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凌风一手扶着墙,俊逸的脸上惨白如纸,清澈的眸中蒙上一层浑浊。他的身上却着了一件盘云山的弟子服。
青豆先是一惊,随即又是一愣。
“凌、凌大哥,你……”
“不妨事。”他苦笑着摆了摆手,“只是这几日来未尽多少米粒,想必是身子有些虚罢了。”
“你一直躲在盘云山?”半月来山上风平浪静,掌门真人也未再叫萧竹前去议事,除了巡逻守卫比之以前要多了一些,其余倒别无他事发生。青豆一直以为,他应当早便离开了盘云山,不想还能在此处见到。
凌风无力地点点头,虚弱得话语甚轻:“无奈近日守卫加强,再想混进飞剑阁,谈何容易。”
青豆挠了挠耳根瞅着他,不由疑惑:“你这身衣服打哪儿来的?”
他摇摇头:“巧合得到的,也正好能躲过旁人眼线。不过仍是不敢四处走动,所以,我才想来找你。”
“先不说这个!”青豆从腰间取下水袋来塞给他,“我出门急,也没料到要带什么食物来,你先拿着,往后我再想办法给你送吃的。”
凌风看着手里的水袋,忽然有些怅然:“我……”他只怕待不了多久了。
话还未出口,就被青豆打断:“那么久了,你还是没看见石青师伯?”
凌风轻叹口气,颇为遗憾地点头:“飞剑阁去不了,其余地方,我又不太了解,自不敢乱闯。”他的功夫也只能是中上水平,那日被石青所伤之处虽已好,可却成了惊弓之鸟,处处提防。
青豆想来这话倒也有理,只是她现下也自身难保,今天比武虽说一个大招都没放出去,但石青也非傻子,仅凭躲闪和不疼不痒的接招,想来也瞒不过他。
“……方才,你说要找我帮忙?”青豆才恍然想起来,“可有什么事?”
凌风点了点头:“不是什么大事。我听几个弟子提起,泼墨院是盘云山藏书之地,收集天下广记,志怪琐言,也有盘云山的千年历史记录和各弟子的经历,故而,我想让你帮我查一查石青……”
“泼墨院?”
“你是盘云山弟子,那里可以随意出入,想来也不会引人猜疑。不知道,不知道你能不能……”说到后半句,他忽然有些犹豫。毕竟青豆已帮他甚多,恐还惹起同门弟子的猜忌,这般时候本不该来找她。可除她之外,他也不知还能寻谁。
青豆倒是没多想,只问他:“我到时去哪里找你?”
“山门西侧的大石头后面,那里有个隐蔽地方。”
“你都躲在那里?”
他闻言,微微有些脸红,窘迫地颔了颔首。
青豆不由得皱起眉来,这么躲着毕竟不是办法,现下有了同派的衣裳,却还差一物。往日盘查紧的时候,总会索要弟子佩,她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枚青玉佩,递给他。
“你寻个时机,下山找个好工匠打个差不多的来,想必若是眼拙的人,应当不容易看出来。”
指尖才触到那带着温热的玉,凌风仿若被火灼烧一般快速推开。
“雕刻一枚同样的玉佩,少说也得花上三五日,这些时候你没了这个,岂非是麻烦?”
青豆不以为意地塞回给他:“我们那儿十天半月都不会有人来,只要我乖乖待在屋里,不会被人发现的。”
“你……”他忽然有些语塞,一双眼睛里写着满满的莫名。虽觉不妥,凌风还是问了出来:“我与你相识不过半日,如何要这么帮我?”
青豆微微愣了愣,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相识即是有缘。你如今孑然一身在世,我若不帮你,谁人会帮你。或是生,或是死,两个极端不过只在一念间。你既想见你哥哥,就得坚持着,不要回头。哪怕踏着的是旁人的尸体,也不要回头。”
嘴上虽说得畅快,但辞别凌风之后,青豆便就后了悔。去泼墨院也需要弟子佩显示身份,早知道该先待她回来再给的……
她暗恼不已,泄愤似的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前面正是御花街,人群来往。青豆猛然发觉萧竹已经走得人影也见不得了。她已有不详预感,赶紧火急火燎往天上轩跑。
才离得门口不过几丈,就瞧见萧竹立在那儿,正背着斜阳逆着光,面沉如水地在玩她的扇子。
这般模样,看似不大妙。青豆放慢了脚步,咬了咬下唇,忙换上一张谄笑的脸。
“师父,你走得还真快,转眼就不见人了。”
“是我走得很快么?”萧竹也不与她笑,淡淡地抛着铜扇,“还是你走得太慢了?”
青豆流利地拍着马屁:“师父轻功盖世如神,行路宛若莲步轻舞,落地无声,不需以气御形,已达到飞天的境界。想我一介小徒,招数武功二流,搬不上台面见不得人,如何比得过师父。”
等她说完,萧竹挽起袖子就朝她脑门儿狠狠敲了一记。
“不说实话。为师可不吃你这套!”
下手果真够重,青豆含着泪老实道:“是我方才遇上了一位故人……”
“故人?”萧竹扬扬眉,俯身凑近她,“那位故人,莫不是姓凌罢?”
她一愣:“你怎么知道?”话刚出口又暗自“呸呸”了几句,“我的意思是……师父料事如神。”
萧竹显然对她此话无感:“你才认识几个人?一个手掌都数得清。”
“那人又来找你什么事儿?”
青豆叹了口气:“要我去泼墨院翻点藏书。”
“有关石青的?”
“对。”
“你非去不可?”
青豆有些不明其意:“不过就是看点书,怎么不能去?”
待铜扇从空中落回他手里,萧竹一把将握住,收了笑肃然看她:
“即便他口口声声说是石青的胞弟,但石青不认,他仅凭一块死玉就擅闯盘云山,还大打出手。你可知,这是破了门规?”
他接着道:“即便掌门可以他非本门弟子,教训教训就完了,但是你——
你三番几次帮他,你就不怕……嗯?”
“我……”这层她也想过,可是放任凌风那么自生自灭,她总是做不出手,“我是挺怕的,不过想来,若掌门当真要赶我走,我也觉得并没那么可惜。”
“你此话何意?”
青豆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我来这里虽是为了学习仙术,但真当我来了此地之后才觉得万般不如意。仙人原来也不似我想象中那么洒脱自如,仙人也有烦恼,仙人也有一大堆繁琐规矩。
我一直以为,既是仙人,这些世俗的条规自不放在眼中。只要心中有道,凡是便可以道为规。
可如今,我不仅没有学到想学的东西,还不能帮我想帮的人。凌风大哥不过只是想见石青师伯,但这里的人也不论青红皂白一概视为刺客。倘若掌门连这个都不能宽恕,想来这地方也没什么意思。”
萧竹听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来,你还是怨我不教你功夫?”
“这是两码事儿。”青豆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萧竹将手里的扇子递给她,“夜袭飞剑阁,你能担保他便不是坏人?丫头,心眼莫要太简单了。掌门这么做也是有他的理由,毕竟他与你不同,他背负的是整个盘云山,所以从他的角度来看,更为顾全大局一些。”
青豆倒不觉得对理:“可就算我现下领着凌风去找掌门和石青师伯,他们估计也不会相信的,不是么?”
“这是自然。”
青豆只觉泄气:“那你不如不说。”
“说实在的。”萧竹平静下来,侧过身,“他与你不过萍水相逢,你何至于帮他到这般地步?”他忽然挑了挑眉,继而眯眼笑道:“你莫不是……看上人家了罢?”
萧竹清俊儒雅的脸离她不过数寸,星眸含笑,青豆顿时觉得耳根灼热,忙略带愠色推开他:
“你胡说!这如何也能拿来乱猜的!”
“哎哎哎……连‘师父’都不叫了,小青儿,你动情很深啊。”
青豆恨得牙痒痒,两眼瞪着他,气道:“都说不是了。人家家中之人尽数生亡,能有哥哥可以依靠,我不过同情他罢了!哪有你口中说的那般污秽!”
“这有什么?”萧竹不以为意地环胸看她,眼里尽是不屑,“为师自小无父无母,更别说甚么亲戚朋友。可怜他,倒不如来可怜我。”
“师父。”
青豆袖下的手拽紧成拳,双目凝水,神色阴郁,“得而失之不若未曾得之。你既从未得之,又岂知得其之乐,失其之苦,追忆其之怅然。”
有人也说,落魄的王族不如生来的乞丐。即便二者最后都是乞丐,但王族心灰成死,乞丐悠然度日。
青豆半晌没再说话,萧竹也亦未开口。夕阳把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直到最终同地面的黑暗融为一体。
良久良久,才听他低低叹息一声。
“罢了。你今日也累了,回房间歇息去吧。晚饭我自己会吃,不用管我了。”
“哦……”
青豆抱着铜扇,垂头从他身边走过。觉得有些疲惫。
回了屋中,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她才觉得浑身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索性就往床上一趟,懒得再动弹。
夜风清寒,天悬弦月,几粒荧光从她窗前满满升起。门外的纱灯朦朦胧胧,透着温暖的昏黄。才沐浴过的身子暖暖的,搂着被衾,一股凉一股热,倒也格外舒适。
闭着眼睛稍稍眯了一会儿,她又爬了起来,把立在床边的大铜扇抱在怀里,小心地拿巾布擦拭。
桌上的青木香幽幽散发着浓郁,扰了满屋子的空气。
这么亮的月,若她没记错,上回看见,是在好久好久以前了。
那个时候,她还睡在开封潘楼对着的那条街。冬季冷得厉害,满地铺了白白的雪花,手脚缩在衣服之中,仍旧可以感觉到刺骨的寒气逼着她的五脏六腑。
是天太冷了,还是衣衫太单薄。
她已记不清了。
当夜的潘楼笙歌鼎沸,杯酒交错,笑声不断,她能从明亮的窗看得见里面的繁华。无数人从楼中走了又进,进了又走。睡在她旁边的几个人都依偎在一起,一条薄被搭在身上,却能看见那些身子,在梦里也瑟瑟发抖。
有时候她就想,要是自己没有熬过那个冬天,要是自己就死在那条街,或许以后,或许以后的以后,一切就都不同了。
义父是在寅时初从潘楼出来的,他喝了很多酒,却不见有醉意。
回想起那个场景,一个衣服与她们一样破旧的人在她们面前停下脚,然后蹲下身,满身的酒气,带着一脸说不清是邪佞还是无谓的笑,递给她一个冒着腾腾白气的馒头。
“很饿吧?”
不知是不是时间太久了,如今想想,也就只记得这么一句话,但明明应该是说了很多句的,可是想不起也就是想不起。
修行练武,心法口诀,该记的也实在太多了。她的前路还很长,往事容不得来回想,每当回想便是无边的寂寞。
——“相识即是有缘。你如今孑然一身在世,我若不帮你,谁人会帮你。或是生,或是死,两个极端不过只在一念间。你既想要报仇,就得坚持着,不要回头。哪怕踏着的是旁人的尸体,也不要回头。”
恍惚将要入睡间,耳畔轻轻悠悠荡起一曲箫声,似乎有些古老又有些低沉,伴随着院外随风摇曳的鲜草,带着不慎落下的枯叶,起起伏伏,漫入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