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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说板荡(3)

我急忙走过街口,唉,公然回到了指挥街!街口上又是三具死尸,有一个是仆着在,一只穿草鞋的脚挂在阶沿石上,似乎还在掣动,他的生命,还不曾全停呵!一间极小的铺子前,又倒栽着一个死兵,血流了一地,那个相熟的老板娘,正大怒的挺立在阶沿上,一面挽她的发髻,一面冲着死兵大骂,说那死兵由战垒上逃下来,拼命打她的铺门,把门打烂,刚躲进去,到底着追兵赶到,拉出铺门便打死了。

她骂得淋漓尽致,自然少不了每句都要带一些与性关连的“国骂”。于是过往的兵,和刚从铺门内走出的人们,全笑了。笑她,自然也笑那死兵。

为保护一个空落落的公馆,据我们目睹的,打伤了一个平民,打死了十个兵——一个在烟袋巷口,三个在指挥街,三个在磨子街,一个在西丁字街,两个在红照壁,全是二十四军的兵,只一个尚拖有发辫的,是他们新拉去充数的——而公馆终于没有保护住。然而也只不值钱的东西,和一部破汽车损失了,公馆到底还是他的。我实在不能批评这种举动的对不对,我只叹息我们的智慧太低了,简直没把握去测度别人的心意!

战地在屋顶上

住在少城小通巷的曾先生,据说,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房子会划为前线,而且是机关枪阵地。

栅子街、娘娘庙街,以及西头的城墙,东头的城根街,中间的长顺街,已经知道都是战区。稍为胆小和谨慎的人们,在战事爆发的前两三天,都已搬走了,搬往北城东城,甚至城外去了。而曾先生哩,除了相信死生有命,并感觉既是几万人全塞在九里三分的城里在拼死活,而彼此还用的是较新式的武器:手榴弹啦,没准头的迫击炮啦,则其它街道,也未必安静,何况可以藏身的亲戚朋友的地方,难免不已被更切近的人早挤得水泄不通,自己一家四口再挤将前去,不是更与人以不便了?曾先生平生学问,是讲究的“近人情”,加以栅子街、长顺街等处,确是已经不准通行,而长顺街竟已挖了三道战壕,砌了三道战垒了。

他感叹了一声道:“龟儿子东西!你们打仗还打仗,也等我多买两斗米,放在家里!”这在他,已是过分要求的说法。

然而他犹然本着民国六年(公元一九一七年)两次城里打仗的经验,只以为把大门关好,找一个僻静点的房间,将被褥等铺在地上,枪炮声一响,便静静的躺下去,等子弹消耗到差不多了,两方都待休息时,再起来走走,把筋脉活动活动,并且估量自己的房子,似乎正在弹道之下,“无情的炮弹,或者不会在天空经过时,忽然踩虚了脚,落将下来罢?”所以他同着他的那位有病的太太,和一个十二岁的女儿,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在堂屋里吃着午饭时,还只焦虑没有把米买够。“左近又没有很熟的人家,万一米吃完了,仗还没有打完,这却怎么办呢?向哪里去通融呢?”就这时候,他的后院里猛然有了许多人声:“这里就对!把机关枪拿来!”还不等他听明白,接连就听见房顶上瓦片被踏碎的声音,响得很是利害,而破碎的瓦片,恰也似雨点一样,直向头上打来。

成都——也可以说四川大部分的地方——是历来没有大风大雪的,每年只阴历二月半间有一阵候风,顶多三天,并不利害。所以成都的房子,大抵都不很矮,而屋顶也不大考校。除非是百年前的建筑,主人们还有那长治久安的心情,把个屋顶弄得结实些,厚厚的瓦桷之下,钉着木板,而又重又大的瓦片,几乎是立着堆在上面,预备百年之内,子孙三世,都无须乎叫泥水匠人来检漏。但这种建筑,已是过去了,只有民国时代,一般较笨较老实的教会中的洋鬼子,他们修起教堂、医院和学校来,才那样不惜工本的,把我们不屑于再要的老方法采了去;而且还变本加厉,摹仿到北京的宫殿方式:檐角高翘,筒瓦隆起。我们近代的成都人,才不这样蠢!我们知道世乱荒荒,人寿几何,我们来不及百年大计,我们只需要马马虎虎的享受,我们有经济的打算,会以少数的金钱做出一件像样的东西。所以自从光绪末年以来,我们大多数的房子,都只安排着二十年的寿命,主要柱头有品碗粗,已觉得不免奢侈,而屋顶哪能再重?所以合法的屋顶,只是在稀得不可再稀的瓦桷上,薄薄铺上一层近代化的瓦片。好在没有大风,不致把它揭走,也没有大雪,不致把它压碎,讨厌的是猫儿脚步走重了,总不免要时常招呼泥水匠人来检漏。

曾先生只管是自己造的房子,他之为人只管不完全近代化,不过既有了“吾从众”的圣人脾气,又扼于金钱的不够,自然学不起洋鬼子,他那屋顶,到底也只能盖到那么厚。

其实哩,屋顶再厚,而它的功能,到底只在于遮避风雨太阳,而断乎不是坚实的土地,一旦跑上二十来个只知暴殄天物的兵士,还安上一挺重机关枪,以及子弹匣子,以及别的武器等,这终于会把它弄一个稀烂的。

机关枪阵地摆在屋顶上,陆军变成了空军,我们的曾先生,那时真没有话说,全家四口只好惨默的躲在房间里。

三间屋顶虽然全被踏坏,但战事还没有动手。阵地上的战士,到底是一脉相传的黄帝子孙,或者也是孔教徒罢?有一个战士因才从瓦桷中间,向阵地下的主人说道:“老板,你这房间不是安全地方,一打起来,是很危险的,你得另外找个地方。”刚才是那么声势汹汹到连话都不准说,小孩子骇得要哭了,还那么“不准做声气!老子要枪毙你的!”现在忽然听见了这片仁慈的关照的言语,我们曾先生才觉得有了一线生的希望了。连忙和悦以极的,就请义士指点迷途,因为他高瞻远瞩,比较明了些。

“我看,你那灶屋子挂在角上,又有土墙挡着,那里倒安全得多。”我们的曾先生敢不疾疾如律令的,立刻就夹着棉被枕头毯子等等,搬到那又窄又小,而又不很干净的灶屋子里去?却是也得亏他这样做了,在半小时后,那凶猛的战争一开始,阵地上重机关枪哒哒哒一工作,对方——自然也是在隔不许远的人家屋顶上。这大概是新发明的巷战方法罢?想来确也有理,要是只在几条大街小巷的平地上冲锋陷阵,一则太呆板了,再则子弹的消耗量也不大够,对于战地平民又太不发生利害关系了,如其有一方不是土生土长的队伍,比如民国六年(公元一九一七年)的滇军、黔军,他们之于成都,既无亲戚朋友,又没有地产房屋、园亭住宅,自然尽可不必爱惜,放上一把烈火,把战场燃出来——便也在看不见的,被竹木屋顶隐蔽着的地方,加量的还敬了些子弹过来,自然,在这样的射击之下,真正得照一个美国专家所言:要消耗一吨的子弹,才能打死一个人。据说,如此打了一整夜,阵地上的战士们是没有滴一点血。但是,如其曾先生一家四口不躲开的话,却够他惊恐了,他房间里的东西,确乎被打碎了不少。

前几天的战争果是异常激烈,不论昼夜,步枪、机关枪、迫击炮老是那么不断地打过去,打过来。夜里,两方冲锋时,还要加上一片几乎不像人声的呐喊。

曾先生的房子是前线,是机关枪阵地,所以他伏在灶下,只听见他书房里不时总要发出一些东西被打破的清脆声,倒是阵地上,似乎还不大有子弹去照顾。

几天激烈的战争过去了,白天已不大听见密放,似乎相处久了的原故罢?阵地上的战士,在休息时,也公然肯“下顾”老板,说几句不相干的话,报告点两方已有停战议和,“仍为兄弟如初”的消息。这可使我们的曾先生大舒一口气了罢?然而不然,我们的曾先生的眉头反而更皱紧了。

什么原故呢?这很容易明白,曾先生在前所焦虑的事情证实了,“不曾多买两斗米放在家里,等他们打仗,现在颗粒俱无了!”这怎么办呢?不吃饭如何得行?参听战争的事情诚然甚大,然而枵腹终难成功呀!于是曾先生思之思之,不得不毅然决然,挺身走出灶屋子,“仰告”阵地上战士们:他要带着老婆儿女,趁这不“响”的时节,要逃出去而兼求食了。

说来你们或者不信,阵地上舍死忘生的战士们会这样的奉劝曾先生:“老板,我们倒劝你不要冒险啦!小通巷走得通,栅子街走不通,栅子街走得通,长顺街也一定走不通的,都是战地,除了我们弟兄伙,普通人无论如何是不准通过的,怕你们是侦探。没饭吃不打紧的,我们这里送得有多,你们斯文人,还搭两个小娃儿,算啥子,在我们这里舀些去就完啦!”如其不在这个非常时节,以我们谦逊为怀,而又不苟取的曾先生,他是绝不接受这样的恩惠。他后来向我说,那时,他真一点也没有想到为什么使他至于如此境地的原因,只是对于那几个把他好好的房子弄成一种半毁模样的“推食以食之”的兵,发出了一种充分的谢忱。

他认为人性到底是善的,但是一定要使你的良好环境,被破坏到不及他,而能感受他的恩惠时,这善才表暴得出。

又经过了几天,又经过了两三次凶猛的冲锋,战地上的兵士虽更换了几次,据说,一般的兵士,对于我们的曾先生,仍那样的关切。而曾先生便也在这感激之忱的情况下,以极少的腌菜,下着那冷硬粗糙的“战饭”,一直到二十九军实在支持不住,被迫退出成都为止。

战事停止那天清晨,一般战士快快乐乐从战地上把重机关枪,以及其它种种,搬运下房子来时,都高声喊着曾先生道:“老板,把你打扰了,请你出来检点你的东西好了。我们走了后,难免没有烂人进来趁浑水捞鱼,你把大门关好啦!”

格外一个中年的兵士更走近曾先生的身边,悄悄告诉他道:“老板,你这回运气真好,得亏你胆子大,老守在家里,没有逃走,不然,你的东西早已跟着别人跑光了。你记着,以后再有这种事,还是不要跑的好。军队中有几个是好人?只要没有主人家,就是一床烂棉絮,也不是你的了。”

这一番真诚的吐露,自然更使曾先生感激到几乎下泪,眼见他们走了,三间上房的瓦片尚残存在瓦桷上的,不到原有的二十分之一,而书房以及其它地方,被子弹打毁的更其数不清。令他稍感安慰的,幸而打了这么几天,一直没有看见一滴血。

抓兵

军事专家很庄严的张牙舞爪说道:“你们晓得不?战事一开始,不但要消耗大量的子弹,还要消耗相当的战士。所以在作战之初,就得把后备兵、续备兵下令召集,以便前线的战士死伤一批,跟即补充一批。”军事家又把眼睛几眨,用着一种在讲台上的口吻说道:“你们晓得不?世界文明各国,即如日本,都是行的征兵制,全国人民皆有当兵的义务。故在外国,你们晓得不?战士的补充,在乎召集,有当兵义务的,一奉到召集令,就自行赶到营房去。我们中国……你们晓得不?以前也是行的征兵制,故所以有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说法。从明朝以来,才改行了募兵制,募兵就是招兵,当兵的不是义务,而是一种职业。这于是乎,一打起仗来,战士的补充,便只好插起旗子来招募了。”军事专家末了才答复到所询问的话道:“所以在这次剧烈战争后,兵士死伤得不少,要补充,照规矩是该像往常一样,在四城门插起旗子来招募的。不过,你们晓得不?近几年来,当兵忒没有一点好处了,自从杨惠公发明饥兵主义以来,各军对于兵士,虽不像惠公那样认真到全般素食,和两稀一干……你们晓得不?惠公的兵士,自入伍到打仗,是没有吃过一回肉的,而且一早一晚是稀饭,只晌午一顿是干饭。然而饷银到底七折八扣的拿不够,并且半年八个月的拖欠。至于操练,近来又很认真,虽说军纪都不大好,兵士的行动大可自由,你们晓得不?这也只是老兵的权利,才入伍的新兵,那是连营门都不准出的,一放出来,就怕他开小差。本来,又苦又拿不到钱的事,谁肯尽干哩,不得已,只好开小差了。已入伍的尚想开小差,再招兵,谁还肯去应招呢?所以,在此次战事开始以前,招兵已不是容易的事,许多人宁肯讨口叫化,乃至饿死,也不愿去当兵。而军队调动时,顶当心的,就是防备兵士在路上开小差。在如此情况之下,要望招兵来补充缺额,当然无望。故所以在几年之前……

大概也是惠公发明的罢?不然,也是顶聪明的人发明的。就发明了拉人去当兵的良好办法。着呀!不错!诚如阁下所言,古已有之。是极,是极,杜工部的《兵车行》、《石壕吏》,白居易的《新丰折背翁》……不过,你们晓得不?以前拉人当兵,只在拉人当兵,故所以拉还有个范围:身强体壮的,下苦力的,在街上闲逛而无职业的,衣履不周的。后来日久弊生,拉人并不在乎当兵,而只在取财,于是乎才有了你阁下所遇见的那些事……”我阁下所遇见的,自然是一些拉兵的事了,各位姑且听我道来:

当二十九军几场恶战之后,感觉自己力量实在不如二十四军之强而大,而二十一军当时,二十一军军长为刘湘,二十八军军长为邓锡侯。邓军和刘文辉(二十四军军长)、田颂尧(二十九军军长)这三个军的军部都驻扎在成都城内,友谊掩护的力量,安全地向北道退走。这于是九里三分的成都,除了少数的中立的二十八军占了少数的势力外,全般的势力都归到二十四军的手上。

罢战之初,城内只管还是那么不大有秩序的样子,战胜的军士只管更其骄傲得像大鸡公样,横着枪杆在街上直撞,把一对犹然凶猛得像老虎的眼睛撑在额脑上看人。但是战壕毕竟让市民填平,战垒也毕竟让市民拆去,许多不准人走的战街,现在都复了原,准人随便走了。

人,到底是动物之一,你强勉的把他的行动限制几天之后,一旦得了自由,他自然是要尽其力量,满街的蠕动。有非蠕动而不能谋生的,即不为谋生,只要他不是鲁宾孙英国作家笛福(Daniel Defor1660-1731)所著冒险小说《鲁宾孙飘流记》的主人公,他驶船失事,单独在一个孤岛上生活了二十八年。他终于要去看看有关系的亲戚朋友,一以慰问别人,一以表示自己也是存在,搭着也得本能的把那几天受限制的渊源,尽量批评一番。

那时,我阁下也是急于蠕动之一人。并因为这次战事中心之一在乎少城,而亲戚朋友在少城居住的又多,于是,在那天中午过后,我就往少城去了。

一连走了几家,畅所欲议的议论之后,到应该吃午饭之时——成都住家都习惯了一天只吃两顿饭,头一顿叫早饭,在上午八点前后吃,第二顿叫午饭,在下午三点前后吃,是中等人家,在中午和晚间得吃一点面点,不在家里做,只在街上小吃食铺去端——是在槐树街一家老亲处吃的。因为在战乱之后,彼此相庆无恙,不能不例外的喝点酒,既喝酒,又不能不例外的叫伙房弄点菜。

但是,到伙房打从长顺街买菜回来之后,这顿酒真就喝得有点不乐了。

伙房一进门就嚣嚣然地说道:“二十四军又在拉了!不管你啥子人,见了就拉!长顺街拉得路断人稀,许多铺子都关了门!”我连忙问:“人力车不是已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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