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放晴的时候,地上的霜雪早已化尽,温煦的阳光落在院外,照得几只鹤懒洋洋地抬头鸣叫。
盘云山的冬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让人还没觉察便就匆匆从手中逝去。
青豆很久没有起得这么迟了,是明晃晃的阳光将她刺醒,不由得抬起手去遮挡,入目却发现自己连衣衫也忘了脱。
倦倦的坐起身来,床边的铜镜霎时映出一张苍白的脸,眼下青黑一片,回想起昨晚,她似乎是辗转了许久才睡着的。
臂膀上好像还残留着淡淡的鸢尾香,山水池旁那长久的相拥持续着的温暖久久不散,她伸手在胸口处试探性地感受自己的心跳,继而摇摇头,定神看着桌上淌的烛泪,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又摇摇头。
天气很凉爽,窗外薄雾弥漫。青豆把立在门后的铜扇子背好,推了门出去。
迎面便是一缕清新的茶香,小厅里的茶炉呼呼烧着。萧竹正坐在一边榻上,身子侧对她,一半脸庞隐没在阴影中,微垂的眼睑静静注视着面前的茶炉,星眸清澈如镜水。
余光看见她,萧竹抬眼间唇边浅浅含笑。
“起了?”
“师父……”青豆愣了愣,“你不睡觉么?”
萧竹把手里的杯子放下,微笑道:“我还不困。”他顺手倒了一杯放在桌上。
“坐下喝茶吧,小厨房的早膳还有阵子才过来。”
青豆站在原地踌躇了片刻,忽然对他歉然笑笑:“师父,我看我还是去御花街吃吧。”
他的眼里微不可见的暗了一暗。
青豆立马又补充:“……我吃惯了那儿的汤面,寻常的早膳可能、可能有些难以下咽。”
萧竹点点头,仍转过脸看着茶炉,嘴角的弧度虽有些不自然,却还是保持着。
“那你去吧。”
“……早些回来。”
“嗯。”
青豆小心翼翼地绕过炉子,很仔细地没有碰到一寸一毫,出了屋子,莫名其妙的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不自主地喘了一大口气。
雨歇天高,万里无云。
屋内,萧竹只是漠然看着她的这些许动作,看着她走出自己的视野,这才靠在床上,闭目浅眠。
无胃口,即便是加了生姜葱花的汤面,吃在嘴里也是索然无味。青豆只尝了一点便就弃了,回到御花街上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走。
她忽然抬起头来,对着高高的苍穹长叹了口气,感觉有些沉重的东西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快要窒息。
“这不是小师姐吗?”
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青豆悚然一惊,慌忙回头。那身后是朔百香一张笑若桃花的脸。
“……百香姐,原来是你啊。”她有些悻悻地抚了抚心口,僵硬的身子松懈下来。
“啧啧。”朔百香围着她转了一圈,两眼眯成一弯弦月,“我可是听说有人在风烟会上大出了风头啊。连掌门他老人家都嘴里念叨着呢。”
“……念叨着……?”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感情这才几天,就人尽皆知了不是?
“我说你也真是。”朔百香笑着刮了一下她鼻梁,“不过就是一枚坠子吗,萧师叔什么东西没有,还稀罕这么一个破玩意儿?你和它比起来,当然是你更重要些了。”
青豆干笑了几声,没答话。
“不过百剑这小子算是得了宠,即便萧师叔是失手,也让他捡了便宜,没准儿盘云六仙人会演变成七仙也说不定哦。”她看起来很苦恼地摇头喟叹,“可苦了我,又是除妖又是画法阵,费力不讨好,回头什么好处也没捞着。真真晦气。”
“画法阵?”青豆有些疑惑,“不是说只收妖么?画法阵来做什么?”
“这个啊……”朔百香对她神秘笑了笑,“这是盘云山的秘密……不过说来你是萧师叔的大弟子,应当听听也没什么问题。”
青豆很识相地凑过去,把耳朵偏对着她的嘴。只听得朔百香极为谨慎地悄声道:
“盘云山每年冬季这个时候会遭一次天劫,灵力大减,要好几天方能恢复。所以必得先画好法阵稳住才行。”
“天劫?”她皱了皱眉头,“每年一次,怎么会这么频繁?不说盘云山是仙山,乃上古补天留下的神石么?”
“嘘——”朔百香把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四下里瞧了瞧确保没什么人,对她道,“是不是仙石我不知道,不过盘云山之所以现在能悬于空中受五彩霞光笼罩,全是因为六仙人灵力所护。”
青豆:“?!”
“盘云山上有女娲大神的灵力这不假,但日久天长,数百上千年间,这灵力早就散得所剩无几。故而每到冬季这山里灵力最弱的时候,伏羲的天劫就能冲破结界,狄晓破天阵正是为这个而画的,别看现下六位大人那么悠闲,实则已用了九层功力护住这地方。待得天劫一过方才能安心。这六个人,少了哪个都不行。”
这种事,的确是让她震惊。也无怪乎盘云山这修仙颇为严格的地方会在大年时候放门中弟子归家,多半也是这个理。
朔百香说到最后,竟扬起嘴角来嘲讽地一笑:“在外人看来,盘云山乃是人间修仙门派之首,何等风光。得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还受天帝大神庇佑。其实早就是外强中空,虚有其表,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
所谓的白日飞仙,到底也是虚妄。人神两相隔,六界之中冥冥自有定数,不会为此颠倒循环。
青豆独自一人走在铺满大理石砖的小路上,数着地上走过的方格。待数到第三百七十八片的时候,竟发现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泼墨院的藏书阁这里。
晴空如洗,灰白而干净,云薄得如绸絮一般。青豆望着那烫金匾额上的字,低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举步走了进去。
正面楼里的门还有些湿气,刚轻轻推开就听得哗啦啦一阵东西落地的声响,青豆目瞪口呆地看着散乱一地的书,那中间坐着一个青衫长袍的人目光有些狼狈地移向这边,那一身书墨气息,朗目沉渊,分明的儒雅气度。
空城把头上的一卷书抖落,对着青豆笑得尴尬:“青师侄?……你如何来了?”他从书堆中艰难的站起来,略有涩然地摸摸鼻尖:“我尚在整理这层的书籍,不想却没站稳。倒是让你看笑话了。”
青豆摆摆手,打着哈哈:“没有没有,师叔你这样子一点也不丢人的。”
这话带着那么些言外之意的感觉,空城极为无言地蹙眉瞧她。
青豆只好又挠挠头,抱歉地瞅了瞅他:“要不……我帮你一起收拾收拾?”
“这倒不必了。”空城随手把一本竹简在面前的架子上放好,温然浅笑,“这里书籍太多,旁的人自是没我清楚,反而麻烦。”
听罢,青豆也不好得逾越,加之自己本来就是礼节性的话语,并不当真是要帮忙。
“你来找书?”空城这般问来。
“嗯。”但如此场景,她也只能作罢,“也不是什么大事的,我不急,改天再来也不迟。”
空城却没理她:“要找什么书?”
青豆迟疑片刻,方道:“有没有记录两年前疫病的事儿?”
“……两年前的那场疫病?”空城摸着下巴琢磨了一回,挑眉一笑,“是凌风家乡那场疫病吧?”
“对。”她点头。
“嗯……我记得是放在这里的。”
空城弯下身子在乱七八糟的书山里搜寻,不多时就抽出一本册子,蓝色封皮上写着“灾疾杂录”四个字,翻了几页,大约是一半的样子,就将书摊开给她。
“在这里,你看罢。”
青豆小心接过来,手指顺着那些字往下移。“江南逢罕见瘟疫,至扬州至益州一带,灾行三日,必死伤过万,无药无草可医。”
后面果然有写到“山有仙人,蓝袍素衣携灵丹而来……”这以后便是记录各地方上突出的人物和事迹,并没什么特别。
忽然视线在某一处停下,她双目睁大,那微黄的纸上,漆黑墨迹划下这么几个字——
“时年乾封冬。”
脑中有一些凌乱的东西徒然闪现出来。那些纷繁的思绪,残缺不全的线索,诡异的过去,都历历在目。
而把这一切连在一起的,只有两个字——冬季。
所有的所有都发生在冬季,这会不会太过巧合?
十年前的大火,鹄妖一族的浩劫,盘云山上的天灾,江南的疫病……
在冬季里到底有什么她不知晓的事情在作怪,到底又有什么丝丝缕缕地将这前后牵扯起来?
“青师侄?青师侄?”空城见她神色紧张,目光涣散,不由唤了好几声。
待得青豆眉上一动,方回神过来,略略一笑把书还给他:“多谢师叔,我看完了。”
“你……”
他忽然眼中一沉,面上狐疑地看着她:“可是有什么事?”
“没有。”青豆飞快说道,“一点事也没有。”
虽是极为不信,空城也不好多问,只闲闲地把书放好:“可需留你吃午饭?”
“不用了……”青豆告辞着往外走,“我先回了,师叔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尽可来找我。”
“好。”空城背过身,很随意的点头,却在她脚上即将踏出门口时轻飘飘这般道:
“多加小心。”
……
从练武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戌时三刻,路上的灯盏明亮而炫目,但到了天上轩时就渐变昏黄下来。似乎这里一直都是淡淡的,淡的有些读不出它的颜色。
背上的铜扇在这一起一伏的走动中发出几许清脆声响,屋内的门尚还开着,青豆站在门外,依稀可见得旁边小床榻上散着的宽长道袍和三千青丝,熟悉得同初见时一样。
她惴惴地走进去,小心翼翼地想要从那旁边绕过,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点声响。
这次她再没有踩到地上重重叠叠的毯子,很是安静地悄然朝她屋里走。
却不想耳畔一阵风声起,手腕就狠狠被人拽住。
那轻轻浅浅的嗓音带着一股自来的倦懒,像是质问她:
“回来了?去哪儿了?”
青豆不着痕迹地抽手回来,有些惴惴地回头看他:“我去练武场练功了。”
萧竹从榻上坐起来,发微微有些凌乱,睡眼惺忪地将滑落一半的外袍拉上:“怎么不在院子里练?”
青豆笑了笑:“师父在睡觉,我怕扰了你好梦。”
因得才睡醒,故而眼里含着一层白雾似的氤氲烟云,他倾身去提桌上的茶壶,看似有些漫不经心道:
“下回还是在院里吧,我也没那么爱睡的。”
倒出来的茶已是冷透了,早间煮的,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换过。萧竹眉峰拧了拧,偏头看她:
“替我煮碗茶,好不好?”
青豆赶紧把扇子放在一边,将炉子里剩的冷茶倒掉,添上小炭,点了火,慢慢烹煮。
屋里的灯光并不很亮,茶炉里的淡香徐徐飘散开来,如缎子般的白烟飘渺而起,温暖的气流扑在她脸上,青豆竟觉得有些困意,摇扇子的速度也缓了下来。
点点火星时明灭不定,她愣愣看着,只觉得眼皮越发沉了。约摸是今日太过忙碌,耗了大量灵力,现下有些撑不住。
睡得朦胧恍惚间,她乍觉腰间一紧,猛然睁眼,便见萧竹抱起她朝榻上走。她慌忙道:“师父……我不困!”
萧竹只是顿了一下,依旧将她放在床上,拉好被衾。
“那么睡会着凉,茶我自己煮。”
他伸手想去把她散在脸颊的发拂到耳后,不料青豆瑟瑟地把头偏开避过他,眼里有些惊慌闪躲。萧竹收回手来,尴尬地笑了笑,方又回了茶炉边,自己一个人静静煮茶。
宽敞的袍子穿在他身上带着修仙人独有的飘逸,温馨的烛光映着他面孔俊朗如画,只是不知为何,青豆却生生读出那股孤寂之意。
心里像是忽然被人猛锤了一下,无边的哀鸣在耳中回荡。青豆狠狠咬了咬牙,翻过身背对着他,闭上的眼睛里面好像有什么温润的东西在流动,如针一样扎着她的双目。