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豆楞得立在当场,几乎连话也说不成句。
这招式分明与她方才的如出一辙,但无论是从内力的把握还是施法的轻重缓急,都高过她不知多少。难为她练了十年有余,才不过这个程度,萧竹只是眼观一次便会……
果真,修仙也是与天赋有关的么?
萧竹弹了弹食指,左手扣在右手腕上,略微松活了一阵。
“这种法术口诀的册子为师是没有,但练此仙术唯铭记‘存神于心,运气归肝,万法心生,守一则专’。”
青豆照他这般所说,自顾在脑中胡思乱想了一回,竟当真有些神清气爽,豁然通明的感觉。拿着扇子又试了几次,效果确比方才好了许多。
萧竹随意甩了甩长袖,懒散性子恢复如初,直往房里走。
“你接着练吧,为师再回去补个觉……”
“师父!”青豆两眼发光的瞅着他,“您以后是不是都会教我练功了?”万事不都一回生二回熟吗,萧竹多少年了都没收徒教习,她既是开山大弟子,果然就该如此延续下去。
萧竹身形停了停,才又打着呵欠继续走:
“给你点好处,还蹬鼻子上脸了,先练好这个再说罢!”
走到了里间,忽然又嘀嘀咕咕冒出极其小的声音:
“千年古槐又被劈得七七八八,还是赶紧找红药师姐来治一治……要是被师伯发现又得罚跪忘天崖了……”
山麓寂静,袅袅燃香,清风微拂,树动叶飞。
天上轩偌大的院子里,阵阵风刃接连荡出,震得周遭地动山摇。东南角的那几只仙兽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眼见着青豆累得没了气力,手撑着铜扇喘气,这才集体走出来觅食。
不知不觉,自那日飞剑阁事发已过了半月,因得青豆学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以近来倒没什么大事。
萧竹还是一如既往的嗜睡成性,也就是偶尔会善心大发指点她几句,大多数时候,若非是看书便是睡觉。
“小青儿,小青儿!”
大清早便听得萧竹扯了嗓子唤她。
“来,来了……”青豆只能放下扇子跑过去。
萧竹屋内燃的是鸢尾香,据说有定心宁神的作用。此刻他也才睡醒,两眼惺忪地微恼道:
“闹得那么大声响,叫不叫人睡了?”
“可是师父……”青豆觉得颇为委屈地辩解,“已经巳时六刻了,再过一会儿就当用午饭了。”
“罢了,还是百香在的时候好。安安静静的,从不扰我。”
亲耳听见被人嫌弃着实不是一件舒坦的事,青豆满心凄凉地凑上前去替他梳头。
萧竹一手撑着脸,眯着眼睛继续小憩。青豆也时常好奇他怎么如此能睡,看上去似乎防备极松懈,但每每想要趁机偷懒又会被逮个正着,总而言之,日子不是那么好过的。
大约是闲着无事,萧竹忽然起兴问她:
“丫头,你学仙术多久了?”
青豆正替他绑发,咬着发带发音不准:“好像有十二年了罢。”
萧竹扬起嘴角来,看似不屑:“你也是为了要成仙?”
听他这么一问,青豆却先笑出来:“怎么可能。盘云山修仙快千年,得道飞仙的人却寥寥无几,我一个资质平平的人,用鼻子想也知道。”
萧竹先是一怔,随即又无奈地耸耸肩:“来这里的人大多是为了练功成仙,你不为这个,倒是来作甚?”
青豆一面替他插好簪子,一面笑道:“我听闻盘云山上的仙术博大精深,而且既好用又威力无穷。我就是想来这里学习最为上层,最为厉害的法术。”
萧竹倒是没听出差别来:“这与修仙得道有何不同?”
“这个自然不同了。”青豆端起一旁的铜盆往外走,“我只为仙术,不为成仙。”
萧竹随着她到了院外,靠在栏杆上环胸看她:“你学这么多仙术作甚么?”
青豆将残水泼了,笑吟吟地神秘道:“我想去一个地方。”
“地方?何地?”
青豆想了想,把铜盆搁在地上:“苍穹旋涡,不知道师父听过没有,传说只有仙法高强的人才冲得破那里的结界。”
“苍穹旋涡?”萧竹剑眉轻拧,“为师倒是去过几次,那里荒凉得很,寸草不生,有何看头?”
青豆拉了拉裙摆,就着就近的一棵树席地而坐,微微叹气:“果然只有到达师父这个境界才能去那里,恐怕我还要在这盘云山上待上数十年。”
萧竹略显得有些得意,也挨着她坐下:“你?数十年哪儿够,起码还有三十年……都难说。”
青豆被他说得信心全失,只好岔开这个话题:“对了……师父,好像看起来不怎么喜欢修仙?”
石青常在飞剑阁练剑,空城也是勤修法术,唯独他,既不收徒弟,也不练功,成日里浑浑度日。说出去只怕都没人信,这还是盘云山称得上名号的仙人。
不想,萧竹却冷哼了一声,不以为意:“修仙有甚意思?研习仙法又如何?甚么仙人,神仙,也不过糊弄山下的无知百姓罢了。说到底,这儿所谓的仙人也不过是肉身凡胎,借得盘云山这片宝地才得以长寿数百年。但倘若离了这山,倘若没有这山,生老病死,不过尔尔。”
青豆觉得有些难懂:“可修仙之后不就更能降妖伏魔,除魔卫道了吗?也算是功德一件。”
萧竹只是摇头,言语里透着隐隐伤怀:“降妖伏魔,除魔卫道,说来也只是冠冕堂皇的话。妖有好妖,魔有善魔,凭何只妖魔二字就要将其铲除?天地生灵,世间万物,神魔仙妖人鬼,各有生存之道。
口口声声叫着为苍生,为黎民,披着仙人的衣,行着妖魔的事,这种人,与我们认定的妖魔又有何区别?”
青豆两手抱着膝,偏头看他,忽然静静地问:“师父是不是也遇上过这种人?”
“我?”萧竹冷笑着摇头,“我也不知是不是遇上过。我半生活得清醒,半生活得糊涂。如今想来,还是糊涂的这半生有意思些。”
见他话语里多有讽刺之意,青豆还欲再问,此刻却从门口走来一个人,朝她二人唤道:
“萧师叔!青师姐!”
来者一身流云细锦袍,长发披肩,粗略绾了个发髻,眉目清秀,笑容温暖,正是那朔百香。
因看着眼前两个人并排着坐于树下,在阳光普照,清风扶枝中,相谈甚欢,她不自觉笑起来:
“看来你师徒二人的相处倒是出乎我意料。”
萧竹倒是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站起来,拍拍两袖,正言问她:
“你来所为何事?”
朔百香仍旧是笑:“回萧师叔的话,午时的试剑大会首席弟子那场就要开始了,师叔还是早早准备好,带着青师姐入场罢。”
“试剑大会?”萧竹一时有些未记起。
朔百香见他眉头皱了半晌,这才恍然:“师叔只怕是忘了,六仙人的大弟子比武大会,往年师叔都因没有收徒而未出席参加。但如今青师姐既已入门,也就理所当然要去了。”
萧竹虽是想起来,但面色暗沉,低头蹙眉不语,好久才道:“我自会带她去,劳烦你跑这一趟了。”
“不麻烦。”朔百香施了一礼,方告辞。临走前还对青豆抿唇笑了笑。
瞥见那笑容,青豆骤然知晓前路必定坎坷。
练武场离得山门试炼场很近,整片地方共有六根石柱分别立在外围,石柱之下乃有一方桌椅,依旧是大理石砌成,在今日灿烂阳光之下琉璃幻彩。
碧天蔚蓝如洗,柔风习习。
青豆抱着扇子随着萧竹进场,刚走了没几步,凭空之中赫然一声爽朗笑音,如同空谷回响令人心弦一震。
“萧师兄——你可又来晚了!”
只见正前的一石柱之下坐有一人,容貌看似少年,一身道服外罩了一层锦缎黑衣,如烟似雾,袍袖垂地,黑发亦用玄色发带束起,冠黑色龙纹帻,长眉凤眼,面目清秀,笑容干净却生生透着一股邪佞。
萧竹也不理他,闷闷地寻到西北柱子的桌椅上坐下。
虽是被他无视,桑鬼倒也不气不恼,反而笑嘻嘻地盯着他:“前日议事时,你可是睡得连呼噜都打出来了,现下师尊正好不在,要不要多睡会儿?”
萧竹只拿眼狠狠瞪他,自牙根里头崩出话来:“多事!”
东南柱下的空城忽然展开扇子摇了摇,笑问道:“听闻萧师兄收了徒弟,不知是哪位师侄如此好运气,能得萧师兄亲自指点。”
青豆正听得此音色甚是熟悉,待抬头一看时,恰见空城朝着她微微莞尔,顿然有些惊异。可又出于处在如此场面,不得不谨慎收敛了表情,没再多言。
萧竹所在的位置正对面便是石青师徒,由于数日前的事件,青豆不自觉就拿眼神去瞟。石青的表情依旧严肃沉静,他所带的两位弟子皆是男子,一人持剑,一人持双剑,二人抱剑,分别左右而立。看那模样也知,定然是训练有素,功夫不弱的高手。
听罢适才空城所言,石青冷然动了动嘴角,冷笑道:
“萧师弟不是从不收徒的么?往年师伯百般催促也不闻不问,不知如何此次倒这么坦然了。”
青豆额上冒出汗珠来,心道,若非是她手脚不快,若非是惹了石青不敢轻举妄动,只怕现在早就逃了,哪还轮得到这出。
萧竹也不甘示弱,拱手抱拳,佯装恳切道:“难为师兄从不搭理师弟,背地里却对师弟之事如此上心,真真令师弟受宠若惊。”
石青脸部一抽,冷哼一声,倒不若方才那般冷静:“如你这般懒散浮躁,不思进取之人,要不是看在尊师面子上,盘云六仙的位置岂有你?!”
“师兄太抬举我了。”萧竹淡淡地饮了口茶,“其实坐不坐这个位置倒也无关紧要,师兄若那般介意,不如师弟即刻去与掌门师伯辞行如何?”
“萧师弟!”
青豆寻声看去,西南方向正坐着一位气度不凡的女子,这相貌甚是眼熟,仔细回想了一番,却是那日入门试炼的主考之一。
听闻是唤作红药夫人。
“今日不过几位弟子试剑比武,我们做师父的怎能先不合起来!掌门真人尚未驾临,莫要自先乱了方寸,让小辈笑话!”
除开掌门之外,红药算是剩下五人中说话最得分量的,此话一出,萧竹二人也都闷不作声,只管低头吃茶。
青豆琢磨这气氛,看来萧竹与石青向来便不和,只盼着不要让他觉察到什么才好。
不过多时,听得桑鬼小声笑道:“师尊来了。”
正门处一人缓缓走来,身形飘渺,人影若云,一身白蓝道袍干净无暇,袖口缀有八卦轮回圈,衣袂飘然,似有雾笼罩。腰挂玲珑青金配,发白如霜,眉目亦透威严,微白长须直垂在胸。
堂下五人纷纷起身拱手行礼。身边弟子也都如此效仿。
炎阳真人抬手示意,方才又落座。
十分客气的寒暄了几句,炎阳轻掳胡须,怅然叹道:
“近日据山下弟子回报,盘云山东侧有一座孤山,瘴气弥漫,似乎是近日有颇为凶险的妖兽栖息。本欲将此次试剑大会延迟一段时日,但空城既说那妖兽尚未冲破结界,一时也除不得。故只能等它结界自然解开,方能派人收之。”
桑鬼起身施礼,笑道:“师尊大可放心,魑魅宫座下弟子皆百毒不侵,区区瘴气不在话下。只待没了结界,自能将其中妖怪擒来。”
炎阳只是微一颔首,倒没表态。
空城收了手中折扇,也施礼回道:“师尊,试剑大会难能遇上一次。几位弟子都盼望许久,还是莫要让他们失望才是。”
桑鬼一脸没规没距地笑道:“师兄说的是啊,我门下的这两位可是日日都等着与诸位师兄的弟子好生较量一番呢。”
炎阳自知无法,只得道:“如此,便就开始罢。”
像是迫不及待,桑鬼座前的两人忽往前迈了一步,正对着空城左右两侧的蓝衫弟子拱手示意。桑鬼颇为为难地对着空城歉意笑道:“师兄,这可不能怪我教徒无方,弟子有上进之心,我这个当师父也不好得泼他们冷水。”
空城倒是一副毫不介意的模样,摇扇微笑:“师弟多虑了,为兄也只是局外之人。”
“师兄仙术过人,想必门下弟子也都不可小觑罢。”
桑鬼顾名思义,功力招术上总透着邪气,在处处透着圣洁的盘云山上,显得格外突出。魑魅宫之中喂养着各色毒虫毒蛇毒草毒花,桑鬼本人也是因毒功翘楚而出名。他性格怪癖,偏爱收俗家姓氏为唐的弟子,故而门下弟子无一都姓唐。
相比之下,空城所教法术皆正气阳刚,凭仙术资质和自身内力修习练功。
这如今两门弟子切磋,可为是一黑一白,一正一邪,两个极端。
青豆站在萧竹跟前,目不转睛盯着场上交手的四人。那招式法术,看得她眼花缭乱。然萧竹却一如既往,呵欠连天,一副有睡没醒的样子。
此次出席的所谓盘云六仙皆到场,每位都携有两名得意弟子,炎阳真人虽也收徒,不过其门下弟子大多资质不凡,大大高于其余五人的弟子,所以为得公平,向来是不参与的。
因为青豆是第一次是参加,又没有熟识的什么人,故而也没人前来要求挑战。场上众人打得热火朝天,战火飞扬,她也看得兴致勃勃,不亦乐乎。
只是尚未注意到对面的石青,一双星目直直打量着她手中的大铜扇,眉愈皱愈紧。
红药夫人的两位女弟子皆是文静淑雅,对打架一事兴趣不大,场上的四名弟子功夫不分上下,难分难解,刀光剑影,仙术道法,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光芒齐齐闪烁,热闹无比。
数百招之后,四人都体力不支显出疲惫之色。
空城眼见时机已到,“啪”一下收了扇子,笑如三月春风:
“我见二位师侄也有些吃力,今日比武本就是点到为止,不妨就算个平手,来年再战吧。”
场上几人虽感不甘,但迫于自身真气内力已耗尽,只得不情不愿的抱拳回礼,悻悻回了位置。
桑鬼看起来十分失望,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玩转着自己的茶杯。
最喜打架的几个都退下场了,炎阳徒弟没有出席,红药的两位又望天看地,一时陷入僵局。
空城环顾四周一番,颔首问道:“不知……还有哪位要上前比武的?”
静默了半晌,无人应声。他估摸着也差不多了,方站起身,对着炎阳抱拳笑道:“师尊,既是无人来战,不如……”
“慢着——”
堂下有人朗声喝道。
“我来应战。”
只见东北石青座下的弟子踏步而出,走至场中央,对着诸位师叔师伯行礼。
空城倒是尚未料到,略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方温颜问他:
“不知这位师侄想与哪位交战?”
那人也没多想,抬手指着对面慵慵懒懒地萧竹,掷地有声。
“正是萧师叔的大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