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以后,差不多又过了十年,2013年春天,才又一次见到林放。见面地点很传奇,居然是南京远郊一个别墅区。当时,我躲在那苦写长篇小说,进展顺利,工作极有效率。开发别墅区的董事长是熟人,一位文学发烧友,听说有人想找个僻静地方写作,便提供了一间管吃管住还带卫生间的员工住房给我。
是个能让人安心写东西的好地方,透过写字桌前的大玻璃窗,可以看见一大片灰蒙蒙的湖面,看见湖对岸的青山。一期别墅早卖了,都是豪华型,最便宜的一套也要超过一千五百万。二期别墅刚开始销售,价格更高,买的人并不多,双休日才会有人过来看。我沉浸在小说中,与正在写的人物共命运,有时候,突然会觉得外面不再安静,叽叽喳喳有喧闹声,销售人员领着想买别墅的人从湖边走过,这才意识到一个沉寂的星期又过去了。日复一日,一周接着一周,春天像卡片一样打开,一页页翻过去,梅花开了,木兰花开了,迎春花也开了,然后桃红柳绿。卖别墅的销售人员都是靓男俊女,大多数时候无所事事,什么也不用干,就在我隔壁房间玩电脑游戏。我们互不干扰,食堂刷卡吃饭时才会相遇。他们知道我是作家,正蛰伏在这儿写东西,每次看我的目光难免异样,多少带些同情。很显然,吃写作这碗饭不容易,看着我面如菜色的惨样,都觉得当作家太辛苦了。
那些日子很死板,上午写作,吃过中饭,再写两个小时,然后午睡,睡一两个小时,便去散步。晚上基本上在看书,给家里打电话,偶尔上会网。常看的那本书是波拉尼奥的小说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这是女儿推荐的,手头就带着这么一本书,反反复复地看。有时候感觉非常好,爱不释手,有时候又觉得不怎么样,自己完全有可能做得更好。波拉尼奥常让人想起了王小波,他们的小说很相似,都很平静,都很快乐,我是说写作者自己能够感受到的那种平静和快乐。都死得早了一些,都在死后获得大名。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想到他们英年早逝,因为死了才引人注目,我便忍不住有些悲哀。
与林放相遇,我的长篇小说已接近尾声。那是一个写作者心情最好的阶段,牢狱即将结束,大功就快告成。我没想到林放也在这里,没想到他会住在一期的别墅区。我们的相遇非常偶然,有一天突然心血来潮,决定去看看那些早已卖出去的别墅。通常情况下,我散步都在别墅区之外,周围环境更好,已销售的别墅属于私人领地,并不欢迎别人前去参观。有钱人总让人觉得羡慕,又总让人觉得愚蠢,关于别墅区的笑话,在这里我已经听说很多。几千万的豪宅更像是摆设,有钱的业主很少来居住,目前最真实的现状就是,除了土豪们偶尔摆阔搞次Party聚会,百分之九十的别墅都空关在那儿。
沿着湖边一直往前走,很快到了湖对面。突然,一条半大不小的黄狗迎面跑过来,吓我一跳。我一向害怕狗,销售人员经常抱怨,别墅里喜欢养大型犬,不是德国大狼狗,就是比利牛斯山大白熊犬,还有人家养凶猛的藏獒。虽然有高高的围墙,有很厚实的铁栏杆,听到恶声恶气的狂吠,你就会很紧张,担心它们会跑出来。我遇到的那条黄狗非常友好,它向我一个劲地摇头摆尾,在草地上就势打了个滚。这时候,我发现自己站在一栋漂亮的大别墅前,院门大开,黄狗正是从这儿跑出来的,门口还躺着两只大花猫,懒懒地趴在水泥地上,听见动静,将头转了过来,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或许出于好奇心,我伸长脖子往里看。一个穿条纹睡衣的女人,拿着一袋垃圾正走出来。她看人的样子有些奇怪,我也觉得面熟,只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将垃圾扔进路边垃圾箱,意味深长地又看我一眼,转身往回走,重新回到院子深处,走到临湖的大平台上,与坐在那儿看风景的一个男人说着什么,然后就看见那男人起身,朝我这边张望,看见他大大咧咧地向我走过来。没想到这男人竟然就是林放,毫无疑问,我们当时都很意外,不仅因为很多年没见,关键是不可能想到,会在这个神奇的地方见面。
一时间,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招呼对方,我几乎立刻想起上次见面时的不友好,想起了他没有缘由的阴阳怪气。人生总是会有很多预想不到,我的脑海里闪过很多念头,他为什么会在这儿,这套漂亮的别墅难道是他的,对了,这个女人难怪面熟,她不就是那个绢子吗,林放许多年不见,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不到人家已发了大财,这年头,有人不知道怎么就发财了。林放显然也在琢磨,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他面前,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好在很短时间,简单的几句对话,我们已初步弄明白了状况,很快就知道对方是怎么回事。
“我说呢,原来你是躲在这儿写东西。”
原来我们都不属于这里,都不是这里的业主。林放脸上的疑惑解除了,十分灿烂地笑着,很中肯地说此地环境是很不错,非常适合写作。一时间,大家都变得很轻松,林放说他跟我一样,也不过是暂时借住在这儿隐居。说着说着,我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假想的贫富鸿沟并不存在,他又变为我所熟悉的那个林放,我呢,也还是他心目中那个写东西有点好赌气的执拗家伙。林放告诉我,别墅只是他一个朋友的,反正空关在这儿,他和绢子就搬过来住了,绢子身体不好,正好可以休养一阵。他们在这儿住了都快两年,有钱人很傻的,花大价钱买了豪宅,自己没时间居住,反倒是让他这种没钱的闲人来享受。
接下来,我们坐在迎湖亲水平台上聊天。越过宽阔平静的湖面,我指着远处隐约能看得见的窗户,告诉林放,过去几个月,天天上午,我都雷打不动地在那儿写作。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们居然是隔湖相望。林放笑了,很有诗意地说,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尽管我们不属于这里,并没有实际拥有这里的财富,可是只要你愿意,这里却可以属于我们,或者说有可能可以属于我们。我觉得他的话太浪漫了,太想当然,很显然,这里的财富根本就不可能属于我们。
以后的一段日子,每天黄昏时分,散完步,我都会到林放那儿去坐一会,聊聊天。那条叫阿黄的狗到时间就出现在会所周围,它是专门来接人的,一看见我立刻上蹿下跳,然后陪我散步,前前后后地来回跑,最后又把我送到林放那里。阿黄是一条非常通人性的草狗,看上去实在太普通了,据说现在连农民都不愿意养这样的草狗,但是性格真的非常可爱。我和林放坐那儿聊天,它喜欢在我们身边打转,拼命地讨好我,只要你一招惹它,便在地上撒欢打滚。
林放的田园生活让人很羡慕,有个院子,有一块地,种了好几样蔬菜,养了十几只鸡。我觉得这才是一个作家应该有的生活,并把这层意思说给林放听,林放听了,讥笑我太贪婪,说你也不好好想想,凭你写那几本破书,也想买这样的豪宅。他说现在的作家难怪写不出像样东西,原来都像你一样,都还在做着资产阶级的美梦。林放一向喜欢强词夺理,喜欢曲解别人的意思,我告诉林放,向他做出解释,说自己从没想过要拥有这样的大别墅。吃不着葡萄的人,完全有资格说葡萄是酸的,对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这样的豪宅太奢侈了,是个太大而且没有必要的负担,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它,只是希望能像林放这样,心态充分自由,帮别人看守别墅,有个相爱的女人陪着,养条草狗,养几只下蛋的母鸡,吃自己种的蔬菜。
只不过是随便一说,没想到林放听了我的话,神情立刻有些异样,有些沮丧,皱起眉头,似乎正在思考,准备用强有力的话反驳。想了一会儿,他笑着摇摇头,不准备再说了。那种不跟你计较的态度,让人十分意外,让人有种踏空的感觉。在我印象中,林放向来得理不饶人,无理也是说话要占上风。过了一会儿,林放说我还能不明白你的意思,按照你的逻辑,按照你们的逻辑,不就是想说我林放不成气候,不就是觉得我让你们失望了。出水再看两腿泥,我知道不止是你,其实你们都对我很失望,都觉得自己看走眼了,都觉得我不应该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这么说,林放说你们想得都不错,既然我有那么多不一般的经历,离过婚,坐过牢,阔过,穷过,有过数不清的女人,我当然最应该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好作家:
“不过可惜了,很可惜我还不是!”
林放笑着自我解嘲,多少有那么点做作。他以退为攻,说要失望也只能让你们失望,只能是对不住大家。人生不得意十有八九,有时候想想,连他都会觉得对不住自己,也不甘心这么一个结局。林放只比我大三岁,感觉上要大许多,或许当过老师,或许很早就文坛上成名,在我面前他永远都像个前辈。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第一次在他眼神里看到了忧郁,这是一种从未见过的表情,那可不是我所熟悉的应有表情。正是一年中的最好季节,春暖花开,落日下湖面波光粼粼,远处青山绿意盎然,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很愿意与他一起重温过去,回忆青春,很希望能够畅谈一次文学,希望林放能关心一下我即将完成的长篇小说,可是很显然,他对这个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们漫谈的话题,基本上都和文学无关,有一次,说到三十年前的一次聚会,那是1983年秋天,踌躇满志的林放请我们去他家吃饭,理由不是因为小说得奖,而是他那篇呼声很高的小说没得奖。那年头,作为一名当红小说家,春风得意的林放当仁不让地成为无冕之王,前辈作家都老得不行了,他觉得他们再也写不出像样东西,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派头。他请我们吃饭,畅饮散装的鲜啤酒,不过是为了表明自己不愿意与得奖作家为伍的特立独行。记得当时的所有话题,都和文学有关,那时候文学是多么辉煌的一件事。转眼间,三十年过去,文学还是文学,文学已不是文学。
林放和我聊天的时候,绢子显得非常文静,她不是一个人在树底下画画,就是到菜地里摘弄蔬菜。对我们的唯一打扰,是过来送新采摘的黄瓜和西红柿,都是自家菜地长的,每次吃到,都能感受到一种他们的得意,这毕竟是他们的劳动成果。林放常会很细心提醒绢子要注意身体,让她加一件衣服,让她起来在院子里多走几步。对于女孩子,他一向都是这么体贴和关心。在闲聊中,林放不无得意地跟我卖弄这些年的艳遇,说自己经历的女人已太多了,对爱情早就麻木。他嘲笑所谓的爱,想明白了也就那么回事,说他这辈子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事坏事都没耽误,总算是没有白活一场。说到最后,当然不能不说起绢子的身体,他告诉我绢子的肾不好,说她患有严重的腰子病,目前只能是依靠血液透析来维持生命。我对透析并没什么了解,大致知道这是比较麻烦的事,难怪绢子看上去有些虚胖和浮肿,总是病歪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