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误会了婆婆，怨气与日俱增，谁也不好和她解释，总看柳月娥不顺眼。小桃时常劝说，红杏就说小桃胳膊肘向外拐，小桃不再说什么，唯有柳月娥和永生明白小桃的心思，只是嘴上不好说出来，小桃亲事被搁浅下来，嘴上说要离开，可就是迟迟不走。
永生感到身体舒服些，就去了趟集镇，回来后宰了鸡，亲自做了好多菜。改革本身很饿，可一看见好饭菜反倒吃不下，永生不高兴，觉得改革像了红杏，性格怪异，红杏见永生不高兴，也不顾给永生面子，赌气拉起改革出去了。夜里永生和小桃无法，只得四处寻找，到家后才知道无事，母子俩躲在小屋里。气得永生操起板凳打了改革的屁股，改革就放声号哭起来。红杏见状一边哭骂，一边往永生怀里撞，小桃急得给红杏跪了，说姐夫身体好像大不如前，老是背心疼，你和他这样会让他身体受不了的。红杏竟一反常态，指着小桃骂道：“你也是那不要脸面的，今天你们两个在外面也快活了！”小桃一时回不过神来，强忍着眼泪，第二天一早一人悄悄离开了南庄。小桃走后，永生感到精神底线彻底崩溃了，一天到晚只想躺着。
不久之后，红杏听说她老子赌博输大了，连忙一人回了趟娘家，回来后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嘴里只是喃喃自语。永生也不看红杏，就说你把门关好吧，红杏听了，永生说：“改革已经六岁，他懂事了，有记忆了，看见咱们不愉快那脸色让人心酸，以后我们就不要吵了，吵的时候也别让改革听见你说好不好？”红杏没想到永生会说这些，那语调平和低沉，像安顿后事一样，红杏脊背一阵发麻，又加上她老子输完了家当，捂了嘴想号。永生问：“你回来脸色可不好，就为老爹输了钱？”红杏知道早晚瞒不住，就对永生说：“给你说了，你可千万坚持住。”
永生心里一惊，还是不愿往那方面想，就嗯了一声。红杏号了两声，就说：“我爸把我放在他那儿的钱全部输掉了。”永生在枕头上感觉脖子硬硬地动不了，只是哼哼笑了几声，也不看红杏，就问：“为什么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放那儿？”红杏哽咽着说：“我看那么多钱，放家里天天提心吊胆，自己也舍不得花，就一次一次把钱放我爸那儿，谁知会这样啊！”永生头晕，懒得说话，红杏帮永生盖好被子，一人回到外屋，叫改革回来，坐在改革面前把前前后后的事情都哭诉给改革，改革也陪着红杏哭泣。
柳月娥过来安慰永生，其实柳月娥为此就差吐血，但不忍永生一人如此痛苦，就对永生说：“钱这东西谁也挣不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们原本就是穷人家，那钱要了也没用，再说破财消灾，只要你心里别挽疙瘩就行。”永生说：“娘你不知道，我不为钱心疼，已经没有了，我就是为自己的命运难过。”柳月娥问：“你怎么叫我娘？”永生说：“我后来和医生走得近，他就那样管妈叫娘，我听了亲切，今天就不由这样叫你了。”永生这样说，柳月娥呜呜地哭开了，对永生说：“我的儿啊，你结婚这些年心里苦，妈都知道，妈不是想说你婆姨不好让你难过，妈也实在是看不下去！”永生笑道：“婚姻自有天定，我不怪谁，我也有错处。”
永生全家也没好日子过，成天到晚死气沉沉，永生心倒了，什么也不想做。一日起来在村外溜达，见对面过来一个熟人，永生想和那人打声招呼，谁知无论怎样努力就是发不出声来，对方以为永生嗓子难受，就打了几句哈哈。那人离开后，永生尽量想让自己出声，谁知一无所获，到最后竟咳出血来。永生抹了一把，自己嘿嘿笑出声来。接连几天，那嗓子就像烧坏了一样不好发声，背心疼得厉害。柳月娥心急火燎，红杏也是忙前忙后，要叫医生，永生只说伤风，不想让医生看见他家的状态。一夜永生梦见自己被绑在隔山的关帝庙里，那庙“破四旧”时候由已故的支书老崔组织打砸神像，众人都不敢，老崔骂道：“毛主席厉害还是红脸汉厉害？”众人一致说：“自然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厉害。”老崔又问：“既然是毛主席比红脸汉厉害，又是毛主席让打倒牛鬼蛇神的，你们又害怕什么？”
老崔说完，自己爬到泥塑关云长身上，用拳头先砸坏神像的脸，众人妈妈老子叫喊着跑出庙宇。谁知那神像太高大，被老崔搂了脖子，一下子平趴下来，直把老崔压在下面，老崔的眼睛被弄瞎了。多年以后在村里人的集资下，重塑了神像，老崔的儿子为表达当年的忏悔，自己做起了庙会的会长。永生梦见自己被绑在泥塑关云长面前，那周仓用青龙偃月刀对准自己的脑袋要砍。永生叫道：“我犯了什么罪，非要把我处死？”只听那关云长沉闷地说：“你手头有一条人命，难道这罪不该死吗？”永生闭了眼，听大刀呼呼生风向自己抡来，永生大叫一声惊醒过来，全身冷汗，柳月娥也被惊醒，过来看永生。永生汗水淋漓，见柳月娥进来，就不停地叫娘，把梦境对柳月娥和红杏讲了。
红杏第二天就要去那庙给永生招魂，柳月娥说：“睡得多梦得多，永生心里有病，觉得对不住死去的人，那是他心善的原因。”说到这里就哭开了。红杏说：“那人要死，和他有什么关系？”也不听柳月娥的意见，自己请大兰子去庙里给永生招魂。大兰子正忙，说救人要紧，放下手中的活随了红杏来，一见永生的脸色就妈呀呀叫了一声，又怪柳月娥。柳月娥只有哭的份，大兰子说：“媳妇说得对，招魂起码不会坏事。”柳月娥说：“招魂只在自家附近路口引一下就行，隔这么远还没见过。”
永生也坚决不让去，说那是去丢人，大兰子就劝说，柳月娥和永生最终还是同意了。红杏哭道：“我这算骚的什么情，我这样又为了谁？”直哭够方和大兰子起身，带了糜子穗和面箩，拉了改革，一直翻了两座山，到得庄前，狗咬个不住，村里的小学校传出琅琅书声，神庙就在学校旁。老崔的儿子是小学校的老师，还兼任庙会的会长，和大兰子认识，就喊婶子。大兰子说你大了，也出息了，是文化人，崔老师尴尬地笑笑。大兰子把情况给崔老师说了，崔老师惊道：“永生那样有能耐的人，刚过三十，竟病成那样了。”言语中流露出遗憾，又看红杏，说这是嫂子和孩子吧，大兰子说是，崔老师就拍拍改革的脑袋，进了庙，那神像过于高大，让改革毛骨悚然，战战兢兢的。红杏拉了改革的胳膊，说你爸都病成那样了，神仙有什么好怕的。
三人跪了，崔老师就对着神像说了一通，焚香毕，三人烧了纸钱，就从庙门口开始给永生招魂。红杏在左，拿糜子穗在地上探一下放进面箩，改革叫道：“爸你回来。”大兰子替永生应道：“回来了。”这样循环往复叫了一路，改革累得不行，怕碰见人，碰见人还要不要再喊，大兰子和红杏没有明确表态。改革嗓子叫哑了，红杏说：“你爸就快到家了，你再喊。”改革咳嗽几声，又喊：“爸你回来。”大兰子应道：“回来了。”
快到家时，改革突然想，万一回来又走了怎么办，就急着往家跑，嘴里只叫“爸你回来”，永生躺在炕上，脸上蒙了头巾，听见改革的声音鼻子酸酸的，柳月娥也哭，到了家门口，又重复喊叫，回来后用面箩在永生头上绕来绕去，改革叫一句“爸你回来”，三个女人同时应道：“回来了。”夜里又在村头重复了同样的事情就算结束。永生沉沉睡了几天，红杏做了这件事，心里平衡了许多，也不再计较被她老子输了血本的事情。
永生病情时好时坏，背心疼，胸闷，身体开始消瘦，不到一月人竟只剩了一把骨头，面容让改革感到害怕。红杏一天到晚给永生捶背，红肿着眼睛拉长了脸，柳月娥心像刀子戳一样，时时料理家事。永生因为背心疼，一直坐着躺不下，身上发出霉味，腹内咕咕响个不停，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永生意识到自己不行了，就把手中私藏的钱全部拿出来要支书把小学校好好修缮一下，他说自己这半辈子就是因为没有文化才导致这样的下场。医生知道后感慨不已，村里人见永生这样有情有义，都来探望。永生无论身体多难活，总抬了头打声招呼，村里人几乎都来探罢，王秀女也带了光明来，红杏一见王秀女和光明，那气就上不来，永生见光明和自己形似，就把眼睛看直了。光明害怕永生，闭了眼睛，永生微微叹口气，柳月娥让王秀女坐了，怕把光明吓着，就叫一个来探视的妇人把光明带出去。
王秀女坐到永生跟前，拉起永生鸡爪一样的手，手指按住永生的脉象，闭了眼睛。永生说：“婶子你看我还能活多久？”王秀女滴下泪来，说你能好起来，永生说：“你就别安慰我了，我自己知道。”王秀女说：“可怜你年纪轻轻的……”柳月娥已经哭上了，永生笑道：“娘我不会死，你别哭。”柳月娥一听这话，跑出门哭去了。王秀女携光明探视了永生，回来让巧巧也去探视，巧巧不语，王秀女说：“他好歹也是光明的老子，都快没命了，还顾忌什么？”
巧巧梳洗了，换了衣服，踌躇着不敢进去，柳月娥看见，就招呼巧巧，巧巧进来，红杏就往外推，还不停地唾骂，说都是你们这些不要脸的人害了永生，几个妇人拉了红杏出来，红杏骂道：“这是我的家还是那婊子的家？凭什么她不走反倒让我走？”几个妇人劝道：“永生都快咽气的人了，还计较她做什么？”红杏不听，只管骂，巧巧也不顾红杏骂她，见永生已无人样，眼泪倾盆大雨一样，永生见巧巧如此，心里宽慰不少，柳月娥借故出来，永生说：“这么多年了，是我对不起你。”巧巧哽咽了好久说：“我其实从来没怪过你什么。”
永生说：“苦了你了，你能这样说我死也瞑目了，好好照顾光明。”巧巧点点头，永生已累得不能说话，头埋在被子上，巧巧好想抱住永生，可是红杏的谩骂传了进来，巧巧捂住嘴匆匆跑出永生家。
巧巧走后，永生又接连昏迷不醒，夜里扯了嗓子从前炕滚到后炕，又从后炕滚到前炕，嘴里直叫：“娘啊，疼死我了，你给我一刀子吧！”柳月娥也放声哭道：“我的儿，你可疼死为娘了。”那声音几乎能传遍半个村子，村里人听得都流下眼泪，满仓仰面躺在炕上，凄凉地对莲子说：“谁知永生那么能折腾的人，竟是这样的命运，我得病也几年了，不见好转，看来要和永生一样的下场，好在我虽然没永生有能耐，可婆姨却是知冷知热的。”
满仓这样说，莲子忍不住哭泣，为永生也为满仓。永生接连翻滚了几夜，一天晚上，突然能自己伸直腰板，还吃了几口饭菜，年长的人明白这是回光返照，知道永生不行了，果然几个小时以后，永生腿一蹬走了。柳月娥抱住永生的身体，永生慢慢变凉了，柳月娥歇斯底里地哭喊，红杏也哭，改革吓得直哭，柳月娥说：“孩子你好好哭，别让你爸白心疼了你一场，你爸才三十二岁就撒手走了，你好好哭，把你爸哭回来，你不好好哭你爸下辈子要转哑巴的。”当晚村里恰好生下一个男婴，年长的人说，永生这辈子没做亏心事，早早就投胎做人了。
红杏心疼，就带改革回了娘家住，丢下柳月娥死人一样，好在有大兰子常来劝解宽慰。小桃赌气离开后，就在永生死后不久来南庄看望红杏和改革，才知道永生已经不在人间，小桃跑到永生坟上直哭了一下午，村里人无不为之动容。
永生死后，红杏看着柳月娥不顺眼，柳月娥无心和红杏斗，只保持一个态度，就是从来不说话，任凭红杏骂她也是无言，渐渐就病倒了。许医生来看，知道是心病，就极力安慰，柳月娥哭道：“你和永生交好，你说说看，我还有多少时间能见永生？”医生握住柳月娥的手，眼泪滴在柳月娥的手心里。柳月娥躺下，红杏在外说婆婆故意让她难堪，也不让改革给柳月娥端饭，自己把饭放在锅盖上，柳月娥也不吃，就那样三天水米未进，那饭早霉了。
又一日，红杏带改革出去，柳月娥想喝水，叫不来人，就强挣扎着下了地，那缸底只有一尺深的水，柳月娥身体发软，缸又深，用瓢够不着，将身子趴在缸沿上，缸里的水荡漾开来，只待平稳，柳月娥看见了自己的脸，头开始发晕，又看见水里有永生的影子，心里一激动，嘴里叫道：“我的儿啊，原来你在这里，可想死为娘了。”说完就咕咚一声一头栽进缸里，嘴里呛了水，鼻子倒灌了水，几分钟就咽了气，水面上直往外冒泡泡。
柳月娥死后，红杏老觉得害怕，到晚上就睡不好，时常夜惊，改革也害怕，过些天逐渐适应了，天天下地，那力气用不完，害怕在村里人面前丢了人。地里种了红薯，不料被王秀女家的猪给啃了，红杏坐在地里连哭带骂，改革一人捡了一堆石块，正好王秀女家没人，就把石块通通飞进王秀女家里，听见了碗筷被砸响的声音。改革飞快回家，把复仇的事情和红杏说了，以为红杏会因为他的壮举而表扬他，谁知红杏提了扫把就打改革，一边打一边说：“你这不争气的，你以为你这样就好了？那阎王来算账怎么办？你当我们还是以前，我们现在可没有了任何依靠，随时会被人欺负啊。”
改革追悔莫及，难过了几天，默默地帮助红杏料理地里的事情，夜里总比别人回家迟，红杏就问改革：“你饿不饿？”改革肚子咕咕叫，嘴上却说不饿，红杏知道改革在安慰自己，就哭着说：“你爸不在了，家里没了依靠，咱要不把光景过在人前，就被人瞧不上，就要受人欺负，妈知道你饿，咱坚持坚持好吗？”改革说好，说妈我真的不饿，红杏见改革懂事，心疼不已，就给改革讲她小时候发生的事情。红杏说那时候家里穷，自己十岁前没穿过新鞋，有五六年就赤脚，把那时的疾苦讲给改革，听得改革心里好惆怅，红杏的故事对改革触动很大，也使得改革暂时忘记了饥饿和劳累，还不时安慰红杏。正说得兴起，见王秀女拄着拐杖拉了光明往这边走来，改革心里害怕，差点尿了裤子，红杏脸上也没了当日的威风，也有些战战兢兢，把改革往自己身后拉了一把，低声对他说：“你不要怕，妈拼了命也不会让你受累。”
王秀女在一丈开外站下，见红杏防范自己，赶紧说道：“永生婆姨，还忙着呢？”红杏犹豫了一下说道：“不忙怎么行，男人不在了，光景过不到人前怕受人欺负。”王秀女说：“都一庄一院的，谁会欺负你？”红杏说：“人心隔肚皮，什么事情能说得来？”王秀女见红杏没好气，就说我来给你道个歉，那天家禽掀开石板跑出来撒野，啃坏你家的红薯实在对不住得很。红杏不知道王秀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心不在焉地说：“牲口不长眼，怪不得它，只要人把它看管好就是了。”
王秀女听出红杏话中带刺，也不恼，就说以后会留意的，至于啃坏红薯的事情，自己会给赔偿的，红杏怕王秀女提出改革往她家窗户扔石头的事情，就连连说不用了不用了，牲口不长眼，哪能让你赔呢。王秀女说：“既然你这样真诚，我也就不多心了，看看都孤儿寡母的，谁也不容易，你们干活也悠着点，别累坏身子骨，什么能比身子骨更重要，今天干不完明天干，比别人多干几天就算好。”
说完拉上光明离开红杏家的地头，王秀女走后，红杏暂时长出了一口气，又见王秀女绝口不提改革扔石头的事情，心里又惴惴的，对王秀女的忌惮并没有消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