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宝一听大叫一声跌倒在地,两腿乱蹬,直蹬出两个大坑来,支书老婆和几个妇人把他拉起来。石宝瞪了眼睛,一冲回到丈人家,逢人就打,拿起东西就砸,嘴上吼道:“你们还我妈命来,要不我把你们通通送上西天去。”众人抱了石宝,石宝呼天抢地,喊叫着说他妈被丈人给害死了,就埋在屋后。众人惊叹不已,说世上竟有这样有心计的婆子,怪不得生了个儿子只长一颗蛋。巧巧娘气得直哭,说这一回引火烧身了,巧巧老子举着菜刀要杀石宝,被众人拦住,说杀人偿命,再说他无论如何也是你的女婿。巧巧老子丢了菜刀,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又骂王秀女狠毒,彼此又僵持了几天,最终还是巧巧家败下阵来。王秀女见巧巧前来请自己,就知道大功告成,随了巧巧回到巧巧家。石宝一见王秀女回来,老远就扑通跪下了,众人又感慨说,这样的儿子也只有王秀女能调教得出。
巧巧娘见王秀女回来,躲到后屋不出来,王秀女让石宝抱了光明,到外面站在窗户前对巧巧娘老子说:“亲家公亲家母,这一回叨扰你们了,有时间来南庄看光明。”说完昂首挺胸出了大门。王秀女离开的时候村里很多人都来观看,他们感叹见识了这样一个工于心计的婆子,同时为巧巧感到难过。巧巧面无表情,恨不得插翅飞出娘家。光明骑在石宝脖子上,咿咿呀呀要巧巧抱他,王秀女的理直气壮让很多知情人都想打她一顿解气。
快到南庄的时候,巧巧佯装小解,石宝和王秀女在前面坐下来等她,等了好久不见巧巧的影子,王秀女一惊,以为出了娘家门自己一个人跑了,要石宝赶紧找,石宝往后返回找,见一个土墩子下面趴着一个人,那人正是巧巧。
石宝的呼叫声惊动了村里人,他们一起把巧巧抬回村,医生背着药箱急匆匆前来给巧巧诊断,他头上汗水淋漓,巧巧伤得不严重,跳下去双脚先着地,人是蹲着的,下巴磕在膝盖上,脸肿得老高,其他地方没有受伤。众人知道王秀女家里不便久留,总觉得有阴气笼罩,见巧巧没大碍都纷纷散去。医生诊断后,留下几服药要求按时服用,又叮嘱了平时要注意的事情,背上药箱匆匆离开,出门后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啜泣了一阵,回家后在床上一连躺了三天起不来。
莲子为给满仓治病,已将家中积蓄全部花掉,医生知道再用药也无济于事,要求食疗,只辅助些药物,把价压到最低。莲子很受感动,就常在满仓面前说些医生的好。满仓也不言语,莲子说这药吃段时间会见好的,满仓知道那是安慰的话,心里愈加烦闷,脑子里整天就想着烦心事,小便断断续续。又有人说每日喝童子尿泡杏仁效果好,莲子坚决反对,满仓起初也不愿意,又见家里已无积蓄,说把药停一段时间再说。莲子说这药不能停,坚持吃,都吃了这么长时间了,不要半途而废。
满仓一听把药洒在地上,脸抽风似的,莲子无奈,只得同意,每天早上到红杏家接改革的第一泡尿,柳月娥虽说知道为治病,但还是有些难为情,替满仓慨叹一番,就让莲子把缸子留下,每天由她给送来。莲子感激不尽,逗改革玩了一会儿就回来,将陈年的杏仁拿出来晒了,过后泡在童子尿里给满仓喝,满仓一口气喝完,半天屏住气不说话。莲子农忙,大兰子和水仙帮着一起收割庄稼,水仙自父亲死后成了家里的壮劳力,见家里破败不堪,干活越发卖力。大兰子见水仙脸晒得黝黑,心里难过,但只能忍着,水仙自己不在乎,每天吃苦反倒踏实了许多。
满仓病不见好,躺在床上一口一口叹气,索性停了医生的药,一日攒足童子尿喝多了,直吐了一天,勉强起来,想了千百种死的办法,心想自己还是恋生,脸黄黄的在院里半坐半躺,想起每个人都不顺眼,特别是对永生和满堂恨得入骨,又想起莺莺的一再要挟,忍不住失声大笑,到今天才觉得就是真说出来又能怎样,人不就一死吗,早晚要走这一步。满仓想到这里,脊背直冒冷汗,陡然觉得这或许就是老人们所说的回光返照,又觉得一道金光闪过,立即昏死过去,醒来后,世界依旧,只有自己还是自己,只是多了医生配下的药。
莲子、大兰子、水仙正往囤子里倒粮食,那声音唰唰地像下雨,满仓不能动,为三个女人的辛苦难过,又恨自己站不起来,否则那地里的重活岂能让水仙稚嫩的肩膀扛起来,又听见家业咳嗽的声音,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探过炕沿边的杯子呷了一口水,还是温热的,就知道刚倒好不久。
三个女人听见声音,各自走过来,见满仓醒来,莲子合掌谢佛,满仓看见莲子,心情很是复杂,闭了眼,眼泪流下来,一直流进嘴角,感觉到咸咸的味道。满仓听说自己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说去阎王那里报到了,阎王不在,自己偷偷溜回来。满仓说这话的时候,莲子就过来捂住满仓的嘴,满仓坚持说完,三个女人知道安慰的话对满仓来说没有作用,个个捂住嘴不让哭声发出来。满仓家收获了不少粮食,水仙说咱们就是杨门女将,照样能上阵打仗。
永生没事时候就伺机和莺莺鬼混,满仓虽然在家养病,但心里明明白白,又郁结起来,脑子里乱哄哄的,为莺莺的寡廉鲜耻羞愧,也为自己的行为懊悔。莺莺已经变得反复无常,托故又来看满仓,满仓侧身睡着,也不和她打招呼,莺莺问满仓要不要翻身,满仓说不要。莺莺又说手头紧给你们凑点,别把药停下,知道你们都是要强的人,等往后有了还我就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莺莺见满仓不理自己,假装要走,嘴里说着,不见行动,满仓突然转过身说:“嫂子你就饶过我吧,那时候我不懂事。”莺莺见满仓终于开口,说我没怎么你啊,饶你什么,是你对我有成见,那些事我早忘记了,满仓说:“要是能起来,我给你磕头,只求你别再拿这事要挟我。”
莺莺一听要挟两字,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到满仓跟前,满仓神经质地把身体往后挪了挪,莺莺说:“我好心为你,你非但不领情,还这样污蔑我,我哪点不好,当初你趴在我身上恨不得把我揉碎才过瘾,趴了一回不够,又趴第二回,我向你索取什么了,你们男人就是没良心,辜负女人的心,你又是胆小怕事的人,老怕被我张扬出去,自己挽在心里,总拿自己来看别人,好像别人不宣扬你不甘心似的,既然这样,我今天就宣扬给你看。”莺莺说得兴起,满仓听得难受,莺莺把手伸进满仓的裤裆故意说:“看你到底是有病还是跟我装?”满仓顿时杀猪般红透了脸,心都提到嗓子眼,莺莺摸了一下满仓的下面,大笑着走出屋子。莺莺走后,满仓像个孩子似的哭了一阵。
正是上午时分,周围空无一人,村里人都在忙收成,满仓小腹胀得难受,尿不出来,又伸手把灶台上的童子尿一口喝下去,然后从炕上翻滚到地上,他本可以站起来,但不想那样做,而是选择了用手爬,一直爬到当院,几个猪仔从猪圈里挤出来,围住满仓直哼哼。满仓想哭,嘴角流出涎水来,就那么一动不动与那几个猪仔对视,直到大兰子、莲子和水仙从打谷场回来,莲子惊叫一声跑过来抱住满仓,满仓只管笑,安慰莲子说自己好好的,只想这样凉快凉快。
大兰子和水仙也不顾劳累,一起把满仓扶回家,三个女人没了主心骨,哭作一团,心想要是连满仓也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彻底没了男丁。家业农闲时候总要到村里转悠,饭时才归,很知眉高眼低,吃饭时候只顾狼吞虎咽,饭后就回自己的小屋抽旱烟,不住地咳嗽,吐痰声直传到满仓的耳朵里。满仓骂家业的陋习,莲子从后腰抱住满仓,身体贴在满仓身上,满仓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想亲热却不能,尤其到半夜,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莲子抚摩满仓,满仓就是没有知觉,跪到尿盆前,好长时间尿不出来,一晚上断断续续地好几次起夜,莲子心疼满仓,就一手撑了头,躺在尿盆跟前看着满仓尿尿,满仓每次尿不净,叹息一阵尿一阵,莲子虽然困顿,但每次都要等满仓尿完才一起睡觉。
满仓家的三个女人又租种了莺莺的地,没命地扑在地里,家业也帮忙,但不卖力。满仓一个人闷在家里唱戏,满仓本不懂戏,一天到晚就重复着那几句,有时候招弟在家,招弟很乖,趴在满仓跟前听满仓唱戏,招弟累了就睡觉,满仓起来给招弟弄饭吃,那唱戏声音时高时低,又想起父亲吹唢呐的事。万百川一生最擅长吹唢呐,却给累死了,想到这里满仓不想再唱戏,他害怕也像父亲一样死在这上面,满仓宿命地这样想,那戏词果然唱不出来,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儿,又开始哼唱,像是女人哭丧一样的声调。
村里人说万家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家业说以他看满仓是长寿之人,因为满仓鼻子比一般人长些,病痛只是暂时的,不会太久,扛上几年就好了。众人不听他胡诌,就问你儿子万百川死的时候你咋没看出来,还有满房,家业说:“天机不可泄露,要是看错,到时候别人没死就先得把自己给整死,只能预见生而不能预见死。”家业说只是可怜了几个媳妇,众人说你家真成了杨家将了,只是你没像杨老令公那样撞死,家业说:“我老婆死得早,换得我长寿,那杨令公死得早,换得佘太君长寿。”众人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就说你这条老狗还真能耐了,你就活驴万年吧。
家业知道自己活不到驴万年,但孤身多年,时常想入非非,一日不安生,溜出地里,拿了两块钱勾搭村里一个妇人,那妇人很是本分,只是比一般人多和家业打了几次招呼而已,家业也知道不太有可能,但还是忍不住。妇人不到三十,没想到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来调戏自己,吓得大呼小叫,她男人是个木匠,听见婆姨的呼叫声,举着板斧冲进来要砍家业,家业吓得瘫软在地,尿了一裤子,那两块钱攥在手里,木匠掰开家业的手指把那两块钱装进自己口袋,也没打他,就问家业要钱,家业大哭起来,但没有一滴眼泪流下来。
木匠搜遍了家业的浑身,零零碎碎搜出十几块钱,那是家业所有的积蓄,家业没法,见众人围观,就破口大骂,在院里打滚,满仓听见,拄着拐杖来到院子里,扬起拐杖要打家业,被众人拉住,说好歹有个高低辈分,打了他又有什么用。满仓脸色煞白,身体哆嗦着离开,一边走一边唱戏,声音颤颤巍巍的,众人背着满仓说满仓是万家最合格的男人,谁知竟一病不起,家业被满仓一吓,又尿了一裤裆,就哭道:“我活不成了,都见不得我,想把我治死,我儿子死的时候黄屎拉了一裤裆,如今又轮到我了,我就死给你们看。”说着站起来往墙上撞,见众人不理,就说你们谁也别拉我,就让我随我儿子去吧,我也学那杨令公撞死在石碑上,只可惜我没福分撞死在碑上,只配这石墙,说了半天还是没人理会,又坐下来哭泣,木匠见家业撒泼,扔了一块钱给他,家业拾起钱干号着离开了。
家业憋了一肚子气,钱也被洗劫一空,心情郁郁,一天到晚哼哼唧唧,索性装病卧床,满仓一听见家业哼唧就用棉花塞了耳朵。大兰子背着众人骂家业,水仙劝大兰子,说和老人计较没意义,咱只管干好地里的事情就行,大兰子又哭万百川,说要是万百川还活着,家业也不敢私下里丢这么大的人。莲子听见后,说都七十岁的人了,能做出什么事来,大兰子啐道:“都成朽木了还不安生。”水仙笑道:“你别当着二嫂的面骂爷爷,小心她学了将来也骂你。”
大兰子说莲子不会,莲子脸一红,说做儿女的哪能那样对待老人,是老人自己不尊重,谁知家业自此非但不再下地,白天装病,晚上还出去耍牌,往人家门口屙屎,刚开始村里人都不知道是谁干的好事,看那情形不像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家业也在人群中大谈缺德,在众人的谩骂声中沾沾自喜。
这样不几天,村里人长了心眼,自发留心,这天家业饭后内急,又拉肚子,拉一次换一家,不一会儿就被逮个正着,那人连屎都不让拉完就把家业提起来。家业像只鸡一样被拎着示众,家业忍着,说要擦屁股,一句话提醒了壮汉,壮汉扒了家业的裤子提在另一只手里,家业苦苦告饶也无济于事,好在是夜里,壮汉叫家业挨家挨户认错,家业说都这个时候了,狗屙下的也是我屙下的了,我好歹在这村里几十年了,儿孙满堂的,你就行行好饶过这一回吧,多少也给后人留点面子。
壮汉叫家业这么一说心软了,就把家业扔在一边,又把裤子丢在他身上,家业慌乱中穿反了裤子,引得众人又一阵笑,说万家真要一败涂地了,人丁减少,家业作为长者,竟然泼皮到这份上,说着都摇头叹息。家业受了凉,风一样跑回家,也不和众人打招呼,直接钻进自己的被窝,反锁了门,谁叫也不开,满仓用拐杖差点把门戳破,好在莲子和水仙苦求才回来。家业在被窝里缩成一团,只怕满仓进来要了他的命,听见人走了,才把头放出来透口气,开始喋喋不休地骂人,气得满仓又要教训他,家业才闭了嘴。
满仓坐在院中唱戏,声音像哭丧,家业在屋里和满仓对唱,满仓反倒不恼,唱一会儿笑一会儿,谁劝也没用,心里又想回光返照,眼神凶狠得吓人。招弟被满仓的声音惊吓,在屋里哭起来,满仓听见招弟的哭声又笑起来,大兰子只在屋里哭鼻子。莲子把招弟抱出去,水仙扶起满仓,满仓也不要回屋,急得水仙蹲下来叫爹。招弟哭声不住,莲子怕家人心烦,只得抱了招弟在村里转悠。
一会儿招弟开始发烧,只得又叫医生,医生给招弟打了退烧针,招弟才睡安稳了。满仓难过到最后,才回去睡觉,又给莲子道歉。莲子忍着眼泪不说话,刚想劝满仓身体要紧,别置闲气,但心里堵得慌,直流了一夜眼泪,一大早又起来下地干活。莲子和大兰子、水仙下地后,满仓就拿起水果刀想割腕,比画了好长时间下不了手,满仓想自己实在懦弱,连割腕的勇气也没有,这样想着,把刀子放回原处,浑浑噩噩地在院子里转圈圈。
莲子和大兰子、水仙一边干活一边哭泣,都为满仓的病。满仓的身体迟迟不见好转,几个女人束手无策,满仓在院中转悠了一上午,中午到家业的屋子看家业,谁知家业早已不见影子,一直到晚上,家业才像个孩子似的磨叽着回到家,见众人正在吃饭,站在门口伸了伸脖子。水仙出来把他拉回家说:“我的老祖宗,你能不能给咱家争口气,你看看眼前,都是你的后人,后人们怕丢人,你倒好,老了老了还是改不了毛病,再这样下去,人人都得戳我们的脊梁骨。”
家业被一顿奚落,忙点头哈腰,坐在桌前就吃,满仓拿起筷子敲了敲他的手腕,正好敲到了麻筋上,家业手一抖丢了筷子,嘴里噙着一口饭呜呜地哭开了,说自己既然是万家的祖宗,哪有后人欺负祖宗的道理。家业见没人理他,就停止哭泣,继续吃饭,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