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赶到西郊南山下,还没看见山的形貌就已然见得数十盘云山弟子摆好法阵,御剑悬于空中念着口诀,那阵之中,尚有一团漆黑浓烟滚滚而冒。只是离得太远,看不真切。
青豆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加快了脚上步伐,阵前伫立着的人,道袍随风乍起,身形儒雅,左手负在背后,右手结印,似在念什么。
待得更近些时候,青豆才骤然看清那黑烟包裹着的人,皮肤泛紫,隐隐有青色鳞片覆在上面,每一片鳞下都不住流出血液。乌发散乱,衣衫破损,鲜血斑驳的在他身下蜿蜒。
分明该是从前那个笑容干净,眉目明朗的人,分明该拿着他引以为傲的剑,如以往一样告诉她要成剑仙,可为什么……如今竟是这般模样……
大约是有什么弄错了,一定是有什么弄错了。
“奚宝。”
她刚迈开一步,却不知何处有人将她大力的拽了回去。
“别过去!”
一瞬,像是恸天瀑布里的水,临头自她脑门泼下来,浇得她浑身透湿。即便是穿了这厚厚的衣衫仍旧能感觉到无边的寒冷刺透心窝,仿佛周围不是山山水水,而是忘川三途。
“奚宝他还在那里呢。”青豆抓着他的衣襟,狠狠地抓着,连关节处都泛着不正常的白色,明明是用最轻的口吻,说起话来却让自己都觉得恐惧,“救他出来。”
“你冷静点……”萧竹颇为难堪地握住她的手,企图要扳开她深深扣进去的手指。
青豆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其实也很想冷静,她比任何人都想冷静,可如何才能冷静下来?
一个活生生的故人正在她的面前,身体开始妖化,而她的师父正摆好了阵要诛他,她只能那么看着,眼睁睁的看着。
“青豆,你必须明白他现下的状况。吞食大量吸云兽的神魂珠,如今被妖兽反噬得太厉害已到最严重的地步,便是封印也不过只能制得住一时。”
“退一万步讲,就是能救他从反噬之中脱离出来。可他私自下山,驱动符灵以取人性命来增强自身法力,无论如何,此举都是逆天而为,终会遭天谴的!”
“是他做的?”青豆摇了摇头,仍旧死抓着他衣襟,“怎么会,你几时听人胡言乱语!”
“那符上全是他自身的灵力,若非是如此,我怎会平白无故去诬陷他!”
这一刻,萧竹觉得有种莫大的无奈,喟叹着把她的手握住,带着一丝央求:
“青豆,看清事实,好不好?”
正是因为这个事实太过残酷,她才想着要用卑微的语言去弥补,她怎能接受,那个一年前,他还随着她一起入山,一起试炼,一起修习仙术的人,此刻竟在伏魔阵里面苟延残喘。
是她太简单,还是这个世界太复杂?
脑痛得几近裂开,青豆拿出拳头猛锤子了好几下,那“砰砰”的声响惊得萧竹劈手就摁住她手腕来。
记忆中突然蹦出许久之前的些许片段来,青豆顿时就停了手。
依稀记得在天上轩里,那个带着江湖气息装扮的少年信誓旦旦地对她承诺。
——“我说了要护着你一辈子的。”
——“我会变得很厉害……直到可以保护你的那一天。”
像是锥子猛地在心里撞击了一下,她几乎有些不知所措,握成拳头的手开始慢慢松下来。有些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她蓦地惊愕住,回头朝那法阵中看去。
透过重重烟雾,透过闪烁的玄光,透过鲜血和泪水,她清清楚楚地看见,奚扬那双明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如在小镇子中初见一样,甚至一丝一毫都没有变过。
他有神志,他清醒得很,他在看她。
被这个想法惊得脸色刷白,青豆只感觉背脊发凉,脚上站不稳当,她恐惧着转过头想避开那道目光,可那眼神却像是黏在了她身上一刻也不离去,她的视野里全是那对清澈的眼瞳,放大,放大,在她的面前无限放大……
她吓得说不出话,本是极想说什么来,可喉中却似堵了一块石,生生让她半点声音也发不出。不由就往后退了一步,眼前的萧竹面带惊色地伸手过来扶她,确切见得他嘴唇一张一合,可是耳边听不见任何的声响。
世界好像变安静了,然后,又变得漆黑。
“青豆!”
倒地的一瞬,仿佛听得有人这么唤她。
一场梦魇,梦里都是奚扬的脸,最后好像是从高高的地方坠了下来,坠进看不见底的深渊里面,惊醒。
青豆喘着气,满头的汗水。
周遭光线昏黄,桌上的蜡烛燃了一半,烛泪淌得一桌都是,萧竹正从桌边走过来,抬手就扣在她脉门上,少间,脸上表情才好了些。
“算是吓到我了。”他有些心有余悸地轻轻用袖子给她拭汗,见得她唇上干裂开来,又觉得不忍,方转身要去倒茶。
“师父!”青豆忙不迭抱住他胳膊,哆哆嗦嗦地瞅着他,却没了下文。
萧竹略有无奈地只好退回去,在床边坐下,想要去抱她,又犹豫。
青豆闭上眼睛把头埋在他心口处,过了许久吐息才渐渐正常下来,干脆就伸手揽着他的腰,没动弹了。
“……我梦见奚扬了。”
萧竹也就这般任由她抱着,手轻轻拍着她的头,柔声道:
“不过是场噩梦,明日起来,什么都过去了。”
若真是能这样就好了,只是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了,便就在生命中牢牢刻下,胎记一般跟随一生。“是我害的他……”若不是那蠢之又蠢的誓言,何苦会通过神魂珠来增长功力。记得奚扬以前也有试过,幸而那次保住性命,而这次,就没那么好运了。
“胡说八道,好好的,关你什么事。”
青豆在他怀里摇摇头:“干长九说得是,我天生命中刻薄,星位凶煞非常,与我交往的都不得善终……”
话音才刚落,头顶上就给人敲了好几下,痛得她险些叫出声来。
“你这丫头,要我说你几次才听话。”萧竹又是气又是心疼,两指捏了她的下巴,没好气道,“那些旁门左道的人说的话,有什么可信的。与其去在乎那些,不如好好想想今后该怎么过,别人赐你命数,你就真该往那条道上去走吗?真是连为师都觉得你笨。”
前面听着她还有些动容,说到后半句,青豆很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
“这也不奇怪,你几时说我聪明过。”
“当然有说过。”
“说过么?”青豆有些茫然抬起头看他。
萧竹不自在地别过脸,淡淡道:“你不记得罢了。”
默了片刻,找不到别的话来说,两人都没再开口,四处安安静静的,连烛火都有些将熄未熄。青豆只是缩在萧竹怀里,感觉得到他呼吸均匀,靠着床一动没动,大概是睡着了。白日里的事情残缺不全,只剩了几片,亦琢磨他方才的话,索性也就没再去想那些不愉快。
她真是累了,即便方才睡了那么久,现在也又有了困意。
半醒半睡,将睡未睡的时候,头顶忽然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
萧竹抱着她,没有睁眼,用仅有他一人听得见的声音缓缓道:
“你要怎样都好,报仇也罢,只求你能活得长久些,至少,要比我久……”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青豆就醒了,因得昨日之事心烦意乱,故而夜里也没怎么睡踏实。
早间起了,萧竹也不在跟前,洗漱出门尚没去和常知书道别却先见得几个派中弟子在和萧竹交谈。
离得远,加之有些耳鸣,她是半个字也没听见。
就只晓得那几个弟子抱拳施礼了一番之后,就御剑腾云,飞也似的闪到不知哪处去了。
“还有什么要忙吗?”
因听她这么问,萧竹才转过身来,含笑着摇头:“没别的事,我不过打发他们回去罢了。老这么缠着我也不是办法。”
算起来小雪已过,再不出一个月就到了盘云山一年一度的天劫,想来这些人也是催促他回去布阵的。
“你不急着回山上吗?”她禁不住问。
“暂时不必。”萧竹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他今日换了身点竹的白衫子,映着地上已经划开了的淡淡白雪,沐浴在暖色晨光之下,犹玉树琼瑶一般丰神俊朗。
“先陪你去趟青琅山看你义父。”
闻得此话,青豆双目一亮,精神大振,眸子亮晶晶地看着他:
“你此话当真?”
萧竹觉得有些莫名:“还有什么真不真的?”
“那可好!”青豆顾不得就跳起来拉着他衣袖一阵欣喜,“我老早就想去了,若非是当初为了避着你,我只怕下山第一个地方就是去那儿。现下可好了……”
见得自己袖子都快被她扯下大半截,萧竹又是好笑又是叹气:
“行了行了……”
“真不让人省心。”
心下不由暗自轻笑她,分明就是个孩子,成日里还装着那么多化不开忧伤的过去。
青琅山位于开封之北,处在高丽与契丹边界的一条长河边上。这回靠着绝行仙人步,不消片刻功夫就走至山麓,面前河水滔滔,涓涓流淌,时而有几只野兔从山道上窜过去。
这边要比开封更为寒冷,地上的雪重重叠叠积了几层,走在上面还会有咯吱咯吱的声音,脚上一深一浅的。
“真不该挑这个时候来。”萧竹一面苦笑,一面把自己身上的外袍退了给青豆披上,这一下子她身上算是盖了两件大氅了,只是还觉得冷。
“还有多久?”见她实在是冻得厉害,萧竹忍不住问。
“快了快了……转过前面的小丘就是了。”青豆不住朝手里呵欠,口中冒出的白气缠缠绕绕地在空气中消散。她有那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也不知变了模样没有,不知义父会不会改了别的地方。
心里还在拿不准,这路途已然走尽,视野里出现了一座破旧的木制小屋,屋顶盖着厚厚的茅草,不过被白雪覆了,显得茫茫的,有些苍凉。
记忆里的东西都还在,只是门前她亲手种下的松树早已高过了她的头顶,转眼好像已经过了四五年了吧?自从那次她赌气要去求仙问道,就离家出走上了哀牢山,在盘云山下的小寨子里一待便是三年,三年后又由于种种原因耽误,现下……总算回来了。
“义父——”
院子里静悄悄的,院门关着,青豆便就在门口喊了一声。
约摸过了一盏茶时间,屋子里才听见窸窸窣窣地声响,继而是“吱呀”的开门声,好像有人走了过来。
忽起的一阵风把树上地上的雪花吹得满身都是,萧竹抬了手,轻轻替她把鬓边的几朵碎屑抹去。
老旧的院门缓缓被人推开。
触目的,便是一双旧鹿皮靴子,再顺着那厚实的袄子往上看,雪花迷离中可见得是一张老成稳重的脸,下巴带了些许胡渣,面容里透着些英武不凡的气质,多少看得出此人年轻时候也是极为俊逸的。
不等他先发话,青豆一把就扑了上去,有些哽咽地叫着:
“义父。”
那人盯着她微一愣后,随即开颜朗笑,萧竹是头一遭听得有人能笑得如此畅快淋漓,仿佛命里都不带半点灰尘一般,洒脱得让他惊讶。
那人一手摸着青豆的头,笑道:
“我还道是谁呢,声音听着这么耳熟,原来是你这丫头。”
好似许久没有这么安心过了,青豆不由觉得很释然。
大约才看见门口多了一个不认识的人,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
“这位是……”
“他……”青豆正要说话解释,未想他就先笑着朗声道:
“我明白了,闺女大了总要嫁人的。这回是带着夫婿来见老丈人的不是?”
话虽如此说,可太过直白,端得这一路上青豆仍是对萧竹唤“师父”没有变过,此刻给义父这么一提及,倒觉得耳根子嚯一下烧灼起来。
对此萧竹反而很自然地恭恭敬敬行礼。
“晚辈萧竹,早听青豆多次说起前辈来,今日能够一见,着实是大幸。”
那人大声笑了笑,伸手就狠狠拍了他肩一下:
“跟我不用这么多繁琐的规矩。这外边气候冷,进屋里说。”
饶是正有此意,萧竹也不作推辞,携了青豆的手随着他一同往里面走。
这院子甚是简陋,自然屋里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不过好在屋子够大,除了前厅和厨房外还另有两间房。
一进屋,青豆就把面前的火盆点上,呼啦啦丢了好些炭火进去,屋中被就比外面暖和许多,等着这一把炭火烧上去继而很快就更加舒服些了。
借着这清晰的火光,萧竹看得出,这位义父的年纪将近半百,不过精神格外好,虎口处多有茧子,大约还是使家伙的。
“啧啧,这么些年没见,怎么就怕起冷来了。”见着青豆浑身裹着一堆衣衫,那人不禁皱眉,“学了仙术,反而还丢了基本护体的心法不成?”
“哪有啊……”青豆觉得很生委屈,“我落了几次水,生了几场病就落下这病根子了。”
“也是你没用。”看着也不为所动的样子,“几场病就害成这样了,亏得义父当年还带你去天山玩雪呢,那时就没见你喊冷。”
盘云山的恸天瀑布可是有仙气儿的,哪能和天山雪相比啊,青豆瘪了瘪嘴,又不敢和他杠上,只好自认理亏。
萧竹侧目看了看她,嘴角溢出笑意,继而朝着对面的人拱手问道:
“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名字不过一个代号罢了,我姓向,认识的都唤我老向。你既是我这丫头的夫婿,就同她一块儿叫我义父就成。”
“也好。”萧竹点头,微微一笑,“义父。”
青豆笑吟吟地扯着他衣衫凑到他耳边:
“我义父叫向承,老爱跟人玩这套,你莫理他就是。”
“丫头大了到底留不住啊。”那边,有人大手一挥颇为感慨的摇头,“这么快就跟着外人欺负我一个老头子了。”
“义父哪里的话。”萧竹一面将青豆的手握在手心里暖着,一面对着向承道,“看义父这年纪,必定能寿过百岁的,如何说得上是老。”
向承听罢,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好好好,不愧是我丫头看上的。”
听得有人说好话,语气一下就变了大半,青豆在一旁暗自偷笑,并不戳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