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大半年再相见,他仍然和以前一样,黑发不羁的散在肩上,湛蓝的道袍,宽长衣袖,腰间一枚精致的木制坠子。只是那双眼睛里面,多了很多她读不懂的东西。
所谓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
这一天会到来,其实冥冥中青豆也有预料到,只是她一直都没想好如何来面对罢了。
臂弯上的力道越发大起来。青豆就那么怔怔望着他,也同样见得他如此怔怔的望过来。
在周遭的吵杂烦恼里,萧竹很生大力地咬了咬牙,又惊又怒的表情毫无保留的现在脸上,本是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咽下,踯躅好久,才生生憋出字来。
“你……原来在这里?”
青豆觉得有些尴尬,待要回话,可不知该回复什么才好,索性就闭口不言。未料,萧竹手上略一施力,想将她从地上拽起来。青豆疼得当即叫出声:
“哇,师父,你轻点!我手、手脱臼了。”
萧竹闻言眉间一蹙,手摸到她肘处,而后快速一推,伴随“啪”而来的刺疼,青豆倒抽了口凉气,再动了动手,果真是接好了。
“萧师叔!”
前面一个着普通弟子服的走了过来,见腰间的纹饰方知是石青门下的。
“城内百姓已安置妥当,开封府衙内有捕快前来询问,弟子适才派了人去处理。”
“嗯。”萧竹随意地点头应下,表情上倒看不出别的什么来,“可从那妖兽身上找出什么异常?”
那人自然正也颇为好奇地朝青豆扫了几眼,但碍于萧竹在旁,故立马谈及正事。
“回师叔的话,我等查看那妖兽尸首,却发现其中有几具在伤及心脉之后化为飞灰,只留下一张符。弟子猜测,极有可能是道家哪门修仙同道操纵的符灵。”
“哦?”萧竹扬起眉来,“符拿我看。”
那弟子忙不迭递上一张黄色灵符。
青豆探头看去,与她上次在屋中碰上的那个,一模一样。
还没等她细细思忖,就听得萧竹一声冷笑。
“就这点能耐,还妄想闹出天来。”
“师叔……”那人犹豫地打断他,“这解药师叔几时能配制好?要不要弟子去客栈寻几个房间?”
“也好。”萧竹把那符折成一小段收到袖中,“再带几个中毒的百姓过来。”
“是。”那弟子领命,抱拳退下。
萧竹看着很忙,随即又有几人上前传达盘云山炎阳掌门的吩咐,青豆考虑着要不要先回避,也正好能去看看常知书的境况。
余光瞥见她的窘迫,萧竹方停下这边的交谈,侧过身来轻声道:
“你现下住在何处?我一会儿有话和你说。”
因听他问,青豆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西郊的常府。”
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着实让整个开封都显得有些慌乱,崩塌的城墙和燃烧的房屋,在青豆看来格外的眼熟。因得是天子脚下,早已有不少官兵前来探查询问,或是帮忙救火。
一时间,原本在白雪皑皑之中沉睡的京城霎变得火光冲天,黑烟滚滚弥漫。
石桥旁边的小石凳上,常知书正坐在那里,周遭江湖扮相的几个人持了武器将他护在中间,看样子除了略有受惊之外倒也没受什么别的伤。
“青豆。”
远远瞧见了,常知书就招手唤她。
青豆左右看了看,方才走过去。
“你可还好?没事吧?”不等她说话,常知书却先关切地问来。
“我没事。”心道要说有事也轮不上她。
下上打量她许久,确定是真无大恙,常知书才放心笑道:“这便好。”
“今日是我没挑得时辰,不想居然会出这样的情况,害得大家受惊了。”
青豆抿了抿唇,并无甚表情:“公子要回去了吗?”
常知书点点头:“也好。”
“就回了吧。”
见得他站起来,弹了弹衣袖,四周几个护卫当即要同行跟随。
“你们几个。”青豆拦住其中两人,指了指他们身上大小不一的伤口,“那妖怪是带毒的,最好去找大夫看一看。”
那两人面面相觑一番,皆皱了皱眉,又看向青豆。
“看见那边的那位剑仙前辈了没有?”青豆赶紧热情的替他们指路,“他一会儿会配制这毒的解药,你们找他即可。”
两名护卫感激不尽,抱拳施礼后方转了方向而行。
青豆松了口气,复随着常知书往回走。
眄视看得她脸上多有抑郁的神色,双眉莫展,他不自觉开口:
“青豆。”
“嗯?”
“……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没有。”
说没有,这自然是假的。待得回到常府有了空当,青豆脚下生风马不停蹄奔往屋里,把这几月存的银两统统塞到包袱装好,胡乱又寻了几件衣裳,将门后立着的铜扇取下来往背上一抗就踏出门。
她回头对着那盆芍药很是歉然:“我要走了,可能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往后的事情,你自求多福吧。”
因得常知书回府,府中自然是好生忙乱的一番,人来人往,也没有人注意她的行踪动向。青豆低着头穿过花圃,飞快的速度,不由起了一阵清风,踩碎了一地的残花。
径直走到后门,她几乎是想都没想拉开门就待冲出去,岂料迎头便撞上一个人。由于大力而反退了好几步,脚后跟正碰及门槛,身形摇晃不稳间,却已被人伸手扶住。
宽袍玉带,道袍轻扬,淡淡的鸢尾香里带着一丝的危险。青豆没有哪一刻有想现在这般后悔,终究是嘴太快,为何要多此一举告诉萧竹住处,眼下便是连正眼也不敢去瞧他,余光只能对上他胸前丝丝缕缕的墨发。
“青儿……”
青豆想要从他手里抽回手,不想怎么也抽不出,手腕被他拽得生疼。
萧竹几近咬牙:“你这是又打算走哪里去?”不等她说话,又接着厉声质问。
“师父有这么让你生厌吗?你至于要……至于要一次一次的逃吗?”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青豆不由自主地往后躲,门外街上已有不少人往这边看来,眼里的神色古怪得让她觉得害怕。
这般畏惧和怯弱的表情,着实让他心里一阵刺疼。萧竹一把拽起她,不由分说地朝前走。
萧竹的仙人步自然是比她更为熟稔,青豆跟不上他的速度,却又摆脱不了他的束缚,没停歇的狂奔,都快不知道周遭是何处。
“师父,你放手!”她终于恼羞成怒唤出声,大约是听得些许异样萧竹才顿下了步子,青豆趁机推开他,离得几尺的距离,一言不发地揉着自己的手腕。
四下里漫山都是荒草,见不得半点人烟。
凌冽的风吹得他脑中稍稍有了些清醒,眉宇间浮云疏朗,怎奈染了一袭的涩然。
“是……我知晓我曾伤过你,是我不好,可你……总得给我一个机会,听我说话……”
“青豆……”他轻轻欺身上前,却不想,她又是往后退。
“师父你不用这样的。”青豆只垂下眸子看地上的草,“我如今既出了盘云山,按门规就不是你门下弟子,我们……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一点关系也没有?”萧竹看着她忽然有些自嘲一般笑出声来,继而伸手扳住她的肩,狠狠捏着她的下巴迫她抬头,“你说的这是什么傻话?我们……我们之间的关系,又岂是门规能约束的……”
“师父。”青豆出手挥开他,定定地看上那双黑眸,“你清醒点吧,你是仙人,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
“该清醒的人当真是我吗?”萧竹蓦然这般问来,食指轻轻抚上她的眉角,“你何尝不是最执迷不悟的那一个呢……小青豆,你有曾好好面对自己的心吗?”
“我早是一个没有心的人了。”青豆生生别过脸,“所以,师父,你对一个没有心的人用情,是不是太不值得?”
朔风微漠,卷得他一身宽长的道袍翻滚如涛,此刻的乌眸黑睛好似看不明神色。他喉中上下翻滚,许久才低低道:
“青儿……我真看不懂你,你到底要师父怎样做才好……”
喉口里猛然一紧,青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四周一切都淡了颜色,冰冰凉凉的没有温度。像是有些认命的,又像是有些执着。
“师父,我们不是一路人。”
“你能不这样一刀子伤我吗?”他笑得有些凄然。
青豆两手覆在他臂弯上,闭上眼,沉默片刻,幽幽道:“师父若是只觉得心头过意不去,我不会告知旁人……你的名声,盘云山的名字,青豆都会护着……我知晓自己的分量,也知晓自己的能耐,师父不用……替这种事情担忧。”
他的手心紧了紧,怔怔地注视着她,目光复杂,然后缓缓收回来,在袖下握成了拳,指甲深陷进肉里,鲜血溢出,却浑然不觉。
“好……你若真是这么想。”
萧竹哽语半晌,然后大笑出声。
“是,是我太过一厢情愿,是我没有顾及你的感受……我萧竹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妄想你倾心于我……”
这话语像是利刃一般割在她心口,眼里湿润难当,却不能落下一滴来。青豆只是侧着脸,长长的秀发挡住了半面的脸庞。她何曾见过萧竹如此模样……
出神间,手里被人塞进了一枚冰凉的东西,她讶然之余,听得萧竹淡淡开口。
“这是我的半部神魂,你若吃了它,想必不日修为便能大大提升。”
“这算是我欠你的,日后……我亦会想尽办法助你……”
“告辞。”
这一瞬,只觉得手里的东西像是带了电一样让她拿之不稳,猛地抬头间,萧竹已然转过身,青丝如瀑般在空中狂舞,素蓝衣袂清淡得似要与天融为一体。
人生好像又要开始凝固,她摸不到心里最深处的情感,只觉得她的一切都待朽烂,等不到所谓拨云见月的那刻。
明明就在手边的幸福,明明伸手就能触及,却畏畏缩缩的连正眼也不敢去看,她到底该怨谁?到底又能去怨谁?
视野里的萧竹深深浅浅地越行越远,青豆觉得疲惫的感觉慢慢上涌,整个身子都要瘫一样,被风吹起的杂草纷乱在她脸上,竟有些割得生疼。
她也很想有温暖,她也很想有人在意。但为何要有那么多没奈何,为何又会有这么多的不可……她的期盼,只是小小的一点而已。神若真无所不能,如何不能赐她一个平淡的人生?
一秋的叶,散了一地的衰草连天。
世间万物仿佛都看不见了,近处只有她,远处唯有他。
她丢了背上那把金色绚烂的铜扇,迈开步子跑过去,捏着她手里那枚寒意透骨的东西,索性再不去考虑从前还是今后,待他还来不及回转过身的时候,自他背后紧紧地将他抱住。
长久以来的压抑的悲哀像决堤了的洪水,在此时肆无忌惮地覆盖了她,仍凭自己的眼泪全浸进他的袍子中,啜泣的声音快听不出她说的话: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