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起了个大早,外边的天还未大亮。
今日就待准备布阵之事,因得大约会在太清殿中守上七日,故而萧竹特地换了一身衣裳。昨夜觉没睡好,此刻便格外疲倦地撑着头坐在椅子上。
青豆在一旁拿了木梳替他梳头。
说来他的发丝甚是柔顺,乌黑光滑,倒和女子的一般,连她偶尔都很生嫉妒,为何她的头发竟没有这样好呢。
桌上只燃了一支蜡烛,灯光暗暗地,照得他阴影的那侧脸,清秀俊逸。两个人都安安静静的,没有说话。
从手边拿了玉簪,不知怎么的,忽想起些事来。青豆轻声开口问:
“师父,可还记得当初第一回给你绾发的那个时候?”
“嗯,记得。”萧竹微微抬起眼皮,大概是想起什么,嘴边不由含笑,“那时分明就是个呆头呆脑的小丫头啊……”哪里会知道心底这么多城府。
“谁呆头呆脑了……”青豆皱着眉低低反驳。碧绿的玉簪自他发髻上穿过,轻轻巧巧的,看着那么朴素。她浅浅的弯起唇,由衷赞叹。
“师父当真好看。”
“又来了……”萧竹略有头疼地扶额摇头,转过身去看她,“不是说了不许说为师长得好看么!”
“这是真心话啊。”青豆倾身下去,歪头瞅着他,“为何不让人说你好看?”
萧竹无可奈何地摇头:“说女儿家的才用好看,为师堂堂一个大男人……”忽然顿了顿,继而又改了口,笑道,“不过也罢,若是你说出来的,我便接受了。”
青豆盯着他半晌,最后很失落地叹气,放下梳子走出门。
“果真是不正经……”
屋内萧竹靠在墙边朝她背影摆摆手,高深莫测的样子。
“正经来有何用?像石青那样的不就正经么,你可忍得了?”
小厅里摆了一个精致的食盒,尚未打开,青豆拿了筷子排在桌边,因听得他这话,就扭过头笑道:
“我都能忍你了,还有谁忍不了的?”
萧竹慢慢从里屋踱步出来,双手环胸瞧着这桌上,微有诧异。
“小厨房那么早就来送吃食了?”
“哪儿能啊。”青豆也不看他,一面伸手揭开盒子,一面将椅子拉开让他坐。
“我适才去厨房里弄的,幸而还有剩下的面。”
盒中的瓷盘里盛着冷淘,作料混杂,其间零星的洒了些葱花,几片牛肉,几颗花生。如同很久以前一样,卖相还是这样不好。
“我说呢。”他脸上浮起笑意,甚是温柔,“你大清早不睡跑出去作甚么,原来是做这个。”
在椅子上坐下,手里拿了筷子,心头有股淡淡的暖意,痒痒的,却觉得仿若填补了某处空了许久的缝隙。
“你若是现下不吃点什么,熬七天回来,岂不是瘦得很了?”犹记得上年见他的时候,那脸色苍白如纸,如今想起来也感到后怕。
青豆也端了凳子坐在他对面,仿佛无聊地托腮望着他。
他早上本喜吃些清淡的,冷淘里少不得有些辣椒,嘴中便带了点灼热。即便如此,也仍觉得可口,不知不觉吃见了底,随手去拿手边搁着的茶杯要喝水,正巧碰见青豆那亮晶晶的眸子一眨不眨盯着他。萧竹一怔,当即笑出声。
“作甚么?”他将手于她眼边挥了挥,“都出神了,至于吗?”
青豆身子一抽,这才反应过来,倒一点也不觉尴尬。
“多看几眼,省得以后就看不成了。”
刚说完,头上就被人敲了一记,青豆忙捂着倒吸了口凉气,没好气地瞪他。
“会被敲傻的!”
“真不会说话。”萧竹半是不爽半是无语地看着她,“我不过就出去七日,别弄得像是要生离死别的。”
青豆抓了抓头,笑着没再接话,只上前去收拾碗筷。
“这几****就跟着百香吧。”萧竹看着她忙,便也随口找话来说。“烦烦索索的事儿,留给那些个爱干事的干,你自己歇着也别累着,横竖没人敢说。”
这话一听就是他萧竹的一贯作风。青豆俯下身把门边的一粒碎石捡起来,扔出去,捧着食盒准备去小厨房。因回头对他笑道:
“我自己省得,你就专专心心布你的阵去……还说长九叔唠叨呢,我见你也不差。”
萧竹两手揣进袖子里,没的白了她一眼,随后也跟着出门。
从小厨房回来已是辰时,随处可见得许些弟子在山中巡视,守卫比以往是森严了些,不过明显少了不少人。
正路过山门,远远见得凌风领着一帮石青门下的弟子御剑往山下去。
“左侧的防盾再加强一些!”
背后有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那面,对,就是那个,贴一张法符试试……”
“还有这个,这里的结界太弱了,多抽点人过来。”
被叫到的弟子觉得为难:“朔师姐,咱们这儿已经很缺人手了,去哪儿再调人过来呀?”
朔百香托腮沉思,然后皱眉道:
“实在无法,就从扶心堂里弄人来吧。”
“……扶心堂的弟子擅医术不擅封印结界,这……”
“啰嗦!不然还有别的法子吗!?”
被她这么一呵斥,那人顿不敢多话,唯唯诺诺,点头哈腰地退下去。
“哎……”朔百香着实是累得慌,一手环胸另一手揉了揉眉心。
青豆琢磨着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未想那边已然看了过来,微微露出笑意,朝她挥手。
“小师姐!”
“你很忙么?”青豆一面走,一面左右看看,周遭的几个弟子盘膝而坐,凝气收神,占了重要的法阵几端,尚在默念心诀。
“可需要我帮忙?”她问道。
“这法阵口诀想来师姐是不会的。”朔百香很委婉地对她笑笑,“暂时就没什么要帮的了。”
横竖还是有些看不上她,青豆自听出话里意思,倒也不恼。
“若是有什么需要,尽可叫上我。”
山门那边乍热闹起来,由见一人踩剑飞来,跃到朔百香跟前,脚刚落地,那背后的剑就轰鸣起来。
“百剑大师兄。”朔百香颔首看来人,“可是山下出了何事?”
“荒山隐隐有妖气,无甚大碍。我此番是去扶心堂取药的。”百剑如是答道。
“好。”她点头,取下腰间一牌子给他,“找西房的陶颜取药,不过据说三七已不够用了,还请省着点。”
“知道。”转身时不经意间撇到青豆,他目光中有一瞬惊讶,但很快恢复如常。
“萧师叔门下的这位,还是去巡查其他弟子为好。”
“正是呢。”朔百香眯起眼来笑道,“我也这么想。”她说着扭头过来,貌似询问的意思。
“小师姐怎么看?”
到底人家都这么说了,青豆也不好再如此不识大体,于是很知趣地点头:
“那我就去巡查吧。你们……你们忙。”
“小师姐自个儿要当心啊。”朔百香仍旧保持笑容,脸上看不出有何不妥。“巡查完了就早些休息一下吧。”
略微有一瞬的尴尬,青豆只得匆匆应下,告辞离开。
沿着青石砖慢慢走,极目的都是颇为奢华壮丽的建筑楼阁,池水花木,一路的风景看得厌了也倦了。
说是巡查,也就是个闲差,到处见着其他人忙里忙外,走走出出,又有哪里需要她查的?
想想觉得甚为可笑。
初入山里就成了人家高攀不起的大弟子,说起来是有多了不得,其实背地里又给多少人瞧不起。不过她的名声现下已经很臭了,这点也算不了什么。
回到小轩,在屋中坐定。风吹帘起,熏香满鼻。
即便外面如何喧嚣,这里都还是冷冷清清的,无人问津。
不过这样也很好,顺了她的心意。
青豆拉开木制抽屉,将面上一层巾布掀开,拿起最下面的一个锦囊。锦囊上滚了金边,却并未任何纹饰,看着倒也奇怪。
伸手进去,摸到薄薄的一片光滑的东西,青豆慢慢抽出来,灯光之下,却是一枚玄色鳞片,巴掌大小,上缀有古怪的条纹。
反复翻看了几遍,她低吟沉思,继而恍悟般点点头。
山门有人把守,此刻还是就从小轩外面出去来得实在。
用上绝行仙人步,虽说不是很娴熟,但因得本也离不远,一炷香功夫就到达南海之滨。
哀牢山以南,过一洲,一山川,数条连绵山脉,便可见得汪洋南海。
海面宁静祥和,海水蓝中有黑,如墨如玉。
青豆站在海岸一边,纵观了这一望无际的大海,心中没有底,于怀里取出那枚鳞片放在眼下细看。不知是否因得海水反光照耀,此刻鳞片里隐隐竟有水波流动。她眉微颦,抬手一挥,径直把鳞片掷进这滔滔海水之中。
鳞片在碧空里划出一道弧线,随即坠入大海,起的那波澜小到看不见。
约摸静了半晌,海水之上渐渐生起白雾,烟气氤氲,刹那间,万里晴空暗如黑夜,紫电隐闪,一抹无形气压铺天卷地而来,近处的一抹白涛滚滚推来,巨浪飞起,激开千重浪花。却见两边海水都往左右涌去,中间赫然出现一个漩涡。
无数水柱冲天而起,海水慢慢从那物身上落下,这才能瞧清真面目来。
那龙状如水牛,通身黑色,却无犄角,龙尾长长卷起,尾端隐约带着霹雳紫电。双目炯炯,犀利逼人。
青豆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咽了咽口水。
“不知阁下可是南海之夔龙?”
周遭海浪汹涌,白浪滔天,透过层层水花,依能见得那夔龙杀气深深的瞳眸,沉如海底万年深渊,似在打量着她。
“本座从不记得曾将龙鳞赠与你。这枚鳞片,你何处得来?”
青豆立在那儿,恭敬地朝他施以一礼。
“我于江南凌家有一恩,故凌家后人将这枚鳞片送我,其言我若有难处可来南海寻夔龙。”
夔龙微动其尾,天边乌云骤然散了一些,它眼中银光一闪,应是想起来,喃喃自语道:
“……江南凌家……”
“百年吾得道之前与凌家先祖乃生死之交,未想多年后今日,他家中只剩一人……”
青豆忽然抬头仰望它,有不解。
“既是生死之交,为何数年前江南遭遇瘟疫,你却未出手相助?”
“嗯?”夔龙垂头看她,周身鳞片上青荧闪动,眸中暗沉混浊。
“你这是在质问本座?”
一道无形怒意上窜弥漫,觉察到不妙,青豆立马改口。
“……不敢,我只是随口问问。”
空中紫气消去,那股沉重压抑之感少了大半,只是头顶仍旧乌云漫天,雷电隐约。沉默了片刻,才听得他又缓缓道。
“江南瘟疫适逢吾千年修为渡劫之时,若非此事纠缠,也不会放任他凌家死伤无数,诸事天定,天既要凌家灭门,吾也无能为力。”
天命难违,是善是非不由己。
似乎已被人用得烂了。左右不能成之事最后都会归咎于天,到底人之一生是被神左右,这又有何意思?
这般讽刺,让她心底里冷冷发笑。
见她漠然不语,夔龙眉间皱了皱,沉声问:
“你此番来找本座究竟所为何事?”
青豆这才想起来意,收了方才的神色,回归于平静,淡然开口:
“不知龙神可听说‘苍穹旋涡’这一地方?”
“苍穹旋涡?”
“有耳闻。”
青豆眼睛亮了一亮,抱拳拱手:
“我想求龙神阁下载我前往此处,不知……可否?”
夔龙眉上紧了紧,继而道:
“传闻这旋涡随风飘荡,飘忽不定,吾不能确定找准其位置,不过……或可一试。”
它尾上一摆,顿时海涛跃起,大浪层层叠叠。深海之中隐隐暗藏着什么。
“你且坐于吾尾上,吾载你一程。”
……
浩浩长空,白云千载,深厚如绵。
浮云轻似雾,自她耳旁发间匆匆流过,打在面上,重重的顿疼。龙行的速度比起仙人步来当然是快上许多,辗转间从南海飞跃江河到渤海,又于渤海绕到昆仑之巅。
正待心里奇怪,那白茫茫模糊里,忽乍现一处黑色旋涡,旋转扭曲,吸引着周遭万物,偶有几只鸟雀不慎飞高,竟活生生被拽进那其中,悲鸣之声恐怖非常。
夔龙在旋涡一丈开外停下步伐,悬于云上。
“凡人,这便是你所寻的苍穹旋涡。”
巨大的吸力,几乎让青豆睁不开眼,她抬手遮挡,艰难地方才看清眼前之物。
“你非凌家之人,吾能助的,唯有此。”
未等青豆回神过来,却觉身体好似被某物勾住,大力往一处扯去。这倒像极了上次在轮回井时的感觉,只是没有那般撕裂的疼痛。
眼前蓦地漆黑,不知是因得眼皮抬不开,还是周遭本就是玄色,只待一阵天旋地转后,她才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由于吸力,四肢现下隐隐泛着酸疼。青豆趴在地上,动了动手指,可幸还有知觉。
背上的铜扇变得沉重,勉强撑着地,试了许久,她才靠着扇子坐起身来,打量眼前之景。
果如萧竹曾经说的一般,这里面荒凉一片,无草无木无花,连风也不起,更别提会否有水了。
连神界夔龙要寻这里都得花上两柱香时间,若是单单靠她一人,只怕又得等上多少年,修习多少仙术。那时候,她大概都已老了。
天煞孤星之命,又得害上得多少人?
不如现下图个干净,且利落的去了,倒也好。
她此一生,因吸云兽起,就再因吸云兽终罢。
行得没几步,耳畔便乍起一阵嘶鸣,她举目而望,离得不远处的荒石侧畔,方才被卷进旋涡中的鸟雀,羽翼间开始慢慢腾起灰黑烟气,爪上布满细碎的青色鳞片。
青豆微微蹙眉。知晓这是吸入煞气而兽化,不消片刻,想必一只吸云兽的雏形便能出来。
心中有些后怕。
青豆合上眼念咒,如若不然,等会自己也会变得那般模样。继而又以护心的心法暂且闭住五感,如此一番,即便等会受了伤,也不会感到疼痛。
口诀才念罢,脚上瞬间一震,地动山摇。
她睁眼欲看个究竟,不想一只巨大的犬状异兽赫然立在她面前,两只獠牙森森露在嘴外,唾液垂下,刺耳的嚎叫冲于云霄。
青豆往后跳了几步,心中冷笑。
来得正好。
……
盘云山,太清殿中。
明晃晃的灯盏点了上百,围着殿内一圈,殿中顶处结着五行之轮。
六只白玉柱下皆站了一白蓝道袍之人,负手闭眼,周身淡金色光芒忽闪忽灭。
西北角上,萧竹正凝气聚神,左手中指食指却莫名的抽动。
他猛睁开眼,阵法就此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