发不自在,“你这话说得,我什么时候就不像男人了呢!”玲子乐得咯咯直笑。
大巴一经驶出,一群刚刚脱离家庭管束的孩子们感受到了无比的自由和万分的欢畅,顿时将几分钟前亲人送别的泪水与叮咛抛到九霄云外。一望无际的戈壁、连绵不绝的丘陵一走就是几天几夜,风景的单调、路途的遥远抑制不了孩子们的兴奋,一路上有说不完的话、笑不完的乐,满车厢的乘客都被他们的青春、活力和快乐感染着。
汽车尚且好说,晚上自会靠站住宿,火车却只能遭罪了,全程不离车厢半步不说,坐票乘客还得硬生生呆坐两天两夜。出门求学的学子多半只有坐票的份儿,这样,午夜时分躺下身体睡个安生觉便成了大家伙最大的奢望。大志知道玲子到时候肯定盯不下来,白天趁着她与王美丽以及其他同行伙伴忘乎所以、疯喊疯玩的空儿,抓紧时间逮空儿就睡。玲子为此还骂大志长着一颗理科思维的脑袋,白白枉费了大自然的神奇与美景。到了晚上,玲子的难过劲儿上来了,恨不得席地趴下就睡。大志这会儿比谁都清醒,把玲子的脑袋抱了放在自己腿上,让她在两个人的位置上屈身躺好。玲子含混地说这样一夜大志的腿会吃不消,人已是神志不清睡了过去。大志一夜用双臂护住玲子躺得并不怎么舒适的身体,以防她在昏睡中滚落下去。窗外寂寞的黑暗飞速后退,看着周围因无处可靠更无处可躺而睡得东倒倒西歪歪的同伴,大志心想,玲子和自己从此便踏上了远离家乡的漫漫人生路,临行前一天晚上父母千叮咛、万嘱咐,除了提醒自己出门在外如何做人处事,更多的还是叮嘱自己要照顾好玲子。“玲子头一回出远门,虽然有你在身边,林俊也在北京,但毕竟离家千里之外,女孩子不比男孩子,一定会有很多不适和思念。你姐那样性格的女孩子呢,刚出去那会儿都直喊想家想得吃不消,何况玲子这样一个小女生。大志你一定要多陪陪她,帮她好好度过这半年,以后时间久了慢慢就会习惯的。”秦枝梅语重心长地对大志说。这两个孩子一起出远门,让秦枝梅放心不下的还真不是自己那外向、爽朗又独立的儿子。
沉睡中的玲子一脸甜美与无邪,让大志感觉仿佛回到了童年。
那时的大志贪玩不肯睡午觉,玲子想睡又不愿意离开大志。每天中午玲子便会带着一脸迷离、如夜游神般可怜巴巴跟在大志身后,多数时候坚持不了多久,就那么依在大志后背上睡了过去。大志感觉身后的玲子睡着了,便下意识放轻手脚,让她去睡。玲子睡足了突然醒来,总会傻乎乎揉着双眼对大志说“大志,我又睡着了!”然后看看大志的后背,撅起小嘴知错地低下头不吭声了。
每当这时大志就知道,自己衣服后面一定又被玲子的口水浸湿了一大片。他们上幼儿园那会儿,秦枝梅几乎每晚必定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帮大志清洗上衣的后背,她一直纳闷,这孩子衣服的后背怎么总会有一片一片汗渍样的痕迹,直到有一天看见玲子怎样依着大志的后背睡午觉。大志看见妈妈,还作出小声状,提醒妈妈不要吵着玲子。
大志清楚,走出家门读大学将是他们人生的第一次转折,是他们走向成年的一个标志,这意味着他们不能再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之下,他们必须相依相伴,共同设计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他们必须学会用自己的翅膀去独立飞翔、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万象、用自己的心去品味人间百味。大志看着安睡的玲子,轻轻抚弄她温润的脸颊,今后的道路注定不会是坦和一帆风顺的,他能给玲子的就是这样一双安稳的臂膀,只要他在,就不会让玲子吃太多苦、受太多累,所有的苦、所有的累自己都可以替她扛。
大志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意,他对未来充满期盼,也是信心满满。
临行前玲子拿着编好的相拥相抱、甜蜜四溢、同依一颗心的男孩儿和女孩儿送给大志,“希望你学业有成以后来娶我。”大志不讲理,“不管有成没成,大学毕业都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