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总是太脆弱,而她毕竟做不到无欲无求的坦然。那就偶尔也对自己宽容一次吧,青豆在心中这样宽慰。
熟悉的鸢尾香萦绕在鼻尖,她不敢抬头,只是仍旧保持着从背后抱住萧竹的姿势,半点没松。
耳旁传来一声道不明情绪的轻笑,继而像是大赦了一般叹气,又有些窃喜的意思。
“我还当真以为……你的心是铁做的。”
萧竹转过身来,反搂着她,动作柔和,却有着无法抗拒的力道,宽长的袍子宛如披风将她整个身子都罩住。
“你若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我虽算不得什么上仙,凭这许法力,或可帮你一些的。”
青豆没有说话,只是闷着在他怀中摇了摇头。
萧竹缓下声音来,轻轻道:“跟师父回去,好不好?”感觉到她微微怔了一下,继而伸手想要推开,萧竹忙改口:“好好好……不回去,不回去。”
像是很生无奈和犹豫,青豆亦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我……暂时还不想回去。”
“那就不回去吧。”他倒是答得很干脆,垂下头见得青豆哭得满脸泪痕又不由得有些感慨,于是拿了袖子替她擦干。
“别哭了,师父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
这话,让青豆很生怀疑地抬头皱眉望着他,萧竹却报以一笑,额间抵在她额上,良久才这么道来一句。
“我想,大约我这辈子也是成不了仙的。”
不知这一阵仙人步走了多远,再往回赶的时候,青豆才发觉路途极长,行至开封西郊的时候,已然有不少门下弟子在那方张望,幸而见得萧竹过来。
“萧师叔!”领头的是位高级弟子,当即抱拳行礼,“弟子已将解药分送各百姓手中,现下已有不少人情况好转。”
萧竹点点头:“可有别的什么发现没有?”
那人犹豫了一回,摇头:“弟子尚还在四处山头查巡。”
“也好。”萧竹从怀里摸了白日里的那张符给他,“拿着这个回盘云山给你红药师伯,问她可能寻得到是何人的灵力。”
“是。”
“说起这个符……”青豆往贴身衣兜里掏了一会儿,也抽出一张来亮给他看,“我也有。”
萧竹略一愣,从她手里拿过来:“你哪里来的?”
“这个……”她挠了挠头,“说来话长。”
简短的把上回在常知书房中遇上符灵的事情给他阐述了一遍,萧竹只是脸色愈发沉下来,没怎么说话。
“这符上又有仙气又有邪气,实话说,太不祥。”他朝青豆扬了扬符,而后很自然地收进袖中。
“带我去那地方看看。”
因听得他这么说,青豆自然不好拒绝,可一想到在自己常府里头本也是个普通打杂的,突然就要带如此一个外来人进去,似乎有些说不过。
“怎么?”见她迟疑着许久没动,萧竹扬了扬眉,“难不成还怕我拆了那屋子?”
“……没,不是。”气场上,她总是输掉大半,刚还说不欺负她来着,才没好一会儿本性就露出来了。青豆暗自腹诽,又无奈只能忍气吞声领着他往常府方向走。
过了一条街,拐出墙就见得门口有家丁在打扫,那是个年轻的小厮,与青豆差不多大,扫过左侧墙角,余光就瞥见青豆走过来,顿时也不扫了,立在那儿扯了嗓子叫唤:
“青豆哇,你怎么才回来!翠姐找你老半天了,等会挨了骂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这话尾音才落,青豆就觉得背后有丝丝凉气,缓缓回头看时,萧竹却是一脸的风轻云淡。
“你在这儿是做什么的?”
觉得有些心虚,青豆唯唯诺诺地搅着衣摆:“打……打杂的。”
他很了然地点点头,颇有深意地“哦”了一声。
顿了一会后,青豆仍旧往屋里走,旁边的那小厮看得奇怪,忙出声问:“诶诶诶,青豆,这人是干什么的?”
青豆信口胡诌:“法力高深的道长,来给咱公子驱邪的。”身后有人嘴角抽了抽。
因得见萧竹一身的道袍,加之前几日来做法事的的确也不少,那小厮也没再多怀疑,低头自顾扫地去了。
入了大门,进了小院,萧竹才森森蹦出句话来:
“江湖道士?”
青豆尴尬地笑了笑:“师父,我这不是编的么?”
许久才听他不屑的“哼”一下,不予自评。
常府里毕竟曾经死过不少人,怨气极重,没过多久萧竹自然就看出其中端倪,路过花圃的时候,他盯着脚下半萎的金菊,脸上表情倒是很生淡然。
“青豆!”
不远处,突然飘来这么一个温润儒雅的声音,惊得青豆不由抬头四望。小石门外面正站着个人,月白清风,青衫长袖,因得天寒而在身上多加了一件厚厚的貂毛披风,单这么看着,直有一股墨香气息袭来之感。
碍于萧竹在场,青豆不好多说别的什么,只得轻得不能再轻地叫了声“二公子”。
常知书快步走了过来,他身后亦没跟别的什么人,脸上似被冻得有些泛红。
“方才听小翠说你房里没人,东西也收拾了一些,我还当你……当你是走了。”
心头多少有些感激,青豆正要解释:
“我其实……”
“真是不巧。”萧竹忽然闪身上前来,不着痕迹地挡在她跟前,笑得一脸温和,“在下正是要来带她走的。”
“呃?”常知书被他这番举动弄得有些发怔,稍稍打量了萧竹一会儿,确定此人自己并不认识,才疑惑着问:“这位是……”
青豆忙抢话答道:“是我师父!”
“你师父?”他似有些恍悟,微微一笑,“原来,这位就是师父。”面上看来他倒是不怎么惊讶,反而很生有礼地抱拳拱手。
“不知这位道长,所处道观是哪一处?常某改日登门拜访。”
偏生问什么不好,要问这个,青豆当即觉得自己的头已然快分裂成了两个……
萧竹面不改色地同样有礼笑回去:“在下盘云山萧竹。”
明显感觉到常知书身形僵了僵,但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富家公子,很快就恢复如初,仍旧彬彬有礼地温颜含笑:
“原来是萧竹真人,常某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真是名符其实,不同凡响。”
“哪里哪里,常家二公子也是江湖上鼎鼎有名,在下不过一修道之人,何以相比。”
常知书摇头叹道:“名师出高徒,难怪门下弟子皆如此出众。”
听得此话,萧竹只斜眼瞅了瞅青豆,淡笑着未开口。
常知书却是不在意,反颇为热情地问道:
“既是来了……不如萧真人在寒舍住下,可能给常某一个面子?”
萧竹略一沉吟,居然也就此应下:“如此,便就叨扰了。”
青豆怔了一怔,悄悄扯他的衣袖:
“师父……你当真是要住下?”
待得常知书吩咐下人之际,他微偏头解释:
“不过就几日时间,我正好也能叫长九过来。这么多的冤魂留在这儿,总不是个办法。”
倒是忘了这档子事儿了,青豆眼前一亮,心下明了的点头。
“青豆……”屏退小厮,常知书忽然上前来,轻声问她。
“你真是要走?”
青豆转头看了看身旁的萧竹,他正侧目扫视地上落下的花瓣,方又回头朝常知书漾出笑:
“师命难违。”
夜里的风徒然大了许多,桌上的蜡烛被吹得有些摇摆。
青豆坐在床边拿着巾帕擦拭扇子,盈黄光芒下的铜扇显得金灿灿的,似有反光,周遭寂寂无声,唯点点摩擦动响格外清晰。
“白日里的那个,就是我师父。”
她也没有抬头,就这么低低说了一句。
柜子上的芍药仍旧开得很绚烂,像是从来没有凋谢的迹象一般。
“你也觉得他很好?”青豆展颜笑了笑,手上的动作不由放缓了许多,“我也这么想……除了义父,他是待我最好的人。”
“你问我义父?”感觉有些不好说,青豆抿唇摇头,“年轻时候也是个挺不羁的人,只是后来遇上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现在收敛了很多。”
“我的好些功夫都是他教的,小时候总觉得他会的东西很多,很厉害的样子。”
扇子被她擦得很干净,透过扇面还能看得见她自己的面容。
“……不过,都好多好多年了。义父他也老了吧。”
“要不要去看看?”
安静中蓦然冒出这么一个声音,饶得是青豆再淡定也被吓得手上一抖,正抬头时,门却不知几时开了,萧竹就靠在门边懒懒地没睁眼。
“师父……这大半夜的,你还不睡啊?”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顺气。
萧竹索性就走进来,在她身边坐下,大掌直盖在她头顶。
“还说呢,你看你这一脸的憔悴,知道的晓得你是自个儿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为师虐待自家徒弟,作甚么不好来给人家做下人?盘云山是哪儿亏了你了?”
“嘶——疼啊。”青豆扳开他的手,不慎有几缕头发缠在他指尖,理了好一会儿才顺。
“师父,你说话不算话的!”她觉得很憋屈。
“哦?怎么不算话?”萧竹一脸兴味地望着她,“说来我听听。”
青豆咬了咬牙,没好气:“你说了不欺负我的。”
“我这几时算是欺负了?”萧竹好笑地伸手捏了捏她鼻尖,“你还没见过为师欺负人呢。”
远远的从街外面传来两声打更声,青豆侧耳听了听,才慢慢道:“二更天了,这么晚来我房里不好。”
“我已经给足了他面子了。”萧竹有些答非所问,往她床上一倒,犹自舒服。
青豆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觉好笑地爬到他跟前推了推:
“回去睡了吧,叫人见了怎么说?”
萧竹眉上皱了皱,很是不悦地坐起身来,忽大步走到窗边柜子前,伸手端了那盆芍药,不由分说就放到门边,然后理所当然地关上门,了然地弹着衣上的灰:
“说的是。现下也没人了,鬼就是有嘴也不敢四处乱说。”他脸上很得意,顿了顿,问:
“好端端的,往屋里放这个东西作甚么?”
对于那盆芍药,青豆觉得很愧疚,迫于萧竹又只得作罢:
“我见它长得不好,不顾一下可能会枯的。”
“不过是一只鬼,枯了还能寻别的东西附上,犯得着替它操心?”
不知说到了几重心事,萧竹揽过她的后背,将她抱入怀中,像是很怅然地一声叹息。
“那我呢……你何曾关心过我好不好。”
青豆倒是发觉他语气很逗笑,禁不住真笑出来:“师父活得挺好的。”
“师父活得并不好。”萧竹接着她的话,说完,又觉得落寞,“罢了,说了你也不懂。”
温暖的体温,暖着她本就凉凉的身子,很惬意,但似乎随时可能消散一样。
青豆靠在他身上,眼睛慢慢睁开。
“这样真的好吗?”
萧竹只是轻轻一声笑,脸蹭在她发间,细滑柔软却凉得没有一丝暖意。
“行得端做得正,管他人说甚?”
青豆觉得不靠谱:“没准儿别人就认为你行得不端,做得也不正呢?”
“那是别人的事情。”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你这丫头……老是那么多顾虑作甚么?这辈子没几个年头,还尽往自己命里添沙子。”
她愣了愣,许久才回神过来,眉宇间的云雾重重叠叠。
“是啊,凡人的寿命短短数十载,弹指间就过去了……”
大约是听得她话里的沧桑,萧竹暗自收紧臂弯,咬着她耳根叹道:“少来些胡思乱想。师父不会让你死的。”
难得听见他有承诺,记得以前据盘云山里弟子说,萧竹此人最重诺言,一诺千金,从不失言。只是如今看来,有些事,不是说能改就改得了的。就像她命中注定孤煞,命格不从人一样。不过现在想,也是多余,还没来的,就别去多心好了。
“师父啊……”
“嗯?”萧竹两指把玩着她胸前垂下的发丝,极其随意地应了一句。
“其实,我一直有事瞒着你……”
“嗯,说。”
青豆默然片刻后,这才微启唇,将已封尘了许久的故事,如倾酒杯一般缓缓诉说。更声尽,滴漏断,烛火暗燃,房梁上的阴暗处有些许的明灭不定。
清早时候的被窝无疑是最暖和的,青豆缩一团,往里边滚了滚,刚想再眯一会儿,岂料门外却激起一阵震耳欲聋的敲门声,叫她便是再有睡的念头也都断了干净。
“青师姐,青师姐!”
听这声音不像是常府里的人,青豆不情不愿的掀开被子,一股冷风瞬间直往上窜,她赶紧抓了衣服穿上。
“谁啊?”
“青师姐,快些起来!西郊南山发现……发现一个怪物!”
“是吸云兽吗?又是符灵?”她把大氅披上,随手要去拿门边的铜扇。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不过看那样貌,好像是……好像是奚扬师弟啊!”
她手上一抖,立着的铜扇瞬间就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