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几日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快要立春了。门中弟子亦陆续归位回来,冷冷清清的御花街也慢慢热闹起来。
天气回暖,盘云山的气候一向很好,树上吐绿,树下开花,流水潺潺,天高云淡。
十几日来,萧竹都没有回过小轩,因听得朔百香说盘云山的天劫将近,大约是去太清殿准备了。对此她倒没多想什么,每天仍旧在院外练功修行,扇子上镶的神魂珠加大了风力,几下一挥已然有布云施雨的架势。照着空城给的那本《风心诀》修炼,果如他所说,不仅是灵力有提升,连得精气神也能调息得很均衡。
立春那天大早,青豆才醒,就听见一阵细细小小的敲门声,起初她原以为是自己耳鸣听错,后来越发觉得不对劲,匆匆披了外衫跑出来。开门的一瞬,萧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便出现在她面前,一身的袍子微有褶皱,看上去很生憔悴。
他只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便疲倦的一头栽倒在地上。青豆惊了惊,慌忙伸手扶住他。
“萧竹!”
恐是灵力消耗太多,此刻萧竹虚弱得厉害,身子软得没有一丝气力。终是男子的重量让她有些吃不消,青豆勉强费了很大劲才将他在榻上安置好。除了鞋袜衣衫,抱了厚厚的一床棉被来替他盖好。
昏昏沉沉间,萧竹强打精神睁开眼,入目即是那张带着担忧的脸,展不开的眉头,淡淡的眉梢。他心里觉得莫名的满足和安逸,于是方又闭上眼。
“丫头,为师好饿……”
本想跑去扶心堂的青豆在闻得这话时猛然停住,她扶着门,不住点头。
“师父你等我一会!”
迎着一路飒沓阳光,穿过绿垂青阴,脚上连走带跑的绝行仙人走被她使得淋漓尽致,片刻不到就冲到了小厨房。正巧那口锅里还烧着水,青豆也来不及多做解释,熟练地挽起袖子抓了一把面条丢下去。
起锅,上料,装盘,撒葱。这一系列的步骤快得让一旁的大师傅目瞪口呆,青豆小心把盘子放进食盒里,很是歉然地朝他鞠了一躬。
“我师父病了,饿得厉害,大师傅,我下回再和你好生道一回歉……”
小厨房里的人哪里敢受这个礼,忙摆手:“不必……”话还没说完,一阵疾风而起,待得回神过来,哪里还见得青豆的人影。
小轩里的仙鹤此刻还没睡醒,远远就看得某个人火急火燎往这边跑,一时吓得扑扇翅膀四处逃窜。
掀开珠帘的时候,萧竹还在榻上睡着,呼吸浅而均匀。看样子他是很久很久没有睡好觉了。青豆把食盒在桌上放好,打了水过来,轻手轻脚在床边坐下,拧了一帕子,小心翼翼地往他脸边擦拭。
被冰凉的水浸湿的巾帕有些单薄,逝过他鼻尖的时候,那湿意的触感让他不由动了动眼皮。如羽扇一般的睫毛微微颤抖,继而缓缓睁开,在那下面的双眸似海沉墨隐星。
“师父。”见他醒来,青豆便收回手,“再睡一会儿吧。”
萧竹侧过头,看了桌上那紫檀雕花的锦盒一眼,然后皱眉撑起身子。青豆自然会意,只好端了盒子过来,打开盖,刚做好的冷淘还很有热度,吃着自是与寻常的又不同了。
青豆取了筷子,略有窘意地盯着那碗面:“……我会做的只有这个了,你要不爱吃,我就再去小厨房找些别的来?”
“不用。”萧竹打断她,从被衾中抽出手,语气轻轻的,“这个就很好。”
他端着碗的手抖得很厉害,好几次,里面的料都快洒了出来。看得萧竹的表情似乎也很阴郁,那紧拧着的眉峰迟迟没有松下。青豆咬了咬下唇,跪了一只膝盖在床榻上,从他手里夺过碗。
“我来吧。”
也许是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很生无能,萧竹苦笑了一下:“师父看起来很没用吧?”这句话不知是说现在的他,还是一直以来的他。
青豆不想去捉摸着里面是否含着弦外之音,挟了面在嘴边吹了吹,这才送过去。
带着浓郁酱香的面条上覆了几颗碧绿青葱,散出来的那味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萧竹在那一刻犹豫,最后张嘴含住。
寂静的天上轩里如往常一样清幽看不得人迹,屋中没有点灯,自然也没有灯烛小小爆出火花的声音。他们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吃着一碗再平常不过的冷淘。
多年以后,每次回想起来,萧竹心里都不由有些唏嘘。他以为,如果她从来没有入过门派,如果没有这么一场天劫,如果没有他病倒在榻上,就不会得来这碗热腾腾的冷淘;他或许也不会执着,不会牵绊,不会留恋;往后的往后大约也就不同了。
只是,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仍会选择在立春的清早,忍着浑身的疲倦和睡意,只为了得那碗冷淘。
扶心堂在太清殿的西南方向,御花街以东。三条青石道,两扇大理石门,穿过后便能看见一池假山碧水。几个穿着松花色长袍的女弟子正在院中打扫,青豆走上前去询问。
“你说红药师伯?”靠前的那师姐停下手里的活计,“师伯在闭关,这几日都不让人打扰的。”
青豆挠了挠头:“……那,那她几时能闭关出来?”
“师妹可是有事?”
“……我想拿点药。”
“什么药?”师姐倒是很热情,立马回身就要去药房里找。
“不必麻烦了!”青豆赶紧摆手,随即很是心虚地小声道,“……我也不知道要什么药。”
明显看得出那师姐脸上的表情很是纠结,青豆惴惴地扯着衣角,本是打算请红药夫人帮忙看一下萧竹,不过现下大约她自己也是灵力消耗过度尚在修养。不好得多做打扰,青豆犹豫着想要辞行,未料那身后的小回廊处有人兴高采烈地唤她。
“青师姐!”
老远就瞧得一个白袍点太极衫的人奔了过来,待走到近处时,才看清是陶颜。
“你怎么在这儿啊?”她格外兴奋,兴冲冲拉着青豆。她今日穿的是寻常的高等大弟子服,长袍白蓝飞云裳,等级差别即刻显现出来。
“哇……”陶颜上下打量,啧啧称赞,“没想到师姐你竟是大有来头!”
她很得意地一抹鼻尖:“当初我就晓得你定不是普通人!原来是萧师叔的座前大弟子!果不其然啊!”
青豆依旧干笑了一下,很局促的没有说话。
“你来这儿干什么的啊?”陶颜亲亲热热地拉起她的手,“要去哪里和我说,这一带我最熟了,跟我家后院似的。”
青豆刚想推辞说不用,陶颜已然拽着她往更里边的地方走。她一时有些无奈,也只好任由她这般。
“我们这儿可算是山上风景最好的地方了。你看那边!那边可以看见霞光!”陶颜高高伸手指着,青豆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那太清云影下,五彩斑斓的绚烂。没想到这便是传说中的五彩祥光,虽是听说很多次,不过还是头回看见。
“听红药大人说,沐浴在这光芒下还能清心凝神,对修习仙术有很大帮助呢!”看样子陶颜似乎在这里很是受喜爱,才走没多少步,路上便有不少人与她打招呼。
“那里那里!”她忽然停下来,眉飞色舞地跳起来,“是苍穹冢,不容易看见的哦!”
“苍穹冢?”青豆对这个三个字有些格外的敏感,“什么是苍穹冢?”
“这个我也是偶然听扶心堂的大师姐提起的。”陶颜很随意地弯腰捡起一根残败的草药,“因说那是很多很多年前,天上的一位大仙的坟冢。”
“仙人也有坟冢吗?”青豆倒是头回听说。
“有啊,仙人也有轮回的。”陶颜一面把药草放进衣兜,一面朝她笑笑,“你可别以为他仙逝了,就看不起人家。那神仙可厉害了,一个人独战了千百亿万只妖兽,还封印了个大家伙。似乎被称作什么……忘川三途百煞玄君,仙人傅。”
“仙人傅!”不等她接着说完,青豆就腾一下瞪大了双目。在萧竹房中偶然看见的那本古书中所写的种种跃然于脑中,思绪被搅成了浆糊。
陶颜觉得奇怪:“怎么了?你岂非是认识?”
“……没,自然没有。”以免露出什么古怪表情来,青豆赶紧用其他话题岔开。
仰望渺渺白云间,隐约可见得那一处淡墨色的阴暗,似乎是有什么雷电在其中闪耀,晕染开的烟云飘散不定。那之中,也许会有青玉雕成的墓碑,或是不化雪铸成的冰像吧……
青豆这样想。
苍穹旋涡,苍穹冢。明明是两个天差地别的事物,却这般巧合的有着相似的名字。这世间的事情,有时候当真说不清……
又说了一席的闲话,陶颜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对她不怀好意地笑:“青师姐知道奈若井吗?”
青豆很老实地摇头:“不知道。”
她嘻嘻一笑:“我可告诉你,这东西只有我们这儿才有。以前是被红药夫人下令封了的,后来又被其他姐妹们悄悄开了,很不容易才能去一次。若是旁人,我断不会轻易透露的。“
见她笑得很是不详,青豆往后小退了一步,问道:“……那是,作甚么的?”
陶颜朝她勾勾手指,青豆只得俯身过去,听她咬着耳朵,一字一顿小声道:
“求,姻,缘,的!”
青豆:“!”
不知何为,萧竹那张清俊儒雅的脸瞬间从脑海中冒了出来,淡淡的鸢尾香,温暖的气息,绚烂烟花下的夜空,还有温软唇瓣覆在脸上时的触感……
她只觉得耳根有些莫名的烧灼,禁不住伸手过去摸了摸,不想这个动作被陶颜看在眼里,极为夸张地抓住她的手。
“脸红了!”
“……”
“你有心上人,是不是?”陶颜乐得拍手。
青豆急忙否认:“不是不是……我方才吃了点辣味的菜,现在……有点上火。”
陶颜听罢,先是一愣,随即不顾形象地哈哈大笑,颤着手想要去揉一揉她的脸,可又觉得于礼不合,半路转了弯变成拍她的肩。
“噗哈哈——青师姐……从来都没人告诉你,你说的谎话真的很有趣么?”她险些没笑背过气。
如此情景,青豆觉得很挫败地扯了扯衣带,她确是不常骗人,故而也没去斟酌这里间有何处不妥。只依稀记得同萧竹说过几回慌,没奈何都被他发现了。
陶颜好生笑了一回,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方才忍住,捂着嘴安慰似地推推她:
“……咳,这个,其实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顶多我不说出去可好?那他姓甚名谁,是哪家门下的弟子?”
青豆很无奈:“我当真没有说谎。”
“好了好了。我也不逼你。”见青豆嘴巴挺紧,陶颜也很大气地摆手,又笑得很有信心,“往后总是会知道的。”
青豆垂目思忖了片刻,忽然抬起头看她:“修仙者,七情六欲终是要有忌讳的。你这样……不好。”心中还是什么也别装下为上。有时候满满的放着其他的东西,渐渐超越了本来的分量,她的初衷也许便会就此改变……
不料陶颜却眼神清明地看着她,话像是想也没想就出口:“有什么好不好的?情,和感,都是自己的,那既是自身最真实的情感又为何要去违背,要去排斥?这样的人,你不会觉得很虚伪吗?”
青豆被这话怔住,久久竟不能言语。
陶颜语重心长佯装老成地叹了口气:“青师姐,你这人哪儿都好,就是心事太重。连自个儿都放不开自个儿。”
青豆松开眉头,觉得有些好笑:“说着你很明白?那你说说看,什么是情?”
“这个太有禅意了,我可参不透。”陶颜很自知的摇头,却又立即眨眼对她笑,“不过我倒是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待得你看一个人出神,那个人也看你出神的时候,这其中便是有情。”
出神?
青豆恍惚想起第一次从恸天瀑布回来时候的情境,想起在长姓村荒山石洞里的丝丝清寒。心里蓦地腾起一些东西,复杂得,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这么看着为师作甚么?为师脸上有东西么?”
——“没、没东西。”
——“师父?你方才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
情深意重,寡性薄凉,到底不过是心中情,意中痴,拟笑痴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