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晨曦透过纱窗射进屋中,薄薄的一层光环里看得到空气中的点点尘埃。宿醉后的清早,脑中显得格外的昏沉。萧竹动了动手指,又在眉心上揉了一会儿。屋里的灯烛熄了不知多久,一股似有似无的酒气弥漫扩散。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侧——空无一人。
那一瞬,像是被什么刺中一般,萧竹猛然睁眼坐起来,昨夜那些零碎的片段蓦地浮现——摇曳的灯光,模糊的疼痛,蔷薇色的肌肤,如潮水一样一股脑的埋没了他。
掀开被衾,捡起外衫披上,几乎是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往外面跑。
春日里纷乱杏花撞了他满怀,安宁的院外阳光倾洒。
他立在悬崖上,看着山外云里飞花,苍鹰翱翔。回身的刹那,春风卷了他的发丝凌乱飞扬。
十月孟冬,有些冬末初春的乍暖还寒。天亮得比以往迟很多,虽已是卯时将过,四周仍漆黑如深夜,开封的街上不少灯笼还点着。穗黄的光芒照得人脸色暖暖的。
路边搭着的小棚里腾腾往外冒白气,那旁的招牌上写着“李家圆子”四个字。
勺子里滚烫的白色浑浊汤水哗一下生出许多烟来,袅袅绕绕的,进了一个白瓷旧碗里。热乎的水汽把人的面容都温得很舒适,软滑晶莹的汤圆浮在水上,引得人食指大动。
时候还早,但来这里吃圆子的人却不少。临近的一桌坐着两个家丁打扮的人,正埋头大口大口吃着,边吃倒不忘了闲聊。
“药材铺的青翘都卖完了,等会得去东街看看了。”
另一个喝了口汤:“你说谁那么大手笔,下狠手把药铺里的青翘全买了?这么多,他用来干什么啊?”
“嗨,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个蜀中首富的药罐子二公子嘛!”
“啧啧……怪不得,出手这么阔绰。”
那人表情很讽刺,歪着嘴又啐了一口。
“我听说西郊老宅子那儿最近闹鬼了!”
“呸。”另一个险些呛着,“这时辰,别说这种阴气话!”
“怕什么,马上就该天亮了!”大约是不怎么确定,那人又抬头望了望天,方才回头又道。
“我估摸着,那二公子也是招了晦气,去哪儿住不好偏偏要住那宅子。”
“怎么的?”旁边的人有些奇怪,“那宅子有什么来头?”
“你还不知道哪?”另一个神秘地凑到他耳边,眼神古怪地压低了声儿,“说是十多年前,那宅子里头的人一夜之间全死光了!阴魂不散呐!”
角落里的某个身影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却只是一瞬,继而仍旧低头吃圆子。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这常年住西郊的,哪个不晓得?你是外地来的,不是兄弟没提醒你,以后看了那宅子靠边儿走!才听里头的翠儿丫头说,白日里都见到有兔子说人话呢!”
“……是吗?!”
……
放了几个铜板在桌上,青豆拿了帕子擦擦嘴,也没再看那边的两个人,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出了棚子。外面的风呼啸着钻进她领子里,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京城西郊的岳家老宅,在数十年的时光中早已变了模样,如今朱红大门,围墙高耸,门外的石狮子雄伟气魄。说是风光更胜当年也不为过。
被当今的蜀中首富买下,便是铁疙瘩也能成金玉。
常府里头配有家丁丫鬟,上上下下加起来人数近百,这里头却只住了一个主子,因听说是常老爷的二公子,唤作知书的。
这公子人品相貌倒是极好,家中又富有,美中不足的,是个药罐子。据说自打出生起就没断过药,体质也比常人偏弱一些。
常家有大公子继承家业,这二公子闲来也无事,带着家仆四处游山玩水,静心养神。前不久就看上了西郊的这块地,说是风景好便住了下来,不想路途颠簸加重了病情。
时候尚早,北面的院子里却亮起了灯。
“吱呀”一声推开门。
穿着袄子的大丫头端了个托盘走到案几前面,榻上的二公子拿着卷书读得认真。
“公子……”
虽是心头有些不忍,那丫头终究是轻声唤了。听得这嗓音,那躺着的常知书才抬起头来,见着来人方淡淡浅笑。
“不用起那么早,我不过就是想看点书,不必伺候的。”
“公子,这天儿冷得紧,你又穿这么少,这如何使得呢。”那丫头从柜子里抱了厚厚的一件白狐皮裘衣给他披上。
“咳咳……”大约是走动时带了风,他不由咳了起来,“不碍事的。”说话间又是一阵咳嗽。
“这……公子,我马上去给你熬药。”那丫头吓得不轻,转身提着裙摆就往外面跑。
“小翠!”常知书费劲力气唤她。“回来!”
闻得他声音里发颤,小翠只好止了步子倒回来,看着自家公子这般模样心中多有酸涩。
“这时候闹那么大不好。”常知书艰难地扯了嘴角笑笑,“不要总让人家嫌弃你家公子啊……”
小翠点了点头,忽又想起什么来,眼中一亮:“公子,我看适才青豆回来了,不如让她煎药去罢。她总是起得早,想来不会有什么的。”
常知书摇头叹了口气:“说了不必麻烦人家……”
“……自家的丫头,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小翠低头嘀咕了几句,然后又拿眼神瞅了瞅他,“没准儿过一阵子公子就要收房了呢。”
他先是一愣,随即又摇头:“胡说,我几时有这个打算?”
“还说呢,公子向来有什么事儿都找青豆,做什么都护着她,明眼人一看都晓得……”
常知书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倒是我不好了,没有注意到这些。”
小翠笑着摇头:“公子哪里的话,公子要是喜欢,收了房也没关系啊。横竖我们救了她一命,说是以身相许也不为过。”
常知书不知是该作什么表情为好,最后只得道:“你何曾知道她的来历啊……”
天空大亮。北方的天永远看着比南方带了一丝的苍茫。
青豆在屋子里自顾自的擦铜扇,有些时候没有用了,扇子仍被她拭得闪闪发亮。
眼见阳光越发大起来,她抬头看了看天,把帘子放下,端了小杯水浇着柜子上的一盆芍药。
“下回七月的时候,我去找个人来带你走。”青豆把杯子放下,笑道,“是鬼界里头办事儿挺利索的,人也老实。你到时候就放了心随他去,一定能投胎的。”
妖艳的芍药静静立在那里,忽而掉了一瓣花下来,溅在残余的水渍上。
“等入了冬我就不常浇水了。”青豆一面说,一面把扇子立在门后,“听人说,水受地气人气极重,我怕你到时候撑不住。”
微风透过一些缝隙吹进来,屋里的灯烛有些晃动。
青豆回头,对着那盆芍药笑着摇头:“别傻了,花肥不更受人气么?少吃点东西你又死不了,都饿了那么多年了你都没说,这时候还计较呢。”
“瞪我?瞪我也没用,你还不知我么?我几时是那么客气的人了……”
正待还要说话,门就给人“砰砰”敲响了。
“青豆,青豆,在吗?”
青豆愣了一下,对着柜子上的花“嘘”了一声,忙回身去开门。
门口立着一个湘色袄子的姑娘,年龄看来大约是十七八岁,臂弯挎着个篮子。
“翠姐姐。”青豆很礼貌地打招呼。
“厨房里的药好了。”小翠把手里的篮子给她,目光却往她屋内扫——分明是一个人也没有。
“翠姐姐。”青豆不着痕迹地往门前迈了一步,挡住她视线,因笑道,“这盒子里的是早膳么?”
略有尴尬的轻咳了一下,小翠复摆出正经模样来:“早些给公子送去,我还要去王大夫那里一趟,今日公子身子不大好。你好生照顾着。”
“园子里的花我都浇过了。”不等她问,青豆已先交代好。
“又浇花?”小翠不自觉地提了提嗓音,皱着眉看她,“那不是蔡老头子的事儿吗?你怎么回回抢他的活计!自己的活儿呢?!”
“炉子里的茶煮好了,鸟儿也喂了,被子收拾齐了。”青豆笑着解释,“蔡老伯上了年纪,身子不好,我帮他做一回也该。”
这话确实合情合理,即便挑不出什么刺儿来,小翠仍旧很狐疑地盯着青豆上下打量很久,才有些迟疑着走了。
待确定小翠已经出了回廊,青豆大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往屋里看了看。说人家没发觉什么那是假的,终究自个儿做事还是有些不严谨啊……
青豆如是所想,很认真地把门掩上。慢悠悠往厨房那边去。
说来到这宅子里也有半年了,从盘云山上逃出来的时候,她就有些后悔了。匆忙害人不浅啊,竟是连盘缠也忘了拿,最后还落得当街乞讨的悲惨模样,这要是说出去,萧竹非撕了她不可……
十年前的开封和现在大有不同,樊楼外的那条街宽了不少,西郊附近的房子也比以前多了很多,若不是对旧时的记忆还有印象,恐怕她也寻不到。
没想到,再见孩提时期的家,那“岳府”二字却变成了“常府”。多方打听,才知晓是岳家的远方亲戚出了个低价把这老宅子卖了。
树倒猢狲散,岳家已然没了当年的繁华,那些曾经引以为傲的人也就自顾拿了好处,到别处谋生去了。
对于常知书这个温文尔雅的少年公子,起初青豆当真是没有什么感觉。每逢干活时,听得府里的下人嘴里都说“我们公子”“咱家少爷”,那脸上都露出无比自豪的神情,无一不是夸赞他文采风流,容貌俊逸。
见第一次面的时候,青豆着实是吓了一跳。
且不说他这浑身上下的气质与一个熟人相似,就是那额间散发的黑气就让她吃惊不小。
这个常二公子居然混有一半妖兽血统。
怪不得说是生下来就体弱多病,这样有悖天理的结合本就是不妥的。青豆亲眼见着他身子中妖的戾气与人的精气相互碰撞,难以融合,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咳得特别厉害。
能活到现在,已经很是不易了。
在盘云山上待了一年,对于药学她是一窍不通,自然也想不出有什么法子来医治,只能寻得时机替他以灵力仙气调制一番,控着他体内的戾气。不过,这却不是什么长久之法。
再说这宅子里的古怪。青豆也是进来一个月之后才发现的,对此,她不得不对常老爷有些佩服。一个生意人难免会对鬼神之说颇有忌讳,不想他倒是毫不在意,买了这块地又好生重建了一番。
只是阴气仍旧很重,人死后若有深怨便难以入轮回,化作孤魂野鬼。这宅中的鬼自然不少,可由于忌惮人的阳气与白日里的刺毒阳光,久而久之就寄生在府中的花木鸟兽之中。
不能转生,那就只有一辈子游荡。
待得三魂七魄都耗尽,最后便是人世间的一缕飞灰。
执念果真是一件毒物,不仅断送了人性命,连做鬼的都不放过……
夜半清寒,更漏声断。
今夜不知是怎么的,着实睡不好。青豆索性翻身爬起来。
屋子里的戾气感觉越发重了很多,压抑的气息又让她觉得莫名的熟悉。昏黄的灯光下,芍药的花瓣鲜红欲滴,颜色诡异得有些毛骨悚然。
“你没觉得最近这一个月不大对劲吗?”
没有风,芍药就那么安分的摆在那里。
“我总有预感,西郊附近好像有个大家伙在修炼。”她把被子掀开,披上大氅,“等寻得机会我就去看看。”
青豆走到桌前,把灯吹熄,门外顿时就迎来一阵阴风。
“别那么婆婆妈妈的。”她好笑道,“我就出去走走,没别的什么事儿。”
临行前,她忽然变了主意,把门后的铜扇背上。因得有大氅罩着,倒也不怎么看得明显。
屋外的月光孤寂清冷,却亮得炫目。周遭一颗星星也没有,孤月在天,显得格外萧索。
青豆沿着小花园的石板路慢慢走。
虽是被重建了一番,可花园的景致与小时候没有什么不同。亭子旁边的银杏树还在,不过已经换了新的,据说曾经的那株被烧得面目全非。
这么一想,她蓦地觉得心底发凉。紧了紧披风,犹豫着没有再前行。
她是最畏寒的,怎么能在如此冷的夜里一个人穿梭在鬼气深深的古宅里呢。
觉得有些意趣寥寥,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大约只是不由自主的想要感受一下久违的气息罢了。
青豆垂眸暗叹,转身准备回去。将在这时,顶上闪过一袭黑影,速度极快,普通人决计是不易发觉。青豆猛地扭头,背后的铜扇已然亮出。
她警惕地举目四望,周遭不过风吹草叶的悉簌簌声响。寂静的有些不正常。
青豆伸手结了印,于地上画了一阵,刹那间黑影闪烁在前面的拐角处,她用上仙人步,丝毫不停滞地追了上去。
跳出回廊,过了拐角一看,又是什么也见不得了。
青豆不禁有些怀疑。要说来者是刺客,可身手能好过她的人间刺客现下还没有。如果是妖兽,可她又感觉不到邪气。
那会是什么?
脑中尚思索得认真,不想从屋内传出了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
“是青豆么?”
她本能的唬了一跳,随即把扇子收到背后。推门进去。
入夜已久,屋里的灯早熄了。青豆拿出火折子来复点上,那光线才微微弱弱有些一些。抬头看时,床榻上的那个人面色苍白如纸,拳放在唇下不住的咳嗽,声音撕心裂肺的,让人不由觉得他会咳出血来。
“二公子没吃药吗?”青豆走上前去,倒了杯茶递给他。幸而茶壶里的水还有点点温度,不至于太凉。
常知书抖着手接过来,饮下时因咳得太激动而洒出来了许多。青豆见状只好用袖子替他抹去。趁着他喘气的空荡,左手悄悄凝气,在他后劲三一处轻轻一点。
不得不说,随着最近戾气的增多,他的病也越渐严重,若再不走,只怕就会丧命于此。
“……劳烦你了,我现下好多了。”
常知书没再咳嗽,面色缓缓回转过来。
柔软的灯光闪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墨色的青丝如瀑而散,恍惚间让青豆觉得有说不明的熟悉感。
杯子里的茶水并不怎么好喝,他却饮得慢慢地,像是在品。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青豆语气淡淡的:“我睡不着。”
“我记得你有些怕冷。”常知书微微一笑,“下回让方管家给你多添些炭火。”
青豆礼节性地点头:“多谢二公子。”
“说来也奇怪。”常知书把茶杯凑到嘴边,仍含着笑,“不知怎的,每次你一来,我的病就能好一些……”小翠的话也不全无道理。
青豆只是敷衍性的笑了笑。心道,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真当她的灵力是废着好玩的呢。
“等年后我就打算回蜀中了。”常知书把茶杯放下,面上温润地瞧着她,“你要随着一起么,还是说留在这里?”
“我……”当然是要留下来啊。
不想还不等她说话,常知书就慢吞吞地打断她:“我想有你在的话,我也许会活得久一些。”
青豆险些没吼出来。
二公子啊,你只要离了这儿就能活久一些了,何苦为难她的灵力啊……
正待这个当儿,一声破空的嘶吼划破寂静,强劲的风大力吹开了门,借着窗外明朗的月色,那犬形青鳞,獠牙如雪的妖兽现身于夜幕中。
青豆楞在了原地。
这分明……分明是吸云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