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豆忙利索地把那人搬到空出的房中去,因为没有准备,床上尚无锦被,她先往仓库抱了一床来。萧竹坐在矮凳上把脉,略略沉吟了一会儿,撩起袖子对她道:
“把他这身衣裳换下来。”
“换?”青豆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我么?”
萧竹不悦地瞅了她一眼:“难道你要我来?”
“不……不是。”青豆只好认命爬上床,蹑手蹑脚地解开那人的衣襟。虽说是为了救人,但说出去总归不好,端得她二八大好年华,还没嫁人呢,就落得这么个下场……
幸而剩了件白色里衣时,萧竹就挥手示意她让开:“去打盆子水来。”青豆不敢多话,赶紧应着退了出去。
萧竹抬手自袖中取出一枚金针,在火焰上轻轻一扫,神情严肃地连扎了那人好几处大穴。却见得那人面色顿化作铁青,萧竹摊开掌,于他胸口上方停住,淡黄的柔光从他手心里慢慢渗入那人身体。
只是短短一炷香时间,气色便已恢复如常。
他稍稍歇了口气,这才打量起这个人来。
从衣着来看,此人并非是盘云山弟子,似乎招式也不过上乘弟子的水平,这样就想来行刺未免太过奇怪。
要说是和他那个什么徒弟联手……那就更不可能了。那个丫头才入门几天,他如何不知道她的底细,能会仙术已经算不错,还莫说妄想闹出个什么来。难道,这其中或是别有隐情不成?
萧竹一面猜测一面起身,却听“砰”一声清脆碰响,他回头一看,床下躺着一块通体雪白的玉佩,中空圆环,两端系有红丝结。
他俯身取来看了,这玉佩与寻常不同,虽看似普通,却是双层佳玉,外层玉石乃如薄膜覆上,内亦有一块玉。这种做工甚是精致,翻过背面来看,在红丝旁边刻了一个花纹。
玉上雕刻并不少见,只是,这个花纹,他总觉在何处见过……
且说青豆从外面回来后,便呆呆立在门边,正盘算着怎么把来龙去脉说得更为令人相信一些。不想萧竹在里面唤她,她不敢怠慢,忙不迭地跑进去:
“师父,你叫我?”
萧竹皱了皱眉:“我让你打的水呢?”
“在,在这儿呢!”青豆把一旁的水盆端上来,又殷勤地用袖子抹了抹桌面。萧竹拿了白巾擦净手,不知是对她说还是自己说:
“难为他命大,受了石青三道剑气还能撑到现在,若是旁人,早便是死尸一具了。”
青豆探头去瞧了瞧,好奇道:“他没事了?”
“伤口很深,不过他内力真气还算不错,想来没什么大碍。剩下的,就等着慢慢修养。”他漫不经心地地把白巾往盆子里一扔,拍了拍手迈开步子走出房门。
“你,给我过来。”
“哦……”想来自己是凶多吉少,只是不知盘云山的门规如何,但闹出这么大祸事来,怎么看都是在劫难逃罢……
青豆提心吊胆地跟在他身后,拐过小回廊便又到了正厅。
萧竹仍旧挑了床榻,撩袍子坐下,像是悠闲自在一般看着她:
“岳青豆,是吧?”
青豆不敢答话。
“你是从哪里来的,来盘云山,有何目的?”
青豆赶忙摆手:“师父,冤枉啊,我和他不是一伙的。”刚说完她就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子,这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那好。”萧竹也不与她争辩,“你倒是告诉我,三更半夜,不在房里睡觉如何跑到飞剑阁去的?”
提起这话青豆就颇感悲凉地叹了口气:“也不是我想去的,我本来是打算去泼墨院,结果没找对路,走错了。”
“泼墨院?”萧竹挑了挑眉,“那是空城住的地方,你去那里作甚么?”
“因为……”青豆抓了抓头,“我听人说,空城师叔有夜里练功的喜好,所以我想……”
“你想去偷学?”
说对了……
青豆很郑重地点点头。
“师父,是你自己不教我的啊……”说来还是她最近悖时势,怎么感觉好像十几年来的霉运都在这几天爆发了。
萧竹沉思了许久,也不知信了未信:“那他呢?”他指了指隔壁房间,“那人什么来头?”
“我也不知道。”青豆老老实实地交代,“我去飞剑阁的时候,就看见他在跟石青师叔交手,后来的事,也挺混乱的……总之,我误打误撞被掺和进去,然后又误打误撞救了他。再然后……就这样了。”
萧竹蹙眉无奈道:“听着也乱七八糟的。”
青豆没底地看着他:“师父,我这么说你信么?”
萧竹很爽快:“不信。”
“……要不,我起个毒誓你听听?”
“诶,免了。”萧竹打了个呵欠,“我还不知道天上那几个什么雷公电母。倘若发誓能有用,为师早就死了十遍八遍了。”
“那……”真不好伺候。
萧竹也不管她,揉着睡眼往自己房里走:“快二更天了,你就是自己熬夜也别扯了我进去。等明日那人醒来了再作打算也不迟。”
青豆先是怔了怔,话脱口而出:“师父就不怕我们跑了?”
说完就觉得自己真该找个石头撞死才好。
“就凭你们两个?”他忽然勾起嘴角,笑道,“怕是还早了些。”
不论是不是众位仙人之中最无用的,但对于她来无疑都不是对手。萧竹虽脾性不靠谱,实则心中通明,空手擒几个人,也并非难事。
见他自顾自关了门,熄了灯,青豆也觉得最近很生疲惫,懒得再去那个什么刺客,匆匆梳洗之后也上床睡了。
如此,一宿无话。
次日,白昼刚至,浅浅的阳光透过纱窗洒在床上,萧竹很是不适地翻了个身,抬手挡住。
自己是好久没有那么晚就寝了,如今连太阳也与他过不去,晚些来,早些来有什么关系,横竖也没有人发觉。幸而没有议事,干脆一觉睡到正午便好了……
然事与愿违。
萧竹才刚朦胧浅眠,一阵敲门声宛如催命一般,震得他直想把一桌子的茶杯都扔出去。
“师父!师父!”
萧竹:“……”
青豆坚持不懈地继续敲:“师父,快起来,那个人醒了!”
萧竹不耐烦地用被子罩头捂住:
“醒了就醒了,你嚷什么!”
青豆不以为意:“师父不去看看么?你昨日都说要问问他的。”这是洗清自己罪名的大好机会,让那刺客自个儿该招的招了,打发人送到司刑狱去,她也就省了心。
这敲得实在令人心烦,着实也睡不下去了。萧竹只得爬了起来,磨磨蹭蹭去开门。
“我说……”他话刚出口,就被青豆一手拽住,飞奔到偏屋,萧竹险些没站稳,好在眼疾手快撑着门,才没有正面摔下去。
屋内那人正捂着胸口,手上的伤渐渐开始愈合。看着对面这两个人,似乎也愣住了。
青豆很识相地搬了个椅子来给萧竹让座,后者气得牙痒痒,却也无法发作,只能盯着对面的人,暗自恼火。
安静了片刻,那人掀开被子,忽然跪下拱手作揖。
“二位,救命之恩,在下无以回报,只是如今有要事在身,恕不能好生感谢二位恩公。倘若日后我还有命在,必定双倍奉还……”
“慢着。”萧竹打断他,“现下感谢,还太早了。”
“我们到底是不是好人,你恐怕还不能决断罢?”他淡然笑笑,说得甚是自然。
青豆也很赞同地点头:“你到底是谁?明知道自不量力,还跑去刺杀大剑师石青,这不是自寻死路吗?”还拉了她这么一个垫背的。
“我……”他顿了顿,像是也在犹豫,“我并非是要杀他。”
青豆皱眉观察了他一下:“你不是盘云山弟子?”
“是。”他回答得很干脆,“我不是。”
“那你怎么混进来的?”守山的弟子个个武功高强,难想他单枪匹马一个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实不相瞒……我其实……”他闭上眼,斟酌了片刻,“石青是我兄长。”
“这如何可能。”青豆明显不信的摇了摇头。
萧竹倒是微微一笑,反问他:“你有什么证据?”
“这块玉佩。”他把枕边的玉石小心翼翼握在手中,“原是我家家传,长子配青玉,次子配白玉。昨夜,我夜入飞剑阁,在他桌上,正发现了那块青玉。”
青豆狐疑道:“世间青玉那么多,你没准儿看错了也不一定。”
“错不了。”他很肯定,“这玉自我出生时一直带着,我绝不会看错。”
萧竹笑而不语,只端着茶杯小饮了一口,慢悠悠问道:
“你叫什么名儿?”
“敝姓凌,单字一个风。”
“今年多大?”
“十九。”
萧竹笑了笑:“石青十五年前入盘云山修仙,他的年纪都能当你叔叔了。”
青豆不好开口,心中暗道:你的年纪必定也不小。想来朔百香曾说,盘云山修仙之人可保容颜不老,这话果真不假。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仍是摇头:“自我记事起,我只知道我有一位兄长,但从不曾见过他相貌。家中老人道他许久之前便送入仙山修习仙术,想来便是大我十岁有余,也不算奇怪。”
眼见这人很固执,萧竹也不多作解释,忽而问他:
“那你此番寻他,又有何目的?”
凌风眉目暗沉,看得出有难言之隐,但想起昨夜之事,他还是道:
“仙山上,十年时间,不过弹指转瞬。人都说入盘云山可长寿,容颜百年不变。山下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十年,物是人非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两年之前,江南一带突发瘟疫,死伤无数,我家中之人也都不治而亡。辗转下来,便只剩我一人,老父在临终前才告诉我,长兄在盘云山上修仙问道,我才一路寻来此地。”
“……不治而亡。”青豆喃喃念出口,心底里油然而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情感来,“那你一个人,一定很难过。”
“两年的疫病我也知晓,当时盘云山派出不少扶心堂弟子携了草药前去医治。”
他听罢,摇头苦笑:“不过是杯水车薪,就得了的,都是少数人,确切的说,是有权优势的。”
萧竹放下手里的茶杯,波澜不惊道:“所以,你是来这里投靠他的?”
凌风自嘲笑笑:“投靠倒说不上,可他离家数年,却一日都没有回来过。我只是想带他回家中看一看,哪怕只剩我一个人也好。”
青豆同情地看着他:“这么说来,他昨天是不想回去才与你起争执的?”
“这倒不是。我还没有开口解释,他便提剑刺了过来。”
萧竹抿嘴笑道:“也难怪,他的性子,想来谨慎得很。”
青豆没那么多杂念,一心觉得可惜:“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不跟你回去,你就一个人回去了吗?”
“时候还早。”凌风朝她莞尔道,“一日不成,我便再等一日,终有一天,能等到他的。”
青豆再说不上话来,原想自己被他害得如此地步,待他醒了该好好讨个公道。可这般光景,实在又气不上来。
“天色不早了。”萧竹忽然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衫,难为他连衣服都没换就被人拽了过来。“你留在这儿只会惹麻烦,不如早早走了。该去哪儿去哪儿,我们也管不着。”
青豆眼前一亮,喜道:“师父!你不送他去司刑狱了?”萧竹刚跨出门,没想这话被她响当当的吼了出来,身子一歪,差点没撞上门柱。
凌风自是不知此刻境况,青豆笑吟吟地帮他收拾衣物,又带了好些糕点给他。
“我师父人好,你以后在盘云山可要小心,被人逮住了,指不定就不是今日那么好运了。”
凌风接过她递来的包裹,心中感激:“多谢。”
“不客气。”青豆说完,又有些遗憾地摇头,“只可惜,我现下也不过是个新入门弟子,帮不了你什么忙。不过,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尚可来找我。”
“昨日夜里……”他忽然开口问道,“救我的那人,可是你?”
青豆有些尴尬地笑笑:“谈不上救,我也只是凑巧。”
他静默了片刻,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交给她。
“凌家人,有恩必报。你日后若遇上了麻烦,方可打开此物,去南海寻夔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